雲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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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起初,察覺不到聲音,沒有浮現場景。他感受著寂靜。一切似乎正加速離他遠去,猶如大海傾整體潮汐之力拉引,要將殘留於他身上的執念,盡悉剝除帶離。原來,永不復返是這種感覺?他察覺自己即將經歷最幽深的一次別離。
周遭彷彿全然靜止。某種低頻,開始動靜。有若長久穿行於隧道裡,如今始望見盡頭的光,有別於世間任何波長。他張開眼睛,卻感覺不到甦醒。一種輕盈,傳遍周身,深闊而浩瀚。他閉上眼睛,瞬間連上所有他想知道的事情。

2

你說的話會記得你。
他置身長生室門外的白色長廊。盡頭的落地窗外,猶能看到凝止不動的雲海。他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步離須飛和冷紫入艙同眠的長生室,將思緒和不願接受的抉擇切開。冷紫的父母還在裡面。他們家族來了幾位親友,還有機構裡的同事和少數主管單位代表前來關心,此外,這裡尚稱寂靜。整條長廊,闃無一人。
他為須飛在裡頭留了衣服鞋子。這孩子最喜愛的連帽套衫,織層內建了小管家,載滿他最愛的書籍、導航系統和遊戲。須飛如果醒來,定會像以往剛下山那樣,歡悅地在浮梭旁換上小管家,神清氣爽和他去熟悉的店裡打個牙祭。這孩子打小就懂事,唯一管不住的,是總愛往高處爬。如今在這高聳入雲的地方,他的身體將繼續沉睡。他的意識,此刻又在雲端何處?
他腳步沉緩地往長廊盡頭移動。外界逐漸不再談論失蹤五年的這兩位年輕腦科學家,即使研究單位從未放棄尋找他們的努力,直到今天,系統仍未傳來兩人可能歸返的蛛絲馬跡。「電梯。」光梯井開啟。「一樓。」光梯無聲啟降,梯廂外的雲層,隨樓層遞減同步上升。回到地面,這間生命公司的挑高大廳猶如一座巨大花園,全景屏幕正播送當日新聞。「新聞。」他低喚指令,耳中隨即浮現男主播的聲音。
巴黎發生杜夏堡事件後,仿生人議題再度如野火般延燒。人權倡議團體和資方代表發生多次激烈衝突。孟婆法案的跨國制定,將明確規限仿生人記憶閾值,防止個體化歷程牴觸仿生人裝置層級定義。麗夕一號成功穿越小行星帶,七位太空人從船上即時進行探測數據和影像巨量傳輸,並順利朝著木星前進。這將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遠距的真人探索任務……「退出新聞。」他的思緒有些漂浮。現實,感覺如此地不似真實。
五年來未曾中止的等待。而今短短一瞬,有若判定過去五年的徒勞,展延另場無止的煎熬。須飛還活著。不論就哪種意義,他仍未被判定死亡。然而,何種狀態才能稱為活著?沒了意識的身體,或失去了身體的意識,靜默交集成一個巨大的問號。站在生命公司的大門前,升至天頂的午陽,逐漸拉短這座塔形建築的投影。這座巨大的日晷,冷冷收留了這兩個孩子。今天是第一天。接下來又是多少天?會不會這一冷,他們就此醒來?
完成這場重大決定,他頓失重心與方向,驀然湧現的時間,如大雨驟落臉上猝不及防。空盪的廣場,一個年輕人站在不遠的前方。他朝著年輕人站著的方向走去,對方看了他一會,仿若已在此等候了一段時間,轉身而行,和他同個路向前進。雖值正午時分,他卻不覺炙熱,也無進食欲望。待他回過神來,自己和這年輕人一前一後隔著段距離,已來到一處陽光悄然熄滅的地方。
他察覺自己置身霧中的草原。不,摩挲腿側的,並非草葉。低頭一看,是樹冠。從他所停佇的這裡,一路蔓延向霧的深處,從土石的罅隙伸探的枝葉,這裡一朵,那裡一朵。有若整座森林沉入地底,僅露顯原先高聳向天的端末。年輕人站在前方,似乎停下來待他跟上。他收起詫異,本能地端詳這地景,隱隱透著熟悉。轉瞬就要憶起,卻陷入時間環礁,擱淺在回憶之岸。
不知什麼時候,他發現自己身後著上了背包。這組從研究生時代,一路隨他走過各地邊境的登山包,「燈。」兩束冷光分別從他的左肩上和右腰際射出,循著他瞳孔視向,上下探入霧的氳靄。他在樹冠之間穿行,蜷曲的枝形彷彿大地血管的化石。年輕人在前方不遠,抬起手來,指向前方。「收燈。」光束熄滅,他走出樹冠的草原,認出眼前這地方。羊韻和他父親的石屋,就座落在這座深谷。

