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01閱讀時間約 43 分鐘

第二章

  母親突然在外面敲門,走進她的婚房。母親進來滿意地環視一圈,好似這房間是她佈置的一樣。
  母親喜孜孜地坐到女兒旁邊,她溫暖的手覆在女兒的雙手上,又搓又揉,同時悄悄觀察女兒的表情。母親永遠都是母親。陳進在她眼中永遠都是一介孩子,即使女兒在外面是成就無數的大畫家。
  「你都四十歲了。不只是個大姑娘,還是一個老姑娘。你今天嫁了人,總是放下我心中的一塊大石,終於有人可以照顧你。」
  與父親面前不同,在母親面前,她總是嬌縱一些。她忍不住說:「我自己何嘗不能照顧,去日本那幾年不也是過來了。」
  「蕭先生是個老實人,你可別老欺負他。」母親說完,自己又疼惜地抹了抹女兒的臉頰,把陳進的妝都給塗花了。
  見母親擔憂的神情,陳進把聲音放軟,說:「過去幾年,我一個人,也是畫出一片天地。未來的生活,我和振瓊只會越來越好。」
  母親不禁尋思,女兒是經歷多少年的東京的大雪,多少寒風,才逼出櫻花的綻放……
  多麼惹人憐惜的櫻花樹,怎麼捨得讓它隨一夜風雨就被掃落呢?
  她多麼希望女兒的美可以永恆長存,但她又曉得,美麗的逝去是生命古老的智慧。然而,一想到女兒婚後的生活能否向過去一樣綻放,生命的不確定性竟是讓母親變得多愁善感,掉下幾滴眼淚。
  陳進本意是要安慰母親,沒想到反而讓母親流下眼淚。
  她露出無奈,卻又充滿溫柔的微笑,說:「媽,你不是也說,振瓊是個老實人,定然會妥善照顧我。」
  換陳進抹了抹母親的臉頰,擦掉母親臉上的淚珠,她又說:「振瓊也答應過我,婚後的生活交由他打理,我一樣專心從事我的繪畫生涯。」
  說到這,陳進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和蕭振瓊見面的場景。
  咖啡廳裡的人不多,那時候,咖啡廳是個時髦的新東西,台灣人第一次見
  到都不太敢進來,只有一些充滿好奇心的頑皮孩子緊貼著玻璃窗想看看裡面是怎麼的一番世界,而大人口中所說的「世界的滋味」又是何等美妙。
  當然,這群孩子長大之後就會發現,世界是苦的。
  咖啡廳裡面不大,從外面走進來,能看到左側吧檯,老闆正在裡面忙著磨豆,一下是豆子被磨碎的喀喀聲,一下是水滾的嗚嗚聲,一下是咖啡粉浸入滾燙熱水的滋滋放鬆的聲音,同時伴隨著焦苦甜的咖啡香瀰漫整間咖啡店,在1945的年末時光中,這是一股集未來和過去於一體的味道。
  店內此時只有兩桌人,一桌坐著陳進和蕭振瓊,另一桌坐著兩位綁時尚髮飾,穿旗袍的小姐,桌上點了兩杯冰美式,放著台灣不常見的太陽眼鏡,她們大概是來台灣觀光的上海小姐。
  能尋到新竹這鄉下地方真是不簡單,陳進心想,也不知道她是指兩位上海小姐,還是對面突然出現的男人。
  陳進在心裡抱怨,那麼快就從台北跑來新竹拜訪,不知道女人得先做些準備,男人才能出現嗎?再說,母親提起這事才幾天過去,她的心情根本還沒有準備好。
  說話,不說話,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我姓蕭,名振瓊,稱呼我振瓊就好。」
  陳進低頭盯著桌上的咖啡,心裡又埋怨一次,這不是人先到,再送拜帖。
  不過她還是開口回答:「陳進。」
  「陳小姐,我已經這個年紀,而且……」蕭振瓊話尾有些含糊其辭,像是小女兒家分岔的髮尾。
  陳進心裡打滾,想起母親對蕭先生的介紹,結過婚,前妻早逝,有四子二女。不過,這些也不成問題,還得相處看看再決定。
  「我清楚,我自己也是快四十歲的女人,能相處融洽才最重要。」
  蕭振瓊不好意思地點頭附和,他也知道自己狀況特殊,陳進母親必然有說過他的家事。
  「話雖如此,但我還是得先說,假如我們真的結婚,我不會放棄我的繪畫生涯。」陳進說到這裡,心中不禁浮現若有若無的黯然,想到過去同在東洋畫科的好友的背影。
  蕭振瓊像是已經想過這個問題,沒有遲疑地說:「這沒問題,我的孩子都長大了,有些都已經去國外念書。家事以前我也是自己做,婚後你繼續專心從事繪畫,其餘交由我打理即可。」
  陳進很滿意蕭振瓊的回答,抬頭看了看蕭振瓊兩眼,剛見面的緊張有如褪去的灰白色彩,她心想,多一個伴好像也不差。
  沒想到蕭振瓊又說:「我這個人對藝術不太了解,但我也知道陳小姐在藝術界是很重要的人物。我是真心希望陳小姐能繼續保持創作。」
  這話讓陳進聽得喜孜孜,但又覺得蕭先生沒有表面上老實。
  陳進表面裝做無事,問說:「那你看過我的畫嗎?」
  如果說有,還特地跑去研究,這男人肯定是表裡不一,陳進心想。
  「有啊。」
  陳進在心裡挑起眉毛,想聽聽蕭先生怎麼說。
  「那時候第一次的台展,所有報紙都在報導,最後卻是陳小姐入圍,當時可是轟動社會。我對陳小姐畫的和服少女有些印象。」
  陳進一掃心中的懷疑,反而有些羞惱,這都二十年前的事情,怎麼還會記得。
  兩人又聊了一些回憶才分手道別,算是見過了面。陳進回家,蕭振瓊則是回台北去上班。
  才一踏進家門,父親恰巧在客廳泡茶,馬上問女兒,蕭先生的品性如何。
  陳進還沒回答父親的話,母親已經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
  「當然是好,我跟很多人確認過了。」這話陳進沒說,卻是母親搶先回話。
  「我是在問進子,進子親眼確認過好,才是好。否則不如讓女兒留在家照顧我倆,家裡也有錢可以供給她。」
  一談到女兒的婚姻大事,母親完全變了一個人,陳進幾乎是第一次看見母親和父親唱反調。
  陳進看了父親一眼,又轉頭對母親說:「人還不錯,但也不一定要嫁……」
  話還沒說完,陳進又斜眼瞄了父親一眼。
  「既然人不錯,當然要嫁,哪有什麼不嫁的道理。不然你老了誰照顧你。」
  「叫天錫把他的一個孩子過給我也可以。」
  「你弟有他自己的家庭要照顧,別看你的弟媳對你也很好,把女人的孩子拿走,總是有疙瘩的。」
  母親還說了些話,有些是說給陳進聽的,有些是唸父親的,總之說了什麼內容,陳進是一句也沒聽清楚,她正思考著,為什麼他只看過第一次台展的畫呢?
