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北和朱珠一走进聋哑学校的大门,从门口保安亭里的人到不时碰到的保洁员、老师等都和朱珠热情地打招呼,她笑着回应。
教室里的孩子们见到朱珠时更加热情,闪亮着眼睛,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拍着手掌、敲着桌子弄出各种声音欢迎她。朱珠用手语向孩子们介绍东南北,然后示意他坐在讲台旁的一个小板凳上。
朱珠从背囊里拿出几张鸡的图片展示给孩子们,孩子们拍手通过。朱珠一时不知道怎么把图片固定在黑板上,东南北起身接过了图片双手举在头顶又放下擎在胸前,然后试着别在腰带上,惹得孩子们阵阵大笑。最后东南北把图片都折了一条窄边搭在讲台的边缘,然后抽出皮带压在上面。这时朱珠已经端着盛满画材的纸盒走到每一个孩子的书桌前,让他们自己挑选。
朱珠回到讲台上后先和孩子们解释了一下,然后用白色粉笔在黑板上随手勾了一只昂首站立的母鸡轮廓。有的孩子已经跟着画了起来。朱珠看到后擦掉了轮廓,提示孩子们先仔细看、用脑记,然后画了一个低头的母鸡轮廓。朱珠勾出母鸡的头和翅膀后就开始换彩色的粉笔粗粗地涂着颜色,最后用粉笔尖刻画了母鸡的嘴、眼睛和爪子。
孩子们开始动手画画之后,朱珠提示孩子们可以随时到讲台前看图片,然后走下讲台在每个孩子的桌前都停留了一会儿,有时指点一下,有时拍拍孩子的肩膀、摸摸孩子的头、竖下大拇指。朱珠转了一圈后和东南北并排坐在一起,脸色红润、笑容可掬。
"露一手不?"朱珠侧着头问东南北。
"让他们先画一会儿。"东南北看着孩子们说,说完站起来走到了孩子们中间。
朱珠又转了一圈后站在讲台前和孩子们交流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指向东南北,孩子们看着他热烈地鼓掌。东南北走过去和朱珠站在一起,她刚要离开,被东南北轻轻拉住。东南北指着黑板上的母鸡,又指了下自己,摆了摆手摇了摇头,又指着朱珠不住地点头,孩子们一阵哄笑。然后东南北对照朱珠比量着自己的身高和腰围,在黑板上母鸡旁边画出个大一号的轮廓,然后用一只手揪起自己头发,一只手勾出个鸡冠来;捋着自己下巴,画出了公鸡的胡须;侧过身弯下腰把格子衬衣从牛仔裤里扯出来,向上掀起,夸张地画出了公鸡尾巴。
朱珠躲开后,东南北拿出彩色粉笔依次为鸡身体各部位的羽毛上色,最后用手指蘸着口水把鸡眼睛部分的粉笔全部涂掉,又用白色粉笔勾出了一点点反光效果,随后指着朱珠顺手在母鸡的眼睛上画了一道"双眼皮",孩子们兴奋地看着,不时爆发出笑声。
东南北看孩子们画得差不多的时候回到黑板前拿起黄色粉笔随手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圆圈,把圆圈相交的部分涂掉,又补了几笔勾出了小鸡的嘴、尾巴和脚,然后拿着黄色粉笔向孩子们示意涂小鸡身上的颜色,结果孩子们一下子全围了上来抢东南北手里的粉笔,朱珠赶紧过来帮助孩子们排成一队。东南北迅速画出更多刚孵出、带着蛋壳的小鸡轮廓。
回深圳的中巴车一路颠簸,朱珠和东南北坐在最后一排,不时肩膀撞到一起。
"没想到你这么有孩子缘。你走的时候发现没?孩子们可舍不得你了,有些孩子都哭出来了。"朱珠突然说,"不过今天他们真开心。"
"我也很开心,很久没这么笑过了。"东南北说,"你也是一直笑。"
东南北依次打量着每一个上下车的乘客,不时瞄着窗外。过了很久,朱珠说:"你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
东南北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朱珠看着他欲言又止,转头望向窗外。
"我发育很晚,四五岁了都不会说话,也不记事儿。"东南北缓缓地说道,朱珠回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侧耳倾听着。
"按照妈妈的说法,我是个寡言而不木讷的孩子,很胖,行动迟缓,家人们管我叫'熊猫'。"东南北说,"在他们的记忆中,我的童年没什么特别的事情,白天就在屋门前玩土,拿个木棍在地上画画,从来不惹麻烦。"
"你在农村长大?"朱珠问,东南北点点头。
"但不种庄稼。"东南北说,"我们是'文革'期间从城里下放的,爸爸有工资。我们住在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离村子很远。妈妈在房前开了一小片菜园子,还养了很多鸡,有时会被黄鼠狼叼走。"
"难怪你对鸡那么熟悉。"朱珠说,"你们为什么下放?受迫害吗?"