3

羊韻別過頭來,微笑著指著前方。他步上稜線,眼前蜿蜒著薄雪草和山薰香屬植被的小徑。更遠處的山脊巨弧,蓊鬱連綿著蒼松與巨杉,環住飄過的雲霧。他不曾忘記這一刻。縱使,已經好多好多年。
羊韻的父親察覺他的到來。不遠處的石窯裡,透出火光與煙。「我煮了茶,和你的朋友先來烤烤火吧。」他憶起方才領路的年輕人。尚不及交談幾句問問對方來歷,那人逕自走到一棵冷杉旁。老爺子邊忙手邊走過去。遠遠地,他望見那一老一少簡單交談。老爺子敞朗一笑,指向這頭又接了些話。年輕人推辭,似對老爺子說,自己四處走走看看就好。說完逕往附近林子裡走。
老爹。多久沒見啦?他憶起和這對父子初遇的光景。當年他完成博士論文,開始帶著團隊前往語言瀕危區域,進行採集與復育工作。他們帶著第一版湘弦機器一併實測,在主系統裡成功進行沙河語、采蘊語等瀕危語言復育。幾年後,系統在他們的計畫表裡饋入一筆任務:荻禾山脈南麓山谷,只剩兩位已知使用者的羅葉語。
老爺子還僅十來歲的時候,羅葉人的後裔早已開枝散葉,這山慢慢沒人住了。村落老屋逐一傾圮,植被成了新的居客。羊韻的娘過世得早,年幼的羊韻隨父親就待在這山谷,和寥落的鄰人又過了些年。國家單位看上這裡星空的澄澈,花了些年也花了些錢,興建巨大的設施與陣列。羊韻十來歲去外地受教育,再回村裡,他的父親已是這村唯一的住民。羊韻用他學的觀星術,在山上的觀測設施謀了份差事。
「管碟子的啊。說是觀測很遠的星球動靜,垂死的那種。看到時也死去一陣子了。只是那光,咱們這邊還瞧得見。」老爺子興頭一來,話匣一開,天南地北,夠湘弦機器滿滿習得一回。湘弦機器,是他的導師湘弦博士親手建置的萬國語言機器,可連結至理論上無限大的雲端。所有自然語言,都能驅動它仿生第一語言習得。匯集全球語言數據縱深,它藉由即時乘冪的心智來歸納句法,以驚天速度對應它所聽到的一切,包括嘆息與笑聲。
谷的中央,那塔還在。獨居山谷這些年,羊韻的父親按時養護這座塔,清理攀藤,修繕缺損。老爺子熟悉羅葉人的祭儀。年輕的語言學家在久遠之前,還觀禮過羊韻擔任輔祭。沒有繁複的儀式或咒語,父子倆堆疊了一座精巧石堆,每塊石頭,都鑿成不同大小的塔形組件,敬祀先祖之靈。禮成,再將這些石塊逐一搬上頂壇,砌入原有塔身。
— Qui’tai。
羅葉語裡,Qui’tai 意味著塔中之塔。一件物事,能再無限細分成個別的東西。這個詞加以反說,Tai’qui 即是塔外之塔,能泛指森林、大海或宇宙,也指涉我們所意識的每樣東西,都能加入一個更大的整體。
「你看到一座塔,也以此稱呼並識別它。但這座塔的內裡,每顆石頭都來自有它的來歷,」羊韻解說著的同時,湘弦機器也正專注地凝聽。
「一顆石頭,也能逐漸意識到自己屬於一座塔,或山陵,或大地,甚至一顆星球。」
就在他環行於舊日場景迴圈,一個身影從山徑彼端浮現。由時間薄紗襲上回憶淡彩的這座谷,瞬間回復所有色澤與紋路。羊韻從山上回來了。身形高大,及肩長髮,約莫與他相同世代,長個五歲年紀。見著了他,頗是驚喜。
「好久不見!這次來,多住幾天。今晚我們上高台那兒烤火吧。」
晚餐後,他們共享老爺子採集與自植的野莓和堅果,細酌那罈老酒。領他前來的年輕人並未見外,取了杯酒坐在不遠處,划閱他手上的小板子。
「你那部機器小哥呢?」老爺子一提醒,他向背包低聲說了聲,「湘弦機器。」側袋一咧,推出藍白相間的一管圓柱體。「動。」圓柱體結構鬆展,伸出腳架,點亮字屏,在石礫間站立起來。
夕陽餘暉仍盤桓在山稜彼端,映襯老爺子吞雲吐霧的側臉。他手上的煙管氤氳著藍煙,雙脣優雅地釋出純白的煙束。煙如染劑般點進空氣,原本無色的氣漩,結構霎時顯了影。要起風啦。會落雪噢。老爺子怡然吞吐,織紡煙霧,明日大小動靜,從煙的形狀就能解讀。「明兒個,」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會放晴。讓羊韻帶著你和機器小哥,到山上兜轉兜轉吧?羅葉人認得的東西千百來件的,都不在炕灶和臥床上。」
就像多年以前。羊韻打了一顆包,裡面有供幾天吃的用的。過了一會,羊韻忽然想起了什麼:「須老師,記得帶著你的湘弦機器一起,我們會在上頭看個幾晚星星。」頓了一會,「你的朋友也一起去吧?」