  自己後來畫的更厲害,怎麼都沒看到?第一次台展,自己那時候還在東京讀美術學校,參展比賽的畫也都是學校作業,他會不會覺得沒有想像厲害?
  十八歲不到的她,前一小時才和第三高女的朋友們道別。陳進坐在車廂裡,堂兄則是坐在一旁,一副興奮期待的模樣與陳進低頭不語形成對比。車廂內除了他們兩人,對面還坐著兩個年輕女子,她們開心地用流利的日文交談,時而發出咯咯笑語。從裝束來看,她們大概也是要去基隆港,準備搭船前往日本。想到這裡,陳進內心突然多了一股惆悵,對面兩個女子去內地是要回自己的家鄉,自己卻是離鄉背井。但她又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無論遇到什麼困難,跨過去就對了。
  沿路上火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大家都是要去基隆的人,有的是日本人,有的是台灣人。整車廂充斥著日本話,即使能聽到台灣話,但大家也是輕聲低語,不敢大聲,彷彿要被日本話給淹沒。
  第一次來到基隆港,繁忙與工業的景象讓陳進感覺到與家鄉的差異。基隆港風景與香山沿海住滿寄居蟹和彈塗魚的潮間帶有天壤之別。
  吊臂、貨櫃、大船,以及熙熙攘攘的旅客和碼頭工人。這裡就是本島與外島的交接處,是夢想的起點,也是殖民權力傳入的渡口。
  對陳進來說,只不過是一個中繼點。
  只有到達終點,我才能知道山頂的風景,陳進心想。
  兄妹兩人領著船票登船,為期四天三夜的海上旅程中,搖搖晃晃的船艙,起起伏伏的心緒,鬧得陳進是一點胃口也沒有。
  下了船,兩人又搭了十幾小時的車,輾轉抵達東京。
  東京的步調像是夏天急吼吼的蟬鳴,彷彿所有人得在一個夏天把生命力給耗盡。走在東京的街頭,陳進才從這幾日的渾渾噩噩清醒過來。聽著耳邊飄來字正腔圓的國語,與台灣相比,這裡人說的國語簡直是順口溜。
  是啊! 自己正站在日本的土地之上,我已經離開台灣,離開我的故鄉。
  有了這般意識,陳進反而冷靜下來。她不是來旅遊,也不是來參觀欣賞。自己是來讀書的。父母是如此果斷地支持自己,花了大筆費用。自己得振作,得認真,千萬不能浪費父母對她的期待。
  兩人迅速找了地方安定下來,陳進早上待在房裡備考,堂兄一個人去東京觀光。備考的時光是單調無比,但對於無時無刻用功的她,只不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偶爾晚餐休憩的時間,堂兄會分享自己在外面的所見所聞。
  「聽說這裡有個高砂寮,是個宿舍,裡面都住著台灣留學生,大家在那裏互相交流,可以說是台灣文化運動的搖籃。」
  介紹完,堂兄又感嘆地說:「真想會一會這些有志青年。」
  堂兄正值氣血方剛的年紀,對台灣民主的進步自然聽得振奮。
  從五年前兩百多位台灣留學生發起「反對六三法」的政治集會,接著延續每年的「台灣議會請願運動」,都讓有志之士感受到台灣自治的希望。這些運動正接續著民族自決的熱潮,以及十多年的大正民主時期的背景,如火如荼地展開。
  堂兄又接著抱怨說:「中國人和朝鮮人也真是過分,我聽台灣的朋友說,中國人總嘲諷台灣人是間諜,已經被奴化。朝鮮人甚至瞧不起我們台灣人,說他們有三一學運,台灣人是屈從於日本統治下的傻瓜。」
  堂兄應憤填膺地說:「我就是不懂,明明我們三個國家都被日本迫害,卻不團結一致,還互相歧視。」
  堂兄說得熱烈,但陳進都只是聽一聽就過去了,回首繼續埋頭苦讀,彷彿這一切與她的世界無關。
  在1925年的4月,陳進很順利地通過東京女子美術專門學校的考試,選了日本師範畫科,東洋畫部。當時是有本科和師範兩科可以選擇,前者讀三年,後者四年。陳進想說多讀一年書不打緊,師範科畢業才可以當老師,自然得選擇穩當一點。
  考上學校的陳進自然住進宿舍,與堂兄就此道別。
  搬進宿舍後,舍監給了陳進一張印好的單子,單子裡的空格不多。
  「你把可能來訪的名字寫上,如果是名單上的人,宿舍警衛才會放行。如果不認識,會讓你來校門口問是不是認識的朋友。」
  陳進點頭接下單子,但回去以後又覺得沒必要。自己的家人都在台灣,在日本也沒有認識其他人,有誰會來拜訪自己?最後勉強寫上自己家人,把單子交了出去。
  來美術學校讀書都是從日本各地過來的女學生,全部學生中,只有陳進一位是台灣人。一起上課,一起睡覺生活,同學們自然很快熟悉彼此。
  有一次,同學互相討論自己的家鄉,說得很興奮,很是為故鄉感到自豪。
  陳進本是在一旁靜靜的聽,幾個朋友輪流講過一遍。最後大家發現陳進沒有說話,問她說:「陳桑是哪縣人?」
  陳進果斷地回答說:「我是台灣人。」
  原本陳進也不甚在意,沒想到所有人都驚訝不已,無不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陳桑的日文說得那麼流利,也沒有口音,怎麼可能是台灣人。」
  另一個說:「我聽朋友說,台灣人的口音會像是九州人。」
