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坪的草地上,散落著百來個十二、三歲的中學生,每兩個人一組,提著畚箕,收集地上被割下的雜草。一個大塊頭外國人,碧眼金髮,方頭大耳水桶腰,駕著割草機,左彎右轉,有些自得其樂。這是個禮拜六的下午,凡在這裡的學生,都是周間犯錯被登記,在週六中午放學後留下,接受「勞動服務」的處罰。
烈日當空,四月天,似乎進入夏季般的熱。綠油油的草坪,散發著清新的植物香,遠處山巒靄靄,天上飄著數朵白雲。要不是我在勞動服務的隊伍中,這片風光何等怡人。無暇過度欣賞景緻,也是沒那個心情,低著頭和阿國一起撿拾青草。真是「彎腰日當午,汗滴草下土,誰之畚箕堆,根根皆辛苦。」工作吧!
進入這所清一色男生的完全中學,有一年多了。初中部加高中部,一千五百人不到,卻擁有兩甲多地的校園。房子的建築,往平面發展,最高樓層是二樓。全校空間寬敞,教室、宿舍、體育場、游泳池,應有盡有。特殊點在於:這是一所教會學校,她的中心地標是一艘大船,停在廣大的花草海浪中。船頭有豎起的精神堡壘,如桅杆般,上面十字架下,掛了一口大銅鐘。船的中央,一座大噴水池,荷花青蛙點綴滿池。船尾,就是學校的代表建築物---聖堂。那是一座全校最高的建築物,之所以最高,是由於聖堂的屋頂成三角塔尖狀,連同拱形前簷,向上伸展約五六層樓的高度。從校外遠方看來,就只見聖堂這高聳的建築物。
我和許多外地來的學生一樣,寄宿在學校宿舍。想到這樣年紀就要長期離家,過團體生活,許多家長一定都不忍心。但在文憑主義的社會,只要有能力,誰不希望孩子讀程度高的學校,將來有好的工作呢?再窮也不能窮到孩子!我同寢室的學生,八成來自鄉村,家裡有種田的,有開雜貨店的,有做建築工的。只有少數一兩人的家長是老師或公務員。
像我隔壁床上層的陳祥瑞,說話閩南語重口音的國語,就十分有代表性。
「偶唆(我說)那個喔,今天老師有跟偶們(我們)講,課補恩(課本)要劃線,攔(然)後跟同鞋(同學)討論。明天考速(考試),盧果(如果)不及格,就要給老蘇(老師)打。偶們狗文(國文)老蘇真的混希庸(很兇),用族鞭(竹鞭)打輪(打人)混用力唆!」
聽習慣了,也就還好啦!
像現在跟我一組勞動服務作苦工的阿國,是小鎮來到這都市學校的學生,個頭矮小,卻因著有受過高等教育的父親,做事都很有自信,不像鄉下來的。他這人看上去,就人有「潑猴」的想法。由於伶牙利嘴,和現在開割草機的修士很要好。沒錯,駕駛割草機的是一位加拿大籍修士。這所學校是加拿大一個修會建立的,有許多來自加拿大的神父修士,真是各個都有來頭,充滿了奇妙的人生。
「阿國,撿多一點好不好,這樣子摸下去,我們的假日就真的要泡湯了。」我看他心不在焉的,有些急的說。別人星期六下午都還上班上學,我們是外國人辦得學校,只上半天課。這裡拜倒楣,被抓到被子沒按規定摺好,就要勞動服務。阿國是因為晚自習時與旁邊同學說話而被記。
「別緊張啦!石修士很準時,四點鐘就放人,不會拖拖拉拉。」他邊蹲著休息邊說,一副篤定的樣子。
「難說啊!上次范老大說好準時放人,結果因為幾顆石頭沒撿乾淨,又搞了半小時。你要不要回家啊?我這禮拜雖不要回家,但我想吃晚飯前去看電視。」范老大就是舍監頭范修士,依他的情況,我還是有些不信石修士。
學校在郊區,住校生都要搭一段市區巴士,很久才一班的巴士,道市區公車總站,搭往別縣市的長途客運。因而若被留下作工,就會天黑後八九點才到達家中。我看阿國是毫不擔心,想必是不回家了。
「我不要回去,今晚放電影,好像很好看。下禮拜一要英文數學小考,禮拜天要花多一點時間準備。」他懶洋洋的說。
遠處的割草機引擎遽然停下,聽到宏亮的外國口音喊道
「所有同學都集合,過來到這邊。」這是石修士在下令了。阿國可真的是了解他啊!
石修士身材高大粗壯,臉是愛爾蘭人那種滿面通紅,不知是否就是愛爾蘭裔。他手工藝和園藝是專長,多時的勞動,石修士手臂有小樹幹般粗,腰圍如酒桶,肌肉是肌肉,骨架是骨架。他力氣極大,我見過他攔腰抱住一棵直徑約二十公分的樹幹,向後一提一倒,吓的一聲,小樹應聲而起,看得我咋舌不已。
同學間流傳,石修士年輕時是拳擊手,在拳擊運動上小有名氣。很久以前,也許還是職業拳擊手,到處打拳。據說,有一次為贏得獎金,狠狠的將對手擊倒,結果對方傷重死亡。石修士雖未判刑坐牢,但良心極大的不安,繼而進入教會,尋求贖罪。多年後,他在修道院,成為修士。約十多年前,他來到台灣,在這所學校服務。人很兇,但很講理。我看到他,就會想到《孤星淚》中的尚萬強。
其實因著阿國的關係,我也比較容易接近石修士。他是舍監之一,房間就在宿舍中間。非常整潔的小房間,一張床,一張書桌,小衣櫃,牆上掛著十字架,耶穌就在上面。其他,就沒有任何東西了。在他房間的上層,有個小儲藏室,那是他教工藝的作品室,放著許多石膏作品。他教初中部的美勞課,專用石膏像作主題。他有許許多多的模型,平面的、立體的,都有。每個學生完成不同的石膏作品後,就在白色的石膏上色,然後再上一層釉。班上同學們完成的石膏像放在一起,形形色色,多采多姿。
有時我和阿國還私下到石修士的儲藏室,去多作些石膏像。我喜歡立體模型,像加拿大印第安圖騰石柱,大雁,巴士,都很好玩。另外較多的模型是聖母像。有的是聖母拿著地球,有的是聖母抱著聖嬰,有的只有聖母頭像,這些我也喜歡。為聖母像上好顏色,塗上光亮的釉漆,放在眼前,就可凝視享受著平靜。雖然石膏像和石修士不是一樣的東西,但兩方還是可放在一塊兒,也挺像的。
「今天工作就到現在,把工具放回去,就可以回家。」石修士操著濃濁的外國腔說著。在台灣那麼久,仍然沒有除去母語的影響。
「我說別緊張沒錯吧?他一定會準時讓學生回家的。他就是這樣的人,你別看他平時兇巴巴的,但對學生的處罰,他都會考慮狀況。其實你去作石膏像時,就應該會想到,修士平時也會注意自己的修心養性。」
我們收拾好工具。在夕陽西下前,完成了這次勞動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