4

上抵稜線之前,是一段漫長的陡峭崖壁。他回頭看了一下須飛,遞給他一組岩楔:快到了!最後這段路,你帶我走。我在後頭跟隨你。
十歲的須飛,個子還不高,長髮柔順地紮於腦後。得到父親鼓舞,欣喜答了聲好,快步往上,超前了父親。這段山路,語言學家已有多年不曾再訪。他剛從藍塘三姐妹那裡完成語言採集,湘弦機器的高效率,讓他提早一個月回來與孩子團聚。孟慈離世後,這孩子由外祖父接回老家照顧,讓往返遠地田調的他省了不少心。須飛茁壯不少,歲數漸增,絕少提起有關母親的隻字片語。
孟慈的父親是植物生理學權威。當年啟蒙了女兒的古樸學問,再賡續傳給了外孫。這孩子資賦聰穎,冰雪聰明,這點真像極了他的母親。
紮好了營,帳幕表布冷光體逐漸環亮四周。須飛的左手忙碌著,似在速寫一幅圖景。
— 你在畫什麼呢?周圍有好多光的,一只箱子?
— 我要設計一種箱子,把人們的想法全放進去。
2050 年代,糧食危機已成迫切議題。動物平權觀念達致頂峰,宣告肉食文化與畜牧業的沒落。合成蛋白質肉品並不為人們所喜,攝取原生植物食尚蔚為主流。孟慈的父親在月雲鎮和本廉鎮之間的蓮谷,主持一座植物研究中心。年幼的須飛在這裡生活,外公的研究助理、仿生人助手們一如他原生的家人。
下了山,父子倆回到蓮谷。孩子高興地擁住前來迎接的外公,一老一少一起進屋,走著聊著這趟山旅特殊遊歷。須飛上樓整理他的東西。「這孩子真不簡單。你不在的這三個月,他動手改寫農業機器人編程,讓他們陪他下棋。」岳父一見到女婿,滔滔不絕提起外孫靈巧花絮,一邊驕傲一邊搖頭:好個小傢伙,聰明又調皮。
「你這趟在尼泊爾,都好?瞧你們父子,一見面就往山上跑。」
研究中心和孟慈老家,僅隔五分鐘浮梭行程。老丈人組裝了一大一小兩部古典單車,祖孫倆平時騎著徜徉,認花識鳥。入夜後,屋頂的小天文台舒展開來,須飛就在這裡涵習浩瀚無際的星象。今晚,小小天文學家帶著語言學家,上樓啟動了圓頂。
— 今晚準備觀測哪顆星星呢?
— CRX-1671。在畢宿五附近。
孩子調整著他的尋星鏡,喃喃說著,畢宿五是金牛的眼睛。
— 媽媽說,天空無數的星座裡,只有畢宿五象徵眼睛。
— 唯一的眼睛嗎……
這孩子閉上了一隻眼,以另一隻眼,迎向星空中唯一的眼睛。
CRX-1671 是一顆瀕死的星球。這顆晶燦的超新星,猶如畢宿五的眼淚。
體積和亮度超越了畢宿五、逐漸包覆金牛眼睛的一滴淚。
孩子難得地提起了母親。這也讓他想起,自己在須飛這年紀,每年夏天都會在曄帆山天文台待上兩個月。那是須飛的祖母工作的地方。他深刻地記得在某個新月之夜,他如何透過望遠鏡,望向泛著幽邃藍澤的海王星。
— 你的祖母出生那年,海王星正好從1846年被發現的位置,環行了相當於164.79 個地球年的一次漫長公轉。
爸爸,我知道。知識淵博的須飛,為他的父親敘述兩個數學家,如何不約而同地透過數學,尋找一顆神秘的行星。他們互不知曉對方存在,卻同步想著一樣的事情。天王星漂異的運行軌道,讓當時的學者們摸不著頭緒。這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想,一定有顆尚待發現的行星,導致這樣的攝動。
這孩子說起故事來像極了詩。形容歷歷如繪,敘事何其專注,讓他的父親彷彿親睹兩個年輕數學家如何在遠隔千里的燭光下,演算又演算,推敲再推敲,推開窗戶點起煙斗,指節摩挲著蹙眉的額頭。那顆尚未標入任何星圖的大石,隨著墨漬滲進紙頁纖維,筆尖測繪著鴻濛虛空那滄海一粟,漂泊億年尚無人察覺的寂靜聲線。
我的孩子,他同意地說,確實是如此。風的律動,水的波漣,天王星與海王星,包括那兩位數學家一致的心靈,萬物萬有,皆受其他一切所攝動。須飛想起了什麼似地:爸爸,我們坐在這裡,而不在那兒,就像水在河裡,灰塵飄在風中,那樣自然地發生。對嗎?
是啊,他回答。我們察覺不到其存在、對方也未察覺到我們的種種,時時刻刻,彼此攝動。每件事,即使你不知道理由,都有某種目的,帶著我們來到這裡。到彼端,返原處。萬物從未置身事外。沒有人真正孤獨。
夜深。坐在須飛床邊,孩子出乎意料地提起那棵樹。爸爸,今天我在媽媽的梨子樹那邊,認識了一個新朋友。
— 真的?是外公的朋友嗎?
— 他說他是所有人的朋友。他是和你一起來的。