  「你還別說,那是有專修過國語的台灣人,他們講話都結結巴巴。」
  陳進的特異惹來所有人的討論,有一個女同學不相信,又問陳進說:「還是你的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台灣人?」
  這句疑問為這場人類研討會的所有學者找到新的解釋方法,否則陳進這一特殊案例恐怕會推翻所有科學界的認知。
  所有人紛紛跟進,興奮地說:「是啊,陳桑應該是灣生。是父母都是日本人,還是只有母親是台灣人。」
  灣生是指在台灣出生的日本人,父輩是日本人,母輩是台灣人所生下的日本人也屬之。假如相反過來,母輩是日本人,那也不算灣生,更何況日本女性會愛上台灣男人的故事,在這群小女生中簡直是天方夜譚。
  畢竟,兩種人是不同的。
  正當大科學家們正興高采烈地討論,陳進無情地否定她們的推論。
  「都不是,我的父母都是台灣人。」
  這場研討會結束之前,還是有人認為陳進是死鴨子嘴硬,仍不相信陳進體內所流淌的血液是最純粹的台灣出產。
  不過陳進本身不常與人交往,能見到她的時間,她大部分都在認真作畫。
  經過這次的談話,她更深刻地認識到台灣人在日本的處境。身為班上唯一的異國女子,更別說以被殖民者的姿態,別人會時時關注她的表現。只要她表現不佳,所有人都會嘲笑她,甚至輕視她的家鄉。她想起父親對自己說的話,別人在花時間玩,你在讀書,這樣才會贏。
  不!這樣還不夠!陳進在內心告誡自己:「台灣人若只是跟日本人同樣程度,她們依舊會看不起。我得超越她們,超越所有人。」
  學校的課程極為緊湊,每周上課三十四小時,其中有修身、教育、國語、藝術解剖、圖案法、用器量、美術史、美學和日本畫等課程。
  除了上課時間,清晨微亮,覓食的鳥兒才剛出巢,陳進已然坐在書桌前,夜半的月亮則是她畫上最細微的染料。在當時,東洋畫比西洋畫困難許多,從顏料需要自己配,如何配都是一門學問。相比水墨畫人物,東洋畫更是棘手,其色彩、線條看起來完全不同,是很細、很美的線條。在畫的時候,要塗很多次,白色、藍色、白色……畫底是一層又一層,直到有厚度出現,才逐漸有質感顯現出來。陳進花了很多時間練習,往往已經記不得畫了多少層,有時候太厚不行,太薄又沒有力量,日以繼夜的練習下,她才慢慢抓到恰巧的畫感。
  其中,畫人總比畫景難上幾分,畫大圖又比畫小圖難。構圖草稿是一張又一張,沒有一定的把握,陳進也不敢上色。畫人最重要的是臉和手勢,一沒畫好,整張畫就毀了。
  學習的過程裡,有兩位老師對陳進的繪畫風格影響深遠。一位是結城素明,在其學生時,東洋和西洋畫兼修,畫面強調寫生的重要性,善用西方繪畫技巧導入進東洋畫,產生與傳統日本山水畫不同的效果。另一位則是遠滕教三,遠滕先生的裝飾性圖案繪畫影響陳進畫作的取材角度,陳進開始嘗試觀察生活周遭任何細小的美。
  陳進的生活變得單調無比,不是課堂上,就是在宿舍裡練習,像是一本空白的畫譜,上面只灑了幾滴辛勞的汗水。陳進就是在這空白的畫冊上,添上一筆又一筆綻放的色彩。學校在最初的幾年間,只有她一個台灣人,陳進本身也不喜歡與外面的留日台生交流,即使同為畫科的同學也是一樣。作畫的時候,她喜歡一個人的空間,安安靜靜地在那邊畫,不要有人打擾。
  學期末的畫作會被幾個老師評上一等或是二等,所有人的作品會被排名,陳進的表現亦是同過去一樣亮眼。與台北第三高女的生活相比,陳進優秀的表現沒變,而吃飯是她最困擾的事情也沒有變。
  因為她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挑食。
  她原以為第三高女的伙食已經是她最煎熬的時光,沒想到在日本讀書讓她更加難熬。她可以勤勞地整理,可以仔細地注意服裝儀容,可以一整天說國語,但用餐的時間卻是度日如年。
  美術學校的餐廳菜單上,青菜是琳瑯滿目地列在上面,讓人懷疑這裡是出家的寺院。陳進真正想吃的沒有幾樣,只揀一些魚、蛋來吃,在陳進的餐盤上,唯一與植物有關的食物就是幾粒花生仁了。
  不但如此,學校的用餐時間沒彈性且匆忙。每餐分兩班吃飯,一班吃飯,另一班就在外面等。先吃的人怕下一班等太久,吃得匆忙,而下一班怕下午的課遲到,吃得更加匆忙。吃完後有整列的水龍頭讓學生洗碗,洗完餐具,放回公共的碗桶,才可以自行離開。
  陳進有時真是無法忍受,外面又買不到自己最愛的肉鬆,只好拍電報請母親寄過來東京。如果放假回台灣也會多帶一些。
  正當陳進還在每日與東洋畫和青菜搏鬥的時光裡,日本藝術界爆發一起大事件,這事又傳回台灣,轟動了台灣,一切都像是幾十億年前的第一顆細胞在地球上誕生一樣,分子和物質間互相碰撞,碰撞出一股新的力量,新的泉源。
  台展,全名又稱:「臺灣美術展覽會」
  這一切得從1926年的7月5日開始娓娓道來,當陳澄波為第一幅〈嘉義街外〉添上第一筆……
  沒有人想到,一個來自台灣鄉下的「老青年」,在日本人眼中,還帶著傻裡傻氣的土味,來東京學畫不過三年的人,竟然可以進入日本帝展!