"爸爸是自我流放。"东南北说,"听妈妈说'文革'一开始爸爸就很清醒,不归属任何派别,不参与任何批斗,但也因此受到所有派系的敌视。没过两年'文斗'就演变成了'武斗',有人死,而且没有终止的迹象。爸爸就主动和单位提出申请,自愿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单位和市里领导都很欢迎,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其实就是庆祝爸爸出局。"
"那时你几岁?"朱珠问。
"还在妈妈肚子里。"东南北说,"我出生在山东老家,因为要和苏联开战了,我们回老家避难。"
"没有人教过你画画吗?"朱珠轻轻地问。
"开始没人教。"东南北说,"'文革'快结束时我们回城了,住进了文艺大院。那个由原艺校临时改造的大院坐落在城中心,专门安置各种回城的文化艺术界家庭。大院周围散布着从文联到各专业艺术团体:京剧团、歌舞团、评剧团、电影公司、话剧团、曲艺团、画院、群众艺术馆、博物馆等。回城的档刚发,爸爸妈妈生怕有变,第一时间就收拾好了行李联系了二叔找了辆嘎斯货车把所有家当全部拉回了城里,包括十几只鸡,挑了大院最方正的房子,并在原小操场划分给各家的空地盖了个简易鸡棚。那些鸡都是我看着破壳而出,又一直帮着妈妈喂养它们,一起玩,我舍不得和这些鸡分开,妈妈就让我养,为此我推迟了一年上小学。"
"白天喂完鸡我就绕着大院周围转,一不小心就溜到了大人们上班的地方。一年多下来,我对各个地方熟悉得像自己家里。"东南北看着车窗外象是在自语,"与那些吵吵闹闹的艺术形式相比,我只喜欢看人静静地画画,觉得那是件很神奇的事情,最简单的材料在画师手下变魔术一样诞生出山河日月花鸟虫鱼和喜怒哀乐的芸芸众生。看腻了画院的中国画之后,我很长时间流连于群众艺术馆,因为除了二人转的排练更有趣,画师们画的画也五花八门,从革命历史题材的鸿篇巨制到水彩画、连环画、宣传画、漫画、海报、美术字标语。"
"多数时候我都躲在门口看,有时候趴在窗子上看,模仿着他们的手势。有时看屋里没人,我就会溜进去,东摸摸西摸摸,感觉那些纸和颜料和笔连味道都好舒服。通常我都会在人回来之前溜走,偶尔会被人赶出来,只有一个人让我呆在工作室里,她叫王艺文。"东南北说,"听妈妈说王艺文家是省城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没回去,就住在工作室里。她年纪很轻,但很有才华,全市只有她会画油画,市政府、迎宾馆里很多大画都出自她手。"
"她第一次发现我溜进她工作室时,我正在试探着摸她画板上的画面,听到动静手一哆嗦戳了一手指颜料,吓得我呆在那里差点要哭出来。她笑着说'不怕',看我手指要往衣襟上蹭就赶紧阻止,然后扯过我的手,用一块抹布蘸着调色油帮我擦洗,但是怎么也洗不掉指甲里的泥,她就又找出指甲刀把我两只手的指甲都修剪好了。她的手很柔软,她头发上和身上都有种很好闻的味道,是我从来没闻过的。"东南北说,"看着她把我戳坏的部分全部用画刀刮了下来,我低头嘟囔着说'我错了'。她笑着说'没事,你看能重画,没准比以前更好呢。"
"后来王艺文的工作室就成了我呆得最久的地方,每次我都是躲在她身后默默看她忙乎,草稿、小稿、绷画布、做底、挤颜料、画完后刮调色板、洗笔。我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实在忍不住好奇会小心翼翼地问个问题。每次她都回答得很慢,很长,象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她会让我帮她递些东西,我忙得屁颠屁颠的但是非常满足,也因此知道了很多专业用品的名字。"东南北说,"她看我这么感兴趣,就丢给我一些用过的纸和各种笔,让我在纸背面自己瞎画,不管我画什么,只要她看到都会说'嗯,挺好的',但从来不指导我怎么画,只是有时候会纠正我拿笔的姿势,让我反复试验最舒服最自如的方式,还会教我调色,第一次知道蓝色加黄色会变绿色。那时我画得最多的是鸡,还有向日葵、茄子、辣椒、土豆、西红柿、土地、房子,那是我全部的生活体验。有时她会帮我找到那些对象最显著的特征,我还知道了光线。"
"妈妈知道我总去王艺文那里就叮嘱说'千万别给人添麻烦,不能乱动人家东西,不能把你看到的、听到的随便说出去'。"东南北说,"有次家里包饺子,妈妈让我送一饭盒给她。我拿着饭盒出去后又回来,妈妈很奇怪,我让妈妈帮我剪好指甲才再次出门。到了王艺文那里,她正在忙,我一直催促她趁热吃,她就让我帮她刷底子。"
"她边吃边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啊?'我说'想当画家',她问'为什么?'我说'像你一样。'"东南北说。
"她应该是你的艺术启蒙老师。"朱珠说,"你一定画得很好,那你为什么还要上画班呢?"朱珠说。
"我喜欢和画画的人待在一起。"东南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