5

這孩子隨父親走了幾天,展現出對環境的敏銳和他體魄的強健。除行進間的專注與臉頰的薄汗,須飛全程一派從容,沒有顯示出任何對危崖或幽林的畏懼,或流露常人經歷考驗時的艱辛神情。
這位與山林一見如故的孩子,神韻像極了他的母親。看著孩子緩緩走在他身前,何其熟稔地與萬物調諧共處,緩柔地撥開草,輕悄地碰觸樹。父子兩人攀上沂舲山,置身天地壯闊,遠望連綿雲幕,其下迤邐青谷。
今年夏天,這孩子就要離家就學。頂尖腦科學研究機構,全部接受了他的申請。這趟旅行,他要思考最終的決定。
— 爸爸,我們在這裡多待一天。好嗎?
好啊。他愉悅地回應。
兩人緩緩下切鞍部,穿入溪林,在最後水源紮營。巨木參天,陽光幾乎穿透不進這座幽谷。十五歲的須飛,已高過他一個頭。從攀登到炊事,各種新款登山裝置,他直覺順手,樣樣純熟。
孩子啟動光刃,熟練切切剁剁。父子倆時而瀝水,時而順火,默契十足。那晚他們傍著餘燼微光,凝視星空許久。他睡得很熟。直至營帳屏扉開了條縫,須飛的頭和晨光一同探了進來。
爸爸。蟬發芽了。
蟬的潮浪襲湧而至,知了知了,一波一波。
我煮的粥,放滿了外公養的菜喲。須飛溫柔地說。
這是他對年幼須飛說話的語調。當他自漫長行旅歸返,為孩子吟著遠地歌謠,身為恆常旅人的他,溫柔告訴未來旅人的他,鳥獸的種屬,風雨的原理。須飛傾聽著山的那頭,海的彼端,父親所親歷的各種機遇與詩意。孩子像座回聲的谷,從父親的話語和聲調,無比自然地擷取超越語言的意涵,並且讀懂。
小小的身體,小小的脣,一再地擬仿,你的一切。
— 我們下盤棋,再動身吧?
不。不只是擬仿。他詮釋著你。
— 真是個好主意。他回答。
這個邀請,帶著回憶片段穿越時間而來。她的笑靨不若須飛輕盈,然而她獨有的神韻,寫滿這孩子鼻樑眉心。晴空般深闊,理解並深擁著他。
兩人一同收拾了杯盤,須飛關上營帳面板,喚醒他的背包。U 形口袋緩緩開啟,露出袋中的韋爾當努棋盤。這是多年前他為須飛帶回的禮物。桃花心木棋盤,講究地以兩種月面礦石組砌。對照全像棋戲靈栩華麗的皇袍甲冑人形,他偏愛手工棋石的質樸安靜。無聲的石頭上手,比聒噪的幻影駕馭起來更活。
須飛取白方先行。
幽谷中這對棋士父子,對坐望著棋盤上某種連貫性的消失。以黑曜石與白晶岩打磨的棋組互為鏡像,你是敵人的鏡像,鏡像是你的敵人。被工匠賦形之前,它們分屬群山之巔遙不相聞的岩層,而今卻宿命般永恆間錯,勢不兩立。
面向父親這位對手,須飛箝制精巧明快,間或穿插節奏得宜的長考,不致忸怩,也不輕敵。語言學家時而領略,偶有神來,他按下計時器,酣暢融入談笑用兵的凝眸,有如無聲敬告他的鏡像:放手下罷,我知道你的腦快過你的手。
須飛雙騎相接,取下父親主教。
— 爸爸。
— 請說。
— 語言有靈。那麼,語言如果知道自己就要死去,它們會像人一樣,感覺到害怕麼?
他看著孩子明湛的雙眸,曈孔深處似乎發出比光更明亮的東西。他看著棋局,意識著所有狀似隨機、卻富深意的消失,想起另一對父子。
— 記得我曾提過,講羅葉語的羊韻和老爺子?
— 記得。你曾經教過我羅葉語。Mayaatoya?
是啊,Mayaatoya。你記得。他說,羊韻告訴他,Mayaatoya 有一個更廣闊的意義,超越詞語。當時,即使是那麼聰明的湘弦機器,也想了很久。
他向孩子提起,羊韻和他兩人最後的一次旅行。那是在這孩子即將誕生的前幾個月,他們站上了一座高山,在凌雲拔尖之處,羊韻提及有關整體與消亡的深意。須飛專注地凝聽著。
— 羊韻和老爺子人呢?
— 他們都不在了。
他淡淡地,回答了他。
在靜默與專注中,棋局隨光的移動與蟬的聲響收攏,空氣中回復石頭與苔蘚的氣息,松葉開始被風吹動。這一局的結束,下一局的重生,任何消亡與殘部,終將回返原來的位置。沒有一顆棋石意識到自身的存有或抹消,當然,也就從未察覺一個神秘的意志正長考著它。每個孤而不單的棋子,從未有機會憂慮,抑或欣喜新的整體將如何再次運用它的存在。