  各大報紙爭相刊登,在當年代,台灣人能進入帝展,在日本人眼中簡直是不可置信。消息傳到台灣也轟動整個社會,台灣報紙如是寫到──
  《西洋美術之熟成——陳澄波君入選帝展》
  台灣畫家陳澄波成功在今年度帝展嶄露頭角。這無疑是在進入嚴冬前夕,最令人振奮的消息。帝展由「帝國美術院」主辦,今年度西畫部應徵畫作是由四千四百件之中,選出二百六十一件。每一年的帝展皆是國內藝術界中最令人引首盼望的盛事,競爭激烈非常。陳澄波君的〈嘉義街外〉被選入,無疑引領他踏進藝術界的殿堂。陳澄波君本人介紹〈嘉義街外〉是想分享自己的南國故鄉。台灣是為國境之南,擁有平靜、純樸、優美、勤奮等多特色,在如母親般溫柔的搖籃,以及天皇的恩澤下,台灣藝術界漸趨成熟,多位藝術家經過留日教育已經可以獨當一面。陳澄波君恰好是西洋畫興盛的開端,未來台灣畫壇必然只會更加興盛,勢必舉辦一場屬於台人自己的藝術盛事。
  「台灣日日新報」同時藉由陳澄波入選的熱潮發表社論,呼籲能否援引朝鮮先例,籌辦台灣美展。趁話題正鬧得沸沸揚揚,隔年年初,日籍的有志之士連同報社邀請在台美術老師,石川欽一郎、鹽月桃甫、鄉原古統、木下靜涯,共同討論台灣美術展成立事宜。
  隔日,報紙亦將會談內容公開發佈,引起台灣士紳的爭相討論。台灣總督府也聽到了消息。
  「石黑啊,你看看這個。」
  上山滿之進把下屬叫來辦公室,石黑英彥一進門,上山就把今天的報紙遞給對方。等他看完內容,抬起頭發現長官正直盯著自己。石黑沒有搶先發言,總督畢竟有他自己的打算。
  如果屬下有如此的想法,並不能責怪他們的保守。上山滿之進可是聰明過人,這當然是好聽的說法,假如要讓一位台灣社會運動分子,或是朝鮮運動家來形容,上山絕對和「老奸巨猾」拖不了干係,甚至運動家會認為上山滿之進的容貌就是最狡詐的狐狸,會對你露出溫和的笑容,但另一邊已經挖好陷阱等待你墜落。
  有狐狸臉的上山似乎不滿意自己文教局長的反應,他嘗試放軟聲音,清了清喉嚨,問說:「看完這篇報導,你沒有其他想法?」
  石黑英彥心裡緊張,但仍然勉強表達意見,說:「需要打壓這些人的囂張氣焰嗎?」
  上山忍不住皺起眉頭,說:「石黑,你的眼光需要放長遠。我們可是文官,不能像以前的總督整天喊打打殺殺。這趨勢裡面可是藏著寶藏啊。假如我們總督府不阻止,反其道而行,大力鼓吹與支持,讓政府主辦,不但能植入帝國意志,還能讓這些知識分子有地方發洩,不去亂搞社會運動。最近文協的人真是越來越肆無忌憚,左派的人越來越猖獗。」
  除了「文官」以外,上山滿之進提到其他角色的語氣讓人覺得他口中是在說蟒草野夫。石黑尤其覺得「以前的總督」這幾個字特別明顯。
  只不過石黑聽到這裡,再不理解總督的意思,也枉費貴為被提拔出來的文教局長。
  他恍然大悟地說:「台灣美術展正是分化這群人的機會。」
  上山點了點頭,又說:「今天找你過來是要告訴你,這件任務就交給你了。曾經有人說過:『台灣人愛錢、怕死、愛面子』。只要每個人都關在自己房間畫畫,誰還會想出來冒險組織社運。」
  石黑領命回去自己的辦公室,馬上要求報社再次磋商,除了原定研討人員,新增加石黑英彥作為總督府的代表,並領導數位文教局官員,眾人共商細節。
  細節最終確定,由「台灣教育會」代表官方主辦,並定名為「台灣美術展」。設立西洋畫部和東洋畫部,東洋畫部則是日本傳統畫,同時包含膠彩和水墨作品,成為台灣第一個全島規模的官辦美術比賽展覽會。展覽會將在10月28日,到11月6日之間舉行。兩者時間恰巧介於台灣神社節和明治節附近。並在樺山小學校舉辦,住台人士皆可投稿,一人至多三件。
  鄉原古統本是台展籌備會的成員,看台展能順利成行,心中除去了欣慰和高興,同時想到過去的學生。不知道她在日本讀得如何?
  是如我的眼光一樣,她有光芒萬丈的天分,還是被路上的競爭者逼退堂鼓了呢?
  但鄉原又自嘲地笑著搖了搖頭,他心想,這學生怎麼可能會被打敗,她可是陳進。她還沒畢業咧,連二十歲都還沒到,在藝術界只不過是乳臭未乾的小子。但不知為何,鄉原總有一個直覺,她將會在這場盛事掀起驚濤駭浪。
  第一屆台展被各大媒體大肆宣傳,所有人都在討論第一屆究竟會花落誰家。石黑英彥也沒閒著,7月7日,在台北鐵道旅館召開畫家茶話會,邀請北部畫家百餘人,並說明台展旨趣和徵件辦法。隔天的8日,在同樣的地方,主持作者招待茶會,期望文化界支援此次的台灣美術展覽會。
  然而,石黑英彥的作為或許是多此一舉。早在幾個月前,發行量最大的幾個大報社已經開始刊登台展籌備的進程。到台展一個月前,報紙有一大部分版面每日不間斷地發布文章,以「台展畫室巡禮」的專題為名。報章雜誌的討論,街頭議論紛紛的私語,餐館酒桌上的大放厥詞,讓台灣民眾無不深刻感染一股文藝風潮。
  台展開幕的當天,報紙更大肆報導台展開幕的盛景。之後的日子裡,報紙上每天還會有一幅佳作,由編輯寫上讚美的詩句。
  台灣整體社會不斷渲染展覽的光彩,將一切情緒疊到最高潮,所有畫家抱著終有一處可以和日本人一較高下的機會,紛紛自信地揮灑畫筆。
  台展的消息當然也傳到陳雲如耳裡,過去每一個月在陳家的茶會如月舉辦,幾個看熱鬧的,特地跑來問陳雲如說:「你女兒不是在東京學畫嗎? 會不會參加這一次台展。」
  陳雲如被這麼一提醒,突然在心裡想說:「對啊,這次機會難得,為何不鼓勵女兒參加?」
  但有一個人馬上插嘴說:「你別亂教唆,這第一屆可是競爭激烈,陳總理的女兒都還沒有畢業,想入選,難啊,難啊。」
  「是啊,報紙都有刊登,蔡雪溪、呂鐵洲、潘春源都準備參賽。」
  「還別說,呂鐵洲的《百雀圖》畫的真是好。」
  到底是哪裡好,在場的幾個人也說不清,但報紙說好,自然不會差。
