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更新於 2024/11/01閱讀時間約 33 分鐘
  陳進一個人坐在床上。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如此緊張的時刻是幾年前了。
  是等待自己作品是否被選入帝展?是毫無準備前往日本?還是錄取台北第三高女的前夕?她原本以為自己經歷過的大風大浪不知凡幾,這時沒有多少事情可以逼著她走在緊繃的弦上。
  她硬著心腸想,自己入選的畫展無數,更是畫壇上的佼佼者,無數記者曾經爭相報導她,還有什麼事情可以難倒自己。內心的顫動像是吹起一球薄膜泡泡,一點即破。感情事是她堅強的個性上,最不知所措的一塊軟肋。四十年過去了,她從沒有同異性有如此親密的交流。
  陳進原以為這場婚姻不會帶來多少情緒波瀾,更像是社會所帶來的規範,或是規定。然而,當她獨自一人坐在夜深人靜的洞房裡,任何一點微小動靜都讓陳進感到內心翻起陣陣漣漪。她等待著丈夫與外頭觥籌交錯結束,進房寬衣。陳進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是一個小女人,等待丈夫的小女人。
  她驚訝自己的個性明明是如此要強,所有的溫柔也都奉獻給自己的作品,但鏡中的自己卻是難以置信般地刻畫出內心最稚嫩柔軟的一面。
  陳進又想到父親,父親從小到大極為嚴格,自己要強的個性也是被他培養出來。有趣的是,這場婚禮不但攪得陳進心中五味雜陳,既幸福又害怕。父親也是一樣。父親嚴肅依舊的面容沒有因為愛女出嫁的悲傷而瓦解,但陳進可是大畫家,任何光影角度,一絲色彩黯淡都逃不過她犀利的雙眸。
  四十歲了,姐妹或是同學都是自己一半的年紀即出嫁。父親是什麼心情,她是知道的,她早已被當成兒子看待,父親是希望自己留在身邊。
  陳進低下頭,兩根手指細細搓揉著自己身上唯一的輕薄白紗襯衣的下擺。
  外頭酒酣耳熱的歡鬧聲她聽不到,也不知道酒宴進展到哪。
  她只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事,父親大概會一直堅持自己嚴肅且令人尊敬的面容吧,從自己有印象以來即是如此……
  在新竹的香山區,日本人統治的那會兒我們稱香山庄,而香山庄的東邊,有個牛埔地方,牛埔有個陳家,是個大戶人家。據說,陳家自清代就來到此處開墾,已歷經幾代人的開枝散葉,現今的牛埔南路到牛埔東路,曾經都是陳家各房的四合院。
  陳家出了很多名人,其中有個陳雲如,在當地人中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兒時到年少,曾經在城內的杏堂書房讀過幾年書,二十二歲更入省軒書房研習一年。其文秀碩學,鄉人與名望人士都認同有加。除了漢學知識博大,從警吏,到擔任香山庄長,在香山庄長的任職期間,總是被人們稱頌枵腹從公,自己私人居所更在1910年捐給牛埔公學校辦學。儘管如此樂善好施,勤勤懇懇,看著陳雲如硬朗的體格,與圓潤的大臉,留著漂亮的八字鬍,帶著黑色高禮帽,筆挺西裝,自然沒有真的「枵腹」模樣。
  即使他令人拍案叫絕的作為我們一時之間細數不完,但故事的主角依舊不是這位令人景仰的仕紳。
  在1907年的11月剛開始沒兩天,最強勁的東北季風還沒有捲過新竹沿海,陳進已經悄悄地出生在靜山居。
  剛出生不到一歲的陳進被包裹在襁褓之中,被母親揹在背上。母親一邊操忙家事,一邊隨時注意陳進的狀況。
  家裡沒有請人幫忙,一切只依靠母親一人打理。陳進似乎從小就知道母親的辛勞,從不吵鬧,玩也是在一旁靜靜的玩。母親有時候一忙碌,甚至忘記陳進在身邊。
  門外偶爾會傳來賣魚貨的小販的沿路叫賣聲。討海的小販剛出海回來,會沿著牛埔路挑到市場買賣,順便沿路吆喝。想到今日晚餐的食材還沒有著落,母親趕緊進房間拿了些零錢,亦不放心留陳進一人在房裡,只好一起揹著她出門。陳進趴在母親的背上,耳邊傳來母親向魚販問貨的聲音,但蜷縮在襁褓裡的她,還聽不懂這些聲音的言語意義,聲音隨著遠方吹過來的風一起飄向遠方。