6

在他仍是理工學院語言所的學生時,有天黃昏在圖書館桌邊,看到一局未決的棋,卻無人對弈。幾天過去,那盤棋有若凝結在時間裡。
由於白棋微居劣勢,他一時興起,顧不得禮儀,或誰輪下一手,直接為白方用兵。白色騎士,弓騎試探。
出於好奇,隔天,他⼜來到那張桌前。
⿊⽅有⼈回⼿。對方主教,步移遙望。
他不解對方意圖。琢磨半响,也回了步。抬頭看,周遭除了埋頭⽤功的學生,沒有誰狀似和這盤棋有牽連。他⾯對空氣般透明的對⼿,莞爾離去。
耐人尋味地,黑棋開始以每日一步的節奏,回敬他的默契。
他從這位可敬對手的每一步,去推溯對方的奇妙心思。對方的用兵絲毫不帶殺意。與其說這位無形的對手向他佯攻,毋寧說更似對他邀舞。
這些詭譎棋步,似乎享受著棋戲的錯綜而非勝負。對方發令一主雙騎,緩緩兵臨城下,似乎意不在攻陷城池,擒王馘首;反似斥候探路,以利其后出奇不意,冶豔夜會,莞爾踩進王者腳下方格,情挑敵王,雍容傾城。
他回想起那日,在研究室如何心神不寧,眼下做著語料分析,心上直罣礙那詭譎棋局。靈思一來,匆匆起身離開,顧不得拍去身上雪粒,蹭了蹭靴上了樓,迫近那安靜迷離的一角,把城堡移至意想中的位置,和擔任伏兵的主教形成鉗形攻勢。
將軍!
結束多日隔空煙硝,正待轉身離去,一隻手驀然在前方,黑騎響了蹄。
回馬圍砦,斷截火網。黑身魔后,直面孤王。他抬起頭望向他的前方。
— 嘩。對方長什麼模樣?
須飛眼睛一整個發亮。他好奇地問。
一個白皙的短髮少女,約莫十五、六歲。
她後來成為,你的母親。
孟慈對世界種種,總有出人意表的形容。當她以甜美慈暉,環擁這天使寶貝,他們稱呼的所有一切,都有另外一個名字。幼兒須飛透過母親獨一無二的視野,舒展著認知系統蓬勃健壯的子葉。這是須飛來到世間的第一個夏天。
「聽!蟬發芽了。」身為語言學者的他,興味盎然望著妻子有別於日常語用的詩意,在須飛學語學步的階段植入種籽,待這孩子今後為人間萌初驚喜。
媽媽和樹說話,須飛說。走出以人為中心的認知樊籠,孟慈從未囿於世界知識與符號系統。當她仍是孩子的時候,她的父親教她如何與植物交談。一般人透過語言文字方能習得的,透過地土火風,孟慈就能懂。她十五歲進了大學,十八歲加入植物通訊學家飯田規子的團隊。
孟慈啊,始終是最溫柔和植物說話的守護者呢。
飯田博士向每個人這麼形容。
沿著鋪著石板的小梯徑拾級而上,孟慈的實驗場,就在離山麓道路不遠的上方。五歲的須飛牽著他的手走在前頭。爸爸,我帶你上山,認識媽媽的樹。
他們來到八棵健壯的梨子樹前,八棵樹各有姿態,相隔不遠,枝椏靈巧地互避伸展,展現默契十足的樹冠羞怯。孟慈堅持不為梨樹取名,也不加諸任何人類思維,來妨礙理解植物之間細緻而壯麗的溝通。
同類研究的問題意識,始終競逐著糧食危機的解方。即使孟慈成功寫出那套商用溝通系統,她與植物始終保持靜美剔透的交談。她不倚賴葉色變化的頻譜,或以化學物釋放的幽微強度與頻率俯仰,來認識這些與月心引力交談的物種。她以謝爾賓斯基三角形的層序,理解大至老檜、小至草芥的生命突現,自成一格的慾望系統:盼望、專一,抑或歡欣。
— 媽媽在機器裡種了八棵樹。他們都和梨樹連線哦。爸爸,你可以選一棵虛擬樹來代表你,去和梨樹交談。
他想起前一日,牽著這孩子走過海沙,須飛的一頭濃密,在熱帶的夜裡像裹著鬈鬈大氣層的漂亮行星。水沒有想像的冷。這孩子喜歡水,被父親的手溫柔托著,小小身體逕直往最深的地方划。我的孩子啊,看,這是你的手。這是月光。這是海浪。這是藻類的氣味。這是語言學家父親所能給孩子的最大浪漫:各種名字。
植物學家母親則陪著須飛,和根莖果葉交遞感受。父子倆走進孟慈的白色房間,她在實驗室裡,裝設了一座塔形的主機,人類可以坐進裡面,與植物對通。「閉上眼,感受看看。」這是第一次,他來到孟慈所設立的新園圃,和她的八棵梨樹對話。
若要更精確地說,這不是人類慣常倚賴的詞語交換。他感受到第一棵梨樹維管束的歡躍,泥土毛細作用的和諧拉引。第二棵樹與光對話的方式,第三棵樹沒有誘引蜂蝶前來的心機,第四棵意念波紋粼粼,正精密調控如何維繫或遮斷友株所獲的光照與水份。他們忙碌而寧靜著。所有尚未發生、正在發生或曾經發生,對他們而言,始終只有一種發生。
當根系伸展,於土石底層無聲喧囂著各式交握或錯身,悄然彎迴,無悲無喜。無法自由行動的生命形態,讓植物以集體、堆疊與增生之姿,來看待自身與遠方,理解孢子、花絮或果實的奧義。一棵樹,似聚落也像工廠,整體一心,擁有很慢、很靜的長遠藍圖。生機與寂滅並無分野。
他更加接近妻子的心靈,也深入她對另界生靈的悲憫。當巨大機具開進山林,將草木盡悉夷平。如果你聽見千百樹木、棲禽,億萬草株與蟲豸的悲鳴,動物權的高漲,植物食品業的躍進,你就能感受孟慈的痛苦。她努力促進的溝通,反成就人類更多的掠奪,讓植物信任我們,自信開花結果,然後死滅。梨樹們似乎並不懼怕死亡。但,他們偵測得到來自他方、基於生存之慾念而壯大的惡意。
開發商在孟慈實驗場不遠的上方,以驚人的速度夷平了整片林子。須飛五歲生日過後的第二個星期五,暴風雨襲打了整座島嶼。孟慈在風雨中,守護她的梨樹。當晚整片山坡的土石,連同草木嘩嘩滾落。他將須飛交給老丈人,滿眼是淚、滿心焦急地衝到現場。
他站在已成荒原的圖景中。八株梨樹,七棵被土石湮覆,僅露出蜷曲的樹冠。第八棵樹,則被一路沖刷至山路邊上,奄奄一息。他所深深摯愛、領著須飛與世界相接的守護者,蒼白地護著那棵瀕死的梨樹,面容看不出任何驚恐。他怔忪在原地,接著放聲大哭。一個年輕人走了過來,在他還來不及看清他長相前,給了他安慰與撫觸。
我有個靈感。我要設計一種箱子,把人們的想法全放進去。
孩子。你一定要。如果有一天,你設計出這只箱子,在我離去之前,一定要把我的心,滿滿地放進那裡面。