  無人接話讓空氣凝結幾秒鐘,有人又拉扯喉嚨,破開空氣,大聲嚷嚷:「你們怎麼可以忘記李學樵,李學樵發表的文章真是大快人心,期待台灣未來藝文界的願景。」
  在座的所有人都忘記一開始是來問陳進參不參加畫展,最終卻是各自談論台展的走向與八卦。只剩下父親一人沉思,外人說得一句話他是一點也沒聽進去,心裡不停想著該如何鼓勵女兒參賽。
  陳雲如獨自走進書房,坐下來提筆寫信給女兒。他在心裡構思一遍又一遍該寄出去的草稿,是該說些鼓勵的話,還是說督促上進的話? 許久未見心中疼惜的女兒,陳雲如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心中的盼首與期望。
  過了許久,他才在信上寫下寥寥數語——機會難得,看能不能挑選幾幅畫,寄回台灣參展。
  半夜時分,父親久不能入睡,不禁翻身起床,走到庭院裡散步。他走進與白日完全不同的一個世界,夜晚顯得安靜,卻也頗為喧囂鬧騰。唧唧蟲聲在他耳畔說一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耳語,穿過他的耳膜,入侵他紛擾的思緒,鼓噪的聲音反而讓他平靜下來。
  這時,似乎是聽到外頭有人,母親也走出房間查看。看見丈夫還未就寢,她貼心地走過去關心。
  「在想進子嗎?」母親在父親背後問說。
  父親聽了,側身轉過來,牽起母親的手,輕聲嘆息:「是啊,有一種感嘆。」父親罕見地讓月光鋪平他內心柔軟的一面,他繼續說:「別人家的女兒都嫁了出去,去有錢人家享福。只有我們的女兒得在外面打拚,還得與人比,是條辛苦路。」
  母親笑著說:「你也是一時緊張,進子最是遺傳你的倔脾氣,從不認輸。從小被你親手帶大,你也最疼愛她,你不是常說她是有福氣的女兒嗎? 還給我們招來一個男孩。天錫今年也要五歲,長大了。孩子長大,而我們也老了,是時候讓他們奔跑。」
  父親抬頭看了看皎潔的月光,點了點頭,對母親露出放心的笑。
  收到父親的來信,陳進才知道台灣這場盛事。她先是心想,該挑哪幾幅畫寄回去?考慮一會後,又想說,既然要參加,不能只抱著試水溫的心態,總得拚上一回。抱持這樣的決心,她翻看自己一幅又一幅的畫。先是把被先生們列為一等的作品擺出來仔細審視,在挑出三幅自己滿意的作品寄回去。
  台灣的轟動、畫家們的高談闊論、社會的萬眾期待,這一切閒言雜語都沒有打擾遠在日本安靜做畫的陳進。寄出自己的作品以後,她仍是維持每一日上課和練習的生活。陳進坐得住,但其他留日的台灣人早已興起另一番討論浪潮。
  每一個台灣人都覺得自己終於有機會在日本抬頭挺胸地走路,台灣不再是日本人口中的蠻夷之邦,而是藝術之島。
  所有人引首盼望,等待入選的喜訊。
  結果卻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西洋畫部不說,陳進所屬的東洋畫部卻是惹來漫天爭議。
  首先,陳進成功入選。
  再者,還有兩位少年,分別是郭雪湖和林玉山,兩人也成功入選。
  三位不滿二十歲的年輕畫家接連入選,本是一樁美談,隔天報紙可以大肆宣揚,成為人們話家常的談資。
  但是,一切都脫離所有人的掌控。
  三位少年的畫極為傑出,沒有問題,問題是出在──只有他們入選。
  報章雜誌過去花費多少心血宣傳與報導,一切的努力皆化為悲戚和憤怒。除了名不經傳的三位少年之外,其餘皆是日籍畫家入選。這樣的結果讓所有人都無法接受。抗議、批評、非議接踵而來,大家要求評審和台灣教育會給出更多解釋。
  忍耐幾天過去,評審的回覆如下:「多數作品是為臨摹之作,毫無新意。一筆畫作圖,如蘭、竹、達摩畫均是千篇一律,有如芥子園畫譜,抄襲而來。臨摹並非全然不可,可是臨摹的描寫手法與其精神之氾濫,無疑不適當展出於美術展當中。」
  仔細一想,台展此時才露出殖民概念的馬腳。評審設立如此標準無疑是打壓中國傳統水墨畫的寫意精神,同時提倡日本持有的東洋畫特色。
  三少年的入選對於老一代已成名的畫家來說,是件莫大的諷刺,而在展出之前,曾吹捧過名家的新聞界人士更為之憤憤不平。
  所有人,包括媒體、畫家、以及其他不相干,卻也同仇氣概的「民族運動」人士聚在一起撻伐這次台展的不公。
  壓抑的低迷氣氛像是瀰漫煙硝味的戰場,所以有人都一語不發,有的憤怒扭曲了表情;有的哀莫大於心死,傷痛台灣的卑屈;有的不露表情,準備看大夥怎麼說;有的蹙眉,將心思關進深林裡的閨閣。
  「這一次,教育會實在是太過分了。」
  終於有人點燃暴漲的情緒,這火點得不大不小,進退得體,不會罵到總督府,也不會弱了氣勢。
  所有人紛紛搶著發言,各說各話,場面一時聽不清每一個人的話,彷彿是把昨夜的剩菜、剩飯混雜在一起,讓人嘗不出味道。
  「是不公平,入選的都是些達官顯貴,或是日本人。」
  「別說日本人,我們台灣人根本沒選上。」
  這話竟然有人回復,但也不清楚是誰說:「有!我們台灣人有!是誰?我看是三個不知打哪來的楞頭青。」
  這話再次激起另一則憤怒的大浪,所有人開始抨擊三個未滿二十歲的年輕人。有人把他們說成台展的關係戶,有人形容他們是日本政府打壓台灣尊嚴的工具,有人跳起來質疑三少年的本事。
  突然有另一群人說,這次台展的欺壓,已經不是台灣藝術界的事情,是日本人爭對台灣所有文人的「壓迫」,如果不聯合起來反抗,台灣先烈皆去後,只會被日本人操控。
  事情到這已無法了善,也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本是主角的畫家們,似乎卻是最安靜的一群,他們默默地愁眉苦臉,不發一語。
  畫家之中,終於有人站起來發言。他向所有人張開手,讓眾人注意到,環顧四周,直到在場的來賓都安靜下來,回到最初的沉默。