  她看著家門前一片片的田壤,農家剛插完秧,如同她剛出生一樣。
  新竹的風真的強勁,沉睡在這片土地的先輩們,用力搓揉惹人憐愛的秧苗和新生兒的臉頰。讓她最深沉的記憶留下印記,名為「家」的印記。
  時間過得挺快,幾段記憶像是停棲休憩的麻雀,不注意就吱吱喳喳地飛走了,再看去已找不到一絲存在的痕跡。
  對父親談論到陳進,母親嘴上總是掛著這樣的話:「是一個體貼乖巧的孩子,都靜靜地一個人玩。」
  久而久之,父親的眼中看陳進自是喜愛許多。一方面對她的喜愛,一方面擔心小孩太多,母親忙不過來,父親竟是讓陳進晚上睡在自己身邊。
  儘管父親在心裡喜愛,家中卻沒有一個小孩敢在父親面前放鬆下來。
  每日接近傍晚時分,姐妹三人會有意識地聚在一起玩耍,各自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有時候是大姐先聽到,有時候是三個人都有聽到,無論如何,她們都會趕緊向彼此通風報信──是三輪車的聲音!那橡膠輪胎緩緩地摩擦路面上的砂石停下,彷彿是最後的倒數聲,尤其是最後扎實的兩處聲響,感覺地上的砂石都要被輾得粉身碎骨。
  姐妹三人趕緊抽出準備好的書,跑到書桌前,頭低低地趴著,假裝讀書。書是攤開了,但沒有一個字讀進去,三人都側耳傾聽父親的動靜。輪子摩擦地上塵土的聲音沒了,換成皮鞋的聲音,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聲,大姐會對所有人使個眼色,三人一起恭敬地出門迎接父親,說:「爸爸你回來了!」
  父親對姐妹三人嚴格,對自己更嚴格,只要是可以造福鄰里的事,他都會去做。
  父親在香山多受人景仰,每個月有許多飽讀詩書的文人來家裡開茶會。陳進以前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自然無甚感覺,但自從漢學的露水霑在她搖頭晃腦的小腦袋瓜子上以後,陳進才深刻感受到父親的博學。
  茶會上,有些人稱讚父親有「秀才」之氣,有些人則會敬稱父親為「總理」,無論是誰來,父親都很客氣招待。
  這群文士時常在院子裡吟詩作對,院子裡綻放的含笑花都已經不知在雋永的詩河翻滾幾次,有時他們也會談論政治。政治不是陳進有興趣的內容,她既是聽不懂,也不想看一群大人不知為了什麼而爭得臉紅脖子粗。僅管無意偷聽,但還是偶能聽到從外面傳來激烈的辯論聲。
  陳進悄悄為這群熱中政治的人分為幾派,一派是親近內地的,一派是親近中國,兩方陣營常常爭得不可開交。一邊說對方迂腐,不知儒學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是科學的時代,一個子彈大砲就能叫所有儒生閉嘴。另一邊說對方忘記國本,投靠外人,是沒有根的浮萍。還有一派是無甚作為的一方,他們面色蠟黃,精神往往不濟,那是吸食鴉片的特徵,他們嘴裡會無精打采叼著「斯文掃地」、「吾道衰微」之類的感嘆。
  陳進在房裡聽得無趣,也覺得這些人口中談論的國家大事與自己無關。但新竹的風總是大,風在外都會吹進房裡。有一次,一個伯伯見陳進正巧從房裡走出來,逗著問說:「你給大家評評理,你說我們該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在場的叔叔和伯伯都安靜下來,看著陳進,父親也沒阻止,看著女兒會如何回答。
  陳進看父親沒說話,知道自己可以發言,她用稚嫩的聲音像所有人說。
  「我在台灣出生。我就是台灣人。」
  在場所有大人都哈哈大笑,對父親說她聰慧,童言無忌,自然沒有人與陳進較真。
  或許陳進就是憑著這股聰慧,讓學校的先生對她總是讚賞有加。
  公學校內的師生都對她很好,甚至有一些客氣,畢竟學校可是她出生的地方!