7

他們攀上荻禾山西北稜,遠遠望見巨大的天線陣列。「須老師,如果你有機會到尼泊爾,我們去阿瑪達布朗。我有數星星的朋友在那兒。」
羅葉語裡,Mayaatoya 有多個含義。一是指「山路」,行走於雲上,拔高遠離承托我們的大地,但接近星空。另一層意思,則是「雲在天際行走的路徑」,也可以說,雲的拓印。
「然而還有第三種意思,是歷經失去之後,與整體的終極聯繫,」羊韻告訴他,所有發生過的事,都會聚集在某一處,也終將再以其他形式歸返。
他靜靜聽著羊韻說話。當湘弦機器忠實紀錄,並快速學習這個僅有兩個人仍在使用的語言時,種種超越言說的心意,這部聰明的裝置始終無法穿透。
語言的本質,超越脣齒的音聲或靜默的凝眸。你所聽到的每個聲音,都是一朵匯集無數生者逝者心思和跡痕的雲。所有回音般覆述著母親話語的人們,遇見說著陌生母親話語的其他人們。各種交遇,分分秒秒影響語言的呼吸,時時刻刻形塑語言的魂靈。語言神秘的滅絕,回應它曖昧的起源。
回到山谷,老爺子迎接兩人返來。入夜,羊韻的父親提起很久以前,一個牧人走在山徑上。湘弦機器靜默傾聽著,忽然以羅葉語開了口:要下雨了。
眾人皆愣了一下。老爺子將敘述重覆了一次。這裝置又發出奇妙的評論:勿覺悲傷。
那晚,羊韻把他所擷取七顆瀕死星球的電波頻譜,轉換為人類可聽覺波段的音樂。一顆白矮星的波形,發出類似弦樂器的聲音。羊韻即興吟唱著羅葉古謠,空邃悠遠:
你呼吸的不是空氣
是萬物的和聲啊,數不盡的歌者
從海那端吹來的風
不是風,而是海。嗬喲。也不僅止海,我的孩子
最遠的地下和天上。最久的以後與從前
湘弦機器專注地聆聽,猶如孩子般沉浸。他這才驚覺,這部小裝置不僅分析著羅葉語句,還聽進這個古老語族時間深處的集體記憶,甚至,它正在學習光年之外瀕死恆星的臨終密語。他這才意會到,老爺子話語中的山徑牧人,如何觸發了數據心靈的兩句奇妙回應。
在湘弦機器的協助下,羅葉語的復育工作完成了表定的採集。湘弦機器將它所習得與建立的數據集,匯入能與全球其他湘弦機器共享的語資雲。每部湘弦機器,在分布世界各地的語言醫生身邊,源源不絕採集人類原生語言,共享並延拓著彼此的強大與聰明,甚至經歷。
再見到羊韻,是四年後他們在加德滿都的重聚。城市燈火映著羊韻的臉龐,他回應語言學家的關心:老爺子前些時候不在了。老爺子知曉自己大限已至,和羊韻生起火來,星空下坐了整晚。父子倆隨著火光搖曳,吟著族人流傳千年的歌。
不是風,而是海。嗬喲。不只是海呀,我的孩子
在泥之中,在雲之上
沒有人不曾離去。沒有誰真正離開
羊韻忘了自己何時睡去。當他再醒來,天際的藍未澄,老爺子已經不動了。那一刻他終於明白,地層般沉積、流傳近千年 Mayaatoya 被稱為心境的那層意會,為何父親要他等待。「方才還唱著歌哪,瞬間化為塵與燼?」他知道終歸要放手,卻免不了詫異:曾活於此的往生之人,正在呼吸的當下行者,即將到來、終將離去的無數未來生靈,「究竟打哪來,又朝哪去啦?」
生當如浮雲。詩人於詩行裡,如是雲淡風清。有若雲朵,是某種輕盈不羈的存在。
然而天際浮雲,實為大地的鏡映,共同承托人間的重量。每天往上蘊蒸,無數塵世微粒,花的脈搏,沙的吐納,水的歌聲,以及隔夜露水所包覆的秘密、愛慾或算計,雲貯存了一切。意念與故事的雨,終將落回大地。
Mayaatoya。雲所行過的路,從來不曾空蕪。它們週而復始地,重述著這顆行星億萬年來的理則。以從未重複的形式。
登頂阿瑪達布朗的前夕,基地營第二天,湘弦機器驀然開了口:
人是會占星的獸。
若隱若現至近乎錯覺,既靜又緩如氂牛鈴聲,輕振在寒冷空氣中。
也是未完成的神。
說完這句,湘弦機器恢復了靜默。
他和羊韻,兩人面面相覷。前晚他看到羊韻與湘弦機器對坐,似敘舊又像祈福。他的老友對著另一個老友說了不少話。於是他問羊韻,昨晚,你究竟對著它說了什麼了,這會兒它在山巔又有新想法。
「荷爾德林,」羊韻淡淡地回答,「我用羅葉語對它讀荷爾德林。」
他和羊韻,連同那小機器,成功攀上空氣極稀的最高處。雲在遠遠下方,群山有若海中之島。他們站上雪巔,俯瞰層層雲朵,就像老爺子望著自己吐出的煙霧,悠然預知河魚的洄游和漂鳥的航向。一切連動,早已預寫在 Mayaatoya 之中。當自我意識解體之際,我們終於加入更大的整體,與萬物合而為一。
須老師,你的孩子,也快出生了吧?
這是他和羊韻最後一次見面。這個既像摯友、又似導師般的存在,一年後,有人看見他隻身走入喀西帕南山中。再也沒有人看過他的身影。