  他咳了一聲,說:「在台展之前,我也說了些妄作自大的言論。現今看來反而是恥辱。」說到這,他沉默下來,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但是所有人秉持默契的不發一語,安靜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這人不斷搖頭,低聲地說,恥辱,真是恥辱啊。在一旁聽到的畫家彷彿被他感染一樣,回想起自己也曾經在各大報紙發過言,恥辱像是沒有氧氣的血液,從腳底湧上,衝到他們的臉上,每個人的臉色都漲成豬肝色。
  過了好一會,他又繼續說:「我今天站起來發言,不是為了我自己那般拙劣的成品,是為了聲張其他優秀的畫作。不論其他人的,我相信大家也會承認,鐵洲先生的《百雀圖》是一幅上乘之作,完全不遜色其他入選作品,但日本評審竟然不識此等佳作。僅憑此點,我定然要站出來提出異議。」
  下面不禁騷動起來,人們窸窸窣窣地細數《百雀圖》的各大優點,底下似乎真有百雀在吱吱喳喳地談論。所有人的眼睛放亮,《百雀圖》越是優秀,台灣人越能證明教育會和台展對他們的壓迫。
  這人又咳了咳,暗示眾人,話還沒說完。
  「為了表達我們的抗爭與力量,我提議大家團結起來,舉辦一次畫展。展名不說何等高雅,就取名『落選展』,向社會大眾證明,我們即使肩負恥辱,也要為台灣人討回公道。」
  眾人聽完,嘴上紛紛叫好,心中的希望之火又點燃起來,全身像是新添了煤炭的火車,整個人都振奮不已。
  日日新報社的代表這時站了起來,興奮地說:「既然各位有此志願,我們日日新報社願意提供場地給大家。」
  眾人再一次鼓掌叫好,有人士氣高昂的喊說:「讓他們日後當能明瞭大家的力量!」
  無論是在場的,或是沒在場的人,都知曉「落選展」的消息。在「落選展」開始的當天,輿論對台展的批評迎來高潮。所有評論家以及報社都拿呂鐵洲的《百雀圖》作為質疑台展的例證,公認此圖與入選的任何作品放在一起都絕不遜色。面對來勢洶洶的輿論壓力,教育會卻顯得沉默許多。
  無論是「台展」,或是「落選展」一切的開始皆由媒體在背後推向高潮。
  但日本政府並未多加干涉,落選的畫家們的態度也軟化下來,喧騰一時的抗議聲就像被取了柴薪的狼煙,靜靜飄散。
  同樣安靜的,還有依舊掛在牆上的三幅畫,這三幅畫分別是《姿》、《朝》和《罌粟》,是陳進入選第一屆台展的三幅畫。其中《罌粟》被認為是最好的作品,畫中描繪各種深淺顏色的罌粟花,花瓣和葉子順著柔和的線條發展出各自的姿態,有的剛破出新芽,有的顏色暗沉,枯萎下垂。生命的流轉讓人感到沉靜與安詳。沒有蟲鳥,只有一朵朵的花在裡頭靜靜地綻放生命。
  陳進永遠忘不了,自己第一次看過鄉原先生為她添上礦石畫粉的那一刻,畫中的一切生命流轉開來。從那一天起,在課堂上的寫生,她特別喜歡畫花。
  《罌粟》具體的靈感地點在哪,已經不知所云,既然那般美景已經透過陳進的畫筆記錄下來,細節我們也不需太過深究。但時間大概是六月末,即將迎接一年最熱的季節。難得涼爽舒適的日子僅存不多,她趕緊拾了一本畫冊,帶了鉛筆和簡單的水彩。出去寫生是為了速寫,東洋畫器具繁多,有時候還要貼金、上礬等專業工序,自然不可能當場完成,得打了稿,回家才雙鉤上色。
  陳進走在公園裡,陡然看見一片罌粟花田,既整齊,又有雜亂的美感,看似隨意生長,但又像是花兒們私下溝通好一樣,所有花兒都站在自己最美的位置。
  紅、橙、黃的薄膜花瓣,被纖細的青綠色花枝頂著,它攫取世間的溫暖,在夏天前夕綻放,彷彿夏日的溫暖正是它的凋零而成就。臨近春季的尾巴,能看見幾株罌粟花枯萎下垂,有幾株卻是睡過中午的名媛貴族,對這場春季盛會姍姍來遲。
  這幅罌粟美景點醒青春少女對生命的認知,陳進提筆就把它們給畫了下來。生、老、病、死,陳進把生命的階段畫進自己的世界,每一個階段都有其美麗與智慧,因為每一朵罌粟都是盡力綻放自己的姿態。
  自從初試台展,三幅畫皆入選以後,陳進在台籍生中,名氣已是傳播開來。她也嘗試走出校園,偶爾參加一些活動,認識不少台籍藝術生。但只要一回去學校,陳進依舊是關起門來,誰也不見,繼續做畫。
  那時李石樵、李梅樹、廖繼春、顏水龍……等畫家都在東京,認識的人也多為男性,畢竟陳進作為藝術史上第一位留日女畫家。
  話雖如此,但是在學校內,還有一位台灣來的女同學,不但是台灣過來,更是同鄉,蔡品也是新竹香山人,家裡開中藥行,是家中的獨生女。命運似乎還覺得兩者連結不夠,再多打上一層蠟,兩人又是第三高女的畢業生。同是念第三高女,也同樣被鄉原老師影響,一起在圖畫科研究東洋畫。因出生,求學的背景極其相似,兩人在學校裡極為親近,時常走在一起。
  陳進因為參加幾場活動,早已被幾位異性注意到,甚至會過來學校宿舍找人。但陳進都是一概不見,甚至跟警衛要求,只要是說來找陳桑的男生,一律轉告人不在家,深怕影響自己的課業。
  自由戀愛的暖風已然飄進年輕世代,但是陳進仍是對所有異性保持距離。父親家教如此嚴格,自然不容許她在求學路上交男朋友,陳進害怕被父親責備,從小與異性保持距離,久了也習慣。沒有認識男生,自然也不會特別喜歡上。
  心無旁鶩的她,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在東洋畫的創作和練習。
  一年的時間像是被刮完的顏料,東京悄悄步入十二月,白愷愷的雪增添了冬日的裝飾,撲滿東京街道。
  陳進在自己房間做畫,室內的暖爐烘著,釜上的膠被放在爐上加熱,以保持流動性。
  警衛突然敲了陳進的房門,把陳進找下來。走到大門,警衛指著門外的人問說:「這人堅持說他認識你,是你朋友,你認識嗎?」
  陳進往外望了望,這男子她確實認識,她記得對方是讀東京美術學校的西畫科。天氣很冷,人都找來門前了,似乎不邀對方進去坐一坐也說不過去。
  但陳進還是對警衛說:「不好意思,我不認識對方。」
  「我們在之前的交流會有見過面,你忘了嗎?」男子在外面聽到陳進不認自己,緊張地解釋。
  陳進沒有回答,她向警衛行一個禮,回自己房間去了。在窗外,陳進能看見男子的背影還未走遠,背後一步步的腳印像是一段被拉長的不捨與留戀。
  陳進呼了一口氣,把窗簾拉上,注意力回到自己的畫作。
  但沒畫上幾筆,她的房門又被敲響。她愣了愣,看了看已經凝固的動物膠,嘆了一口氣,心想,今天先休息吧。
  打開門,站在門外的不是警衛,而是蔡品。
  「呼,好冷。學姐,應該不會不讓我進來吧?」
  陳進內心無奈,蔡品比她還大,但此時開玩笑的態度一定是被看到剛才大門前的景象。
  「少貧嘴,快進來。」陳進讓出門口,讓蔡品進來房間。
  「學姐,你明明認識對方,為什麼要裝不認識?」蔡品笑嘻嘻地溜進陳進的房間。
  陳進瞟了好友一眼,說:「早點拒絕,不要讓人覺得不清不楚。」
  「對方是讀西畫科,比我們師範還難考,如此優秀的人不想認識一下嗎?」
  「現在讀書,我也不敢接近男生,怕耽誤學習,父母花錢送我來日本,總希望我認真讀。再說,我也不輸任何人。」陳進的眼神閃爍著堅毅與自信的光芒。
  蔡品認同地點了點頭,說:「當然,我實在敬佩你的勇氣。說到這個,我這次過來就是要祝賀你入選台展,今晚要不要請假外出去館子吃?」
  「上次明明已經慶祝過……」
  「哎呀,今天這麼冷,喝點清酒暖暖胃,進子你自己也不是受不了學校菜單嗎?」
  陳進向窗戶看了看,想從窗外的雪景確認今天是不是真的寒冷,只不過窗簾已經被自己給拉上,什麼也看不到。
  陳進換了一個話題,問蔡品說:「下一屆的台展你會參加嗎?」
  蔡品收起玩笑的表情,認真地說:「自然,我可不能輸給你。第二屆我已經準備好參加,明年與你一起寄出去。」
  陳進開心有志同道合的夥伴,她讓外頭的雪景再次映照在室內的玻璃上,幫蔡品泡了茶,坐下來開心地聊著。
  「水龍兄,你也就不要再難過了,天下何處無芳草呢?」
  眾人也跟著一起附和,左一言,右一語,每一個在座的男子頓時成為得道高僧,都悟出萬物皆空的道理。
  被稱呼水龍兄的男子醉醺醺地隻手舉起酒杯,敬了周圍一圈的人馬,再一口飲下。像是被施了咒一樣,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舉杯回了禮,機械一般地喝一杯。
  但多一杯黃湯下肚,並沒有讓眾人變得安靜,反而多添了幾分醉意,壯了幾分膽識。其中一人先是大放厥詞地說:「女人終歸是要相夫教子,我敢打賭,到街上隨意一問,沒有人不贊同我說的話。像這陳……陳什麼來著?」
  「陳進!」底下三、兩個一異口同聲地幫他回答。
  「對!陳進!就算她畫得好又能如何?那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名小作,是閨閣女子閒日的嗜好。水龍兄,未來她一定會後悔拒絕你的。」
  水龍心裡聽得厭惡,也不知道怎麼會交上這般朋友,但他還是默不作聲地獨自飲酒,彷彿這些雜音不是在對自己說話。
  另一個人倒是溫和許多,但語氣卻是充滿著憂心,他苦口婆心地在水龍耳邊說:「水龍兄,陳進這樣子的新女性不是不好,但你們真的在一起也只會苦了你自己。」
  那人遞給水龍一張紙巾,讓他擦一擦嘴角的酒漬,繼續說道:「這不是危言聳聽,而是聽過真實案例。我有一個姓胡的朋友,也是台灣人,也來過東京讀過幾年書,最近又到中國發展,在金陵娶了一個嬌妻。結婚一開始還是蜜月期,看不出問題。時間久了,胡先生的妻子不但常常整夜不歸,要不是打牌,就是跑去和同事參加舞會,同事之間也不避諱,簡直淫穢。」
  水龍無奈地擺了擺手,說:「陳進想必不是那樣的人。你也知道,我又怎麼會喜歡一個只崇尚自由平等,卻又不做出相應付出的女性呢?陳進的美麗源自於她對東洋畫的認真與堅持。我就是因為看到她研究畫展的眼神,如此認真,像是黑洞一般,把畫上所有光線都給吸了進去,而我的魂也不知不覺給攝了進去。」
  水龍先是嘆了一口氣,神情沒落,心在毫無察覺下碎了一地。他哀怨地說:「這也是我內心矛盾的地方。假如我真的實現心中的渴望,陳進想必是沒有辦法繼續完成她的畫業了。那時候我還會愛她嗎?就是因為她的認真,我才生出了敬愛之心。有時候我會對天哀嘆,或許我得不到她才是最好的結果,只因為如此,她才可以如同天上的星光,一直照拂著乾澀的大地,為迷路的旅人指引道路。」
  水龍說完,奮力抓起杯子猛然一灌,卻發現裡頭空空如也,一滴酒也沒有了。他此時的心裡頭亦是空空如也,像是敗破的斷壁殘垣,沒有一滴酒,也沒有一絲希望,供他再大醉一場。
  隔年的1928是平靜的一年。除了四月期間,陳進與同學們由老師帶隊,去奈良旅行。在奈良公園裡拍的團體照被她留了下來。當時還被同學抱怨她怎麼沒看鏡頭,儘管沒看鏡頭是個意外,但陳進反而覺得自己轉頭望向大家的模樣更顯得俏皮可愛,看得是越來越喜歡。
  回來學校以後,陳進和蔡品兩人繼續以第二屆台展為目標,努力用溫柔的筆觸在紙上作畫。
  終又臨近台展的季節,去年落選的畫家紛紛對三少年發出挑戰,但這些流言蜚語怎麼也渡不過太平洋,傳不到遠在東京的陳進耳裡。
  但身在台北的郭雪湖就沒有那麼輕鬆。台北州的落選畫家很多,資訊也較其他地方流通。攻擊三少年的輿論像是在他耳邊大吼一樣,不得不聽。