8

孟慈離世前擁住的那棵梨樹,被特地運回了蓮谷,栽種在她父親書房窗外,朝陽從後方升起的迎接黎明之處。須飛深信植物相繫相知的生命觀,有一部分的母親,活進了那棵樹裡。他親手澆灌養護這棵樹整整十年,梨子雖喜高冷,卻也在此結實纍纍,又大又甜。
即將入學的須飛離家之前,一個人抱著那棵樹,久久不願離開。
須飛的天賦,讓他在理工學院裡備受矚目。不到弱冠之年,他已發表新一代解譯器,促進仿生人發展情感與個體化意識擬態,又能藉由迴歸受控,讓道德與理性反應成為仿生人權的基礎。隨後,他與同齡的團隊夥伴冷紫,將全腦仿生科技推向驗證階段。兩人獲選時代雜誌風雲人物,也掀起一場科學與神學的巨大風暴。
身為全球風雲人物的父親,他維持寂靜與怡然的低調。陪伴他多年的湘弦機器,早已無法執行最新世代系統。他帶著新的裝置,規律維持踏訪陌生異境、復育瀕危語言這樣的作息。不孤而單的自在,自在地孤而不單。他從不同的所在,望向雲朵或星空,想起孟慈與羊韻。當然,他時時刻刻惦念著他所摯愛,這個熱愛往雲深之處探尋的孩子。
他不只一次參訪須飛的研究機構,聆聽孩子提起各種挑戰與進程。對這孩子全然投入全腦仿生的熱情,他同時感到驕傲與不安。須飛和冷紫十五歲遇見彼此,無分軒輊的智力與靈性,讓他們的思緒和視野宛若孿生。由各國政府與和財團合力資助的這座腦科學機構,網羅全球菁英醫師與工程師群,在這兩位年輕先知的策擘下,高速推動超越人類歷來想像的計畫。
將人類意識上傳控存。意識於虛擬空間即時活動。以及最撼動人類認知的一個構想:建立能匯集各種意識、形成超級大腦的人類意識雲。
然而,須飛和冷紫的研究成果,最終要面對醫學與科學倫理的最後防線:實測。在全腦仿生領域,雖已成功完成意識備份的階段性進程,但人類意識透過雲端中介,即使 AI 模擬已驗證可行,卻面臨全球各地潮擁而來的質疑聲浪。
這晚,就像平常一樣,他讀著湯瑪斯曼,聽著一位波蘭音樂家錄自巴伐利亞森林的群樹吟詠。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他接到須飛的視通響鈴,愉悅開啟了影像。
— 孩子,今天好嗎?
— 爸爸。我想向你說一件事。
螢幕中的須飛,即使話語冷靜,臉上卻泛漾著他從未見過的憔悴與蒼白。
冷紫失蹤了。
為了平息學界質疑,冷紫親身上傳自己的意識,自此沉寂在機器之中。須飛正和團隊全力搶救,他們已經努力了三天三夜。
聽到孩子告訴他的消息,他先是腦海一片空白,試著在最短時間裡,回神反芻耳畔話語的意義。這個近乎晴天霹靂的訊息,來自這個有著超越一般人智力與視野,始終冷靜而溫柔的孩子。他從未看過須飛這樣的神情。他也第一次感受到,這孩子幾未有過的無助情緒。
他冷靜安撫著孩子。要他別慌別急,先稍事休息,這件事可能得朝對外公開來思考,凝聚各方之力,把冷紫找回來要緊。冷紫的父母還不知情。他一邊安慰著這孩子,同時意識著這件事高度的嚴重性。
— 爸爸,我想見你。
視通結束。他披上外衣,立即奔赴須飛和他相約的路口。遠遠地,他望見須飛正和亭子裡的土耳其人偶對弈,旁邊還站著一個瘦高的年輕人在觀棋。剛剛,須飛應是坐在棋亭裡撥話給他,他才想起,視通畫面背景那個靜止的人偶,全程靜默凝視著螢幕這端的他。
方才凝止不動的人偶,此時已在靈活動作,臉上有著介於凝神與定止之間的端肅。棋亭俗麗的光晶,拜占庭紋飾迴圈,在深夜街角包覆著他的孩子,像一滴七彩的淚包圍了眼睛。他靜佇原地,隔著距離,讓孩子靜心完成這盤棋。
棋局結束,人偶擱下手中的長煙管,向贏家致意。須飛察覺父親在附近,站了起身望向他這邊,然後朝他走來。那個瘦高的年輕人並未離去,向他微微頷首。這張陌生的臉,召喚著某些記憶。
父子倆靜默地沿著街走。應是深思過後,須飛已下決心,向父親表達某種冷靜的堅定:
我要進去箱子裡找他。
他沒有想到,孩子在一場冷靜的棋局後,給出的是一個驚險的提案。這個決定讓身為父親的他,瞬間陷入可怖的兩難。如果阻止,等於推翻這孩子的信念,質疑這技術的可行性,並讓他現前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陷於險境。若不阻止,倘若有那麼一分可能的差錯,孩子陷入迴路的迷宮,他絕對承受不住。
他從未這般明確地意識到,他不能失去須飛。
他以一整夜的時間,試著說服須飛打消念頭,選擇對外求援。他承諾了一些能為孩子做的事,另建議了些他們能一起做的事,竭力阻止他親身涉險。
先回來和爸爸住幾天,好嗎?他懇求孩子。須飛的臉上,瞬間流過他所熟悉、不同生命歷程中的各種神情:五歲時的勇敢,十歲時的博學,十五歲時的冷靜及溫柔。不論贏得何種聲名,是否改寫人類歷史,他仍是他的孩子。和他走過許多山路,看過許多雲景,在棋局中懵懂體會著宇宙。
須飛答允說好,表示要回公寓收拾。他要父親回家等他。
天很快地就亮了。他尊重孩子,沒有視通詢問他的動態。他坐在客廳等待,窗外的光線逐漸攀入室內,攀上全無睡意的他。湯瑪斯曼的魔山,以疲憊的人字形,站在離他左手不遠的地方。
久等不著,他心中浮現不祥的預感。
須飛的視通,始終無人回應。他當機立斷,迅速視通他的一位舊識,於須飛機構擔任諮詢的腦神經外科醫師。塔曼博士同時視通了幾個機構裡的年輕人。一行人趕抵中心,已經遲了一步。
他已有五年不曾開啟湘弦機器。這個忠實的小裝置,年幼的須飛曾建議要為它加裝雙手和眼睛。他已經有一顆心了。他還要有眼睛和手,他所聽到的,他想說的,才會完整。
湘弦機器始終看不見誰在說話。它無法閱讀說話者的眼神,並從對方的神采,獲得有關話語意涵的更多提示。它不知道笑聲發出時,人們的笑靨是什麼樣子。它始終沒有機會,觸摸物件以理解冷燙、驚呼或狀聲詞的鮮活,或透過他的聰穎,擬仿人類支頤的優雅。湘弦機器以最質樸的方式感受語言的魂靈。