  郭雪湖的學經歷不像其他人一樣好,家中貧乏,也沒有餘裕讓他前往日本正規的體系下學習,除了幼時在日新公學校從師陳英聲學習國畫和水彩畫,後來又進到雪溪畫館學習短暫時光,其餘都是靠著自己摸索與研究。為了再次證明自己的入選並非一時之幸,郭雪湖卯足了勁,每天在外尋找寫生之景。
  手中唯一給予他勇氣的,是好友,亦是師兄的任瑞堯在前往京都前,送給他的十幾瓶東洋畫色粉。任師兄因為從小聽不大清楚,郭雪湖一直都是寫字或是手語和師兄交流。任師兄寫一手俊秀的漢字,在繪畫上也頗有經驗,郭雪湖很多時候都是向師兄學習。
  雪湖一直沒想到最美的風景正在自己身邊。每日早晨他都會爬上圓山附近,做完早操才回家。因為一直找不到第二屆畫展的題材,郭雪湖心中煩悶,爬山的路上,沿路的宜人景色竟是視而不見。烏雲般的焦急與壓力不但遮住他的心,還蒙了他的雙眼。他很想請教好友林玉山是如何找尋寫生題材,但好友住在嘉義,平時苦無機會聯絡。
  林玉山亦是三少年之一,對生活中的畫面有極高的敏銳度,第一屆以《水牛》和《大南門》入選台展。兩幅畫皆以水牛為要角,刻劃水牛對鄉間人家的重要性。早在第一屆台展之前,郭雪湖因為工作而南下找尋靈感,恰巧在嘉義美街上的一間裱畫店遇到林玉山,兩人藉此結為至交。
  做完早操的郭雪湖心情爽朗不少,這時從高處俯瞰下去,眼神頓時一亮。
  他突然發現,自己每天經過的沿路小徑竟是如此可愛,是自己禁錮了雙眼,認為美麗的風景得跋山涉水才能映入眼簾,才久沒發現身邊景致。
  確立好方向的雪湖,隔天一早就準備好工具,來到附近寫生各式風景樣貌。
  第二屆的台展因為去年如海嘯般的抨擊與質疑,為提高公正性,不但取消「中學校以上之美術老師的無鑒察標準」,還特地從日本邀請兩位大師來客座評審。西洋畫和東洋畫分別是邀請小林萬吾和松林桂月來擔任。小林萬吾多次在歐洲畫展以及日本文展展出,正在大學當教授。
  松林桂月則是南畫家,是山水畫家,不但是昭和天皇大女兒的老師,還是藝術院帝展的審查員。
  鄉原古統和木下靜涯負責招待第一次來台灣的松林,松林桂月雖然擁有極高的成就,但對人和善依舊,很好相處。幾人先是評審展覽作品,再去台灣各地寫生。
  評審到一半,松林突然在一幅畫前停了下來。
  畫中一位穿和服的女子,一手高舉著花,但不是為了欣賞,而是想用手擋住突如其來的秋風,花兒在手上也被吹得折彎了腰,另一手壓著和服的下襬,避免給風吹起來,因為站立不穩又抓著衣襬讓一隻腳下的木屐給露出來,略為驚慌的表情看向下方的小徑,深怕跌了一跤,讓衣服髒了,而田間小徑兩旁的花朵也被風吹得向右彎曲低垂。
  雖然僅是截取一瞬間的畫,卻是在訴說一則故事。一位正在彎腰摘採花朵的美麗少女,被突如其來的強風拂過,路邊的花草皆為臣服,少女反應不及地站了起來,因為過於突然而沒有站穩,情急之下,仍然不忘用自己纖細白嫩的玉手遮擋,深怕這無禮的風會把自己的秀髮給吹亂。
  松林看了看畫家的名字,向一旁的兩位畫家問說:「剛剛還有一幅畫叫《蜜柑》,是同一個人畫的,對嗎?」
  鄉原答是。
  沒想到松林桂月滿意地點點頭,說:「此人將來會很有發展。」
  這畫正是陳進參加第二屆台展的《野分》,野分在日語中,正是秋天的強風,畫裡女子活靈活現的模樣,讓人從外面就能感覺到秋風突然吹掃過來的感覺。
  鄉原和木下聽了高興,儘管兩人學識不低,更是為人師,但能聽到自己教出來出來的後輩受東洋畫的泰斗稱讚,心中與有榮焉。
  鄉原接過松林桂月的話,回答說:「陳進正在東京女子美術學校研讀,再過幾年就要畢業了。」
  「哦? 是台灣人嗎?」松林好奇地問。
  「是,她曾在台北第三高女讀書,我也是那個時期教到她。」
  松林又讚賞地露出微笑,說:「台灣也是人才輩出。」
  他們繼續評審一幅幅畫,直到最後一幅,所有人不約而同地佇足在前。
  是一幅縱三尺,橫六尺的大畫。
  圖中農田綠蔭悠閒地橫躺在山坡上,禿裸著岩壁,伸展的蜿蜒小徑往上攀附,最後的盡頭往右一撇,惹人不禁好奇盡頭的後面是何等柳暗花明,是否有另外一番宜人風景。右下角是明治橋,跨過基隆河,是鋼梁結構建的,橋頭兩側佇立一對鐵鑄燈桿,巴黎瓦斯燈造型,像是閃爍的兩顆小眼睛,橋梁上的日式菊花紋也被畫了上去。田間一位婦人正在勞作,是悠悠天地間的一粒。有人,有自然風光,有人造的鐵橋,橘綠相應,是一年之中,君須記的好景。
  郭雪湖實在不敢聽自己在台展的成績,深怕表現不如自己所想。左右紛擾的念頭讓他把自己關在家裡,不敢去探聽。台北放送局的廣播早已撥出他的名字,但他不敢聽,也不敢想,竟是唯一不知道結果的人。
  直到好友跑來報喜:「雪湖,你的作品成為特選第一席!」
  郭雪湖霎那的反應是不敢置信,他說:「真是特選!你別開玩笑,我怕自己承受不起。」
  突如其來的喜訊讓郭雪湖的心臟快繃了出來。他努力維繫理智的最後一根弦,但激動的血液滾燙地燃燒起來,快把它給燒斷。同時卻又擔心此刻只是自己的幻想,是躺在床上作夢。兩端的拉扯,以及精神的亢奮敏感讓他覺得暈眩,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門,彷彿來到陌生的國度。直到認識的鄰居見到他,紛紛道賀,郭雪湖才相信自己真的拿了第一名。
  至於陳進,《野分》也同樣被選為特賞,《蜜柑》則是入選。蔡品和林玉山也不負眾望,前者以《蓼》、《朝露》入選,後者是《山羊》和《庭茂》獲得入選。
  蔡品成功入選的消息讓陳進也欣喜不已。終於在繪畫的漫漫長路上,找到第一個人生的畫友。
  陳進當下以為,這位畫友會一路陪伴自己,從台展,個展,甚至聯合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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