9

我要設計一種箱子,把人們的想法全放進去。
須飛終究發明了那只箱子。整整五年,兩個年輕的靈魂,最卓越的心靈,彷彿就此裂離、消解,在虛無般廣袤的數據空間裡。所有相關領域的研究者,都不曾放棄尋找這兩位天才年輕科學家的蹤跡。然而,這兩位上傳了意識的年輕人,就像人類史上所有隻身闖入極境的先驅者,無影無蹤,再也不曾歸返。
諷刺的是,尋找冷紫和須飛意識的不懈努力,促成意識雲技術因此突飛猛進。全腦仿生的成功案例,不僅建立人類意識庫的初模,也商用於軍事與探勘等高風險作業人機介面。七名太空人航向了海王星。麗夕一號是長僅十米的雪茄形探測器,太空人的身體以低溫凍藏於生命公司,他們的意識則在虛擬空間裡操作寬敞舒適的飛船。
所有一切,就在這短短五年內發生。在一間離機構不遠的照護中心,須飛一直睡在那裡,腦部與機構隨時保持連線。他每天下午,都會坐在孩子身旁,為他讀詩,不曾間斷。他不願錯過每個須飛眉睫可能微顫,奇蹟就此發生的瞬間。然而這五年的每一天,希望與失望,相接著永無止盡的慕比烏斯環。
撫觸著孩子的額頭,他確信須飛仍在某處。找到冷紫之前,這孩子肯定不會自己踏上歸途。機構裡的技師曾在冷紫與須飛失聯三年後,抄收到微弱而晦澀的訊號。時間發生在五月十七日的早晨六點。
他們原以為是系統雜訊,隨後察覺到訊號的規律性,似為人類語言,只是意義不明。最早收到的訊號,可轉譯為「蟬發芽了」。由於語意上不具邏輯,工程師們判定為可忽略。
整整一年後,同樣在五月十七日晨間六點,又有一組訊號傳回,只是更難解:
Mayaatoya。
一位靈敏的工程師,意識到此一訊號觸發了來自人類語言庫的一筆比對結果,顯示為已消失的羅葉語中的詞彙。於是將這則事件知會了須飛的父親。他喜極而泣。須飛還活著,這是須飛傳回的訊息!那天,全機構人員士氣大振,竭力向著訊號源持續發送回應。雲的深處,卻再也沒有任何回音。
這個早晨,他抵達生命公司第一百五十樓。「先低溫貯藏起來。等有朝一日,找著了他們兩個的魂,可以召喚他們回到身體裡頭。」冷紫的母親喃喃自語,已看不出是了悟或是麻木。須飛和冷紫的身體,皆已完成預低溫程序。他們的臉孔和頭髮析著一層白霜,猶如一對銀色的白子。他已無機會再撫摸一次這孩子美麗的臉。
這場狀似成為永生、實則更像永別的冬眠,誰在此岸,誰在彼岸。須飛的身體將永不朽壞,靜待他的意識歸返。他是否會像從前,不畏危崖與幽林,尋著了冷紫,一派從容地找到回家的路?會不會我們這邊過了十年,那裡只是過了十分鐘?那裡邊,會不會冷?
孟慈臨產前,和他充滿欣悅地聊著種種。初遇的那一場棋戲。對起話來令人費解的羊韻與湘弦機器。她提起自己的植物溝通擬態設計,想選擇亞芮梨樹為原型。翌日,這孩子即將加入這世界,成為他們生命美好恩典的一部分。
孟慈睡著了。他靜靜看著她。沒多久,似乎察覺到他的注視,孟慈張開眼睛,嫣然一笑。
— 我做了一個夢,她說。
— 妳在微笑。一定是個美好的夢。
— 我夢見我們一家三口去旅行。
— 真的?妳先看到他的樣子了哩。
嗯。孟慈點頭。他很乖。不哭也不鬧。長得很像你。
他拭去眼角的淚,這才意識到冷紫的雙親看著他,兩人不發一語,神情木然。旁邊立著一個瘦高的年輕人。他首次在這麼近的距離看到他,也認出了這位神秘的友伴。
— 是你。一切,結束了?
— 結束了。不過凡結束的,都是開始。年輕人回答他。
— 我會記得你說的話。
你說的話會記得你。

0

房裡除了他,還有另外三個人。冷豔白皙的藍髮女子,是負責程序的意識雲技師。身形頎長的一男一女,則是陪伴他度過最後時日的人形醫護。
須教授,您先前所簽署的文件,各事項皆已勾選同意。生命徵象顯示,您的身體機能將於今晨十點三十分停止。
他的意識依然清楚,骨髓與心肺卻不再傳來慣有的隱振。他無須回答。系統已與他周身的神經元逐一連通,意念心識傳達,毋須透過詞語。他的生命穿透載滿積水與皺褶的身體,宛若一闕正邁向休止的波形。他的思緒卻剛與一朵巨大的雲完成對接,猶如一個樂團在台上甫完成調音。系統直接將事項傳入他的腦海。
您已同意捐贈您的意識。我們將於您的身體機能停止後,提取全腦數據進行仿生,不標記個人所屬,納入雲整體,僅作文獻、模控或測繪等增益人類用途。這部分,我們需向您再次說明。
他奮力從喉間親聲答覆:好。
存取與建模過程中,您已不會有不安或痛苦。您可能會生成夢境,回到記憶深刻的場景,或遇見有特別意義的人。雲端將以人的形貌,於您的潛意識中協助引導。雲端引導者會陪同您經歷。遇見他的時刻,您可放心與他交談。
謝謝。
除了這句感謝,他未及再向任何人道別。座椅開始欹斜,緩緩上機。意識雲機器的外觀,望似一座優雅的小塔。他對著自己的手深望了半响。隨後入艙,直至入睡,他即將揮別這盞肉身,無法再以這手,親撫須飛的臉。他的腦海感受廣袤之寂,瞬間又流轉一生之歷,而今是他,即將加入更大的整體。
已逝之人。待生之魂。萬萬物物。已成星辰的孟慈。從容前行的須飛。雲拓彼端的羊韻。他即將裂解,成為砌進塔中的小石,沒入雲海的微塵。永恆的粒子。「須教授,恭喜您圓滿今生。後會有期。」來自系統的這聲祝福,成為塵世留在他耳畔的最後回聲。他準備睡去。起初,察覺不到聲音,沒有浮現場景。他感受著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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