  香山公學校離現在的住家只有一條街的距離,在1910年代,父親把自己原本的住所「靜山居」捐出來辦學,甚至陳進上學的那條路也是父親開的。
  師長對她不只客氣,同時還有盛開的期待,陳進在學校的每一項功課都名列前茅,這樣的期待延續到小學畢業。老師說她應該去台北讀書,考台北第三高女,那是當時台灣的女學生能讀的最好的學校了。
  陳進最後將台北第三高女和彰化高女都列入自己的志願,因為彰化高女也是第二名。儘管師長們給予她的期待是一種壓力,但陳進覺得很好,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的父親很優秀,自己也得努力證明她跟父親一樣傑出。
  在家等放榜的日子裡,即使她在同學與師長的面前都是展露堅強的一面,陳進還是感到緊張不已。緊張的心情像是向日葵張首盼望旭日東升,時間宛如緩慢爬行的蝸牛,殘留下的黃色黏液腐蝕著陳進所有事情的心情與興致。
  終於等來學校的消息,母親很開心地跑過來為她報喜,竟是兩間學校都順利考上,全家人都為陳進感到開心。興奮之餘,大姐和二姐都壓低聲音,悄悄地問陳進會選哪一所學校。
  「彰化感覺不錯。」
  「但台北比較發達,也熱鬧。」
  「主要還是看進子怎麼想,進子?」
  陳進興奮的餘韻還未消退,彷彿是褪不去的微醺醉意,笑容始終不自覺地頂著嘴角。
  「我想去台北,台北熱鬧。」
  母親在一旁聽著姐妹激動地討論,都沒有說話,直到陳進說出自己的決定,才開口問說:「你確定嗎? 彰化高女考到的分數很高呢。」
  陳進抬頭看著家裡的屋簷,想了一會兒。說實在,自己在彰化高女的分數那麼高,要放棄仍是有些可惜,但命運之中似乎悄悄已有了安排,「第三高女」的名字像是一道鉤子,勾得她心頭搔癢難耐。
  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她,等待她脫口而出的答案。
  她對所有人的雙眸環視一圈,而後堅定地說:「我想去台北第三高女。」
  母親在父親回家以後,把陳進的決定轉告了他。父親剛把西裝外套脫下,交給母親打理。母親一邊掛起衣服,一邊說事情的經過。
  父親聽完,過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似是在思考,才說:「這畢竟是草地孩子們的想法,不過只要是進子自己的決定,那就不成問題,出去外面看一看也好。」
  父親都同意了,陳進前往台北的求學路就如此定下。
  全家都開始為了陳進的遠行開始忙碌起來,尤其是母親,正想到女兒衣物還沒準備好,就開始操心身上帶得錢不夠,不足以救急,直到最後已是萬事俱備,母親依然苦苦思索還有什麼物品沒有攜上。
  直到出發前夕,才發現自己懸在心上的最後一件事竟是怕陳進吃不好。
  女兒從小偏食成性,一時寵溺,這一刻想改也改不過來。母親趕緊剁好碎肉,再炒成肉鬆。女兒不喜食青菜,喜歡吃肉,尤其是肉鬆,更別說肉鬆方便攜帶,容易保存,是陳進北上的不二之選。
  另一邊,父親耳提面命,叮囑陳進住在學寮和家裡不同。學寮是團體生活,所有人都要生活在一起。能進台北第三高女就讀的身世背景都是閨秀一流,對師長、同儕萬不可以失去禮數。
  最重要的是要用功,鄉下孩子得比城裡的孩子用功數倍,才會被看得起。
  陳進聽完,點頭稱是。
  出發的前一天,陳進看著鏡中的自己。她輕撫自己在鏡中的模樣,她忽然有些不太知道自己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她感激父母親願意允許自己北上讀書,如果父母不同意,她大概也不會有多餘的反抗。從小到大,她只需要聽順父母親的指示,父親要求她用功,她就用功;要她恪守禮節,她就端正坐姿;要她不能隨便跟男孩子接近,不能隨便談戀愛,她對任何異性都保持距離。
  然而,自己準備離開家了,道別父母親保護的羽翼,獨自飛向這片廣闊天空。父母的耳提面命不再像是香山的麻雀隨時可以在耳邊嚶嚶細語,她得學習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隔天一大早,前往新竹車站的路上,陳進在遠遠的地方看到竹塹城的東城門,城門遙相呼應的背影正與她揮手道別,近了車站,從新竹各地來的人力車多了起來,像是來尋覓花朵的蜜蜂,而熙熙攘攘的旅人的影子,如放射狀一樣向車站中央投射。陳進和父親剪了票進站,父親站在一旁陪著她等車。
  這是一段沉默。當車站內的人們正在為離別而哭泣,抑或是輕聲細語地互相道別時,陳進與父親之間卻是獨有的沉默。陳進覺得自己該說些話,尤其是父親花了學費的錢,無論如何,自己該感謝他才是。
  然而,沉默是一缸可以淹死蒼蠅的酸醋。陳進深刻發覺要向父親親口訴諸感謝是如此困難。好不容易要開口說話,一陣高昂奮進的鳴笛聲卻打斷了她。
  全身被漆成黑色的蒸氣火車頭緩緩駛入月台,一隻笨重的黑色老牛,前方頂著笨重的煙囪,奔騰喧囂的蒸汽鳴笛是它粗重的喘息聲,對所有人抱怨自己一路上的辛勞。
  雖然父親依舊站在自己身邊,但她頓時遺忘四周人潮景物的存在,蒸氣白煙瀰漫在火車月台,朦朧的景象幻化成陳進內心的想像,她看見自己站在校門口,看到校園的風景,還有一棟一棟緊挨著的教學樓。
  陳進回過意識是在父親要她小心上火車的階梯,穿過狹窄的通道,進來車廂卻是寬廣的空間,彷彿要載著所有人的夢想與鄉思前進。
  父親陪同陳進報到完就離開了,沒有更多的叮囑,除了一句保重身體。
  高女的生活是全島的人一起來讀書,考得上,交得起費用,都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宿舍是六人一間,進來就被舍監教說要負責掃廁所、打掃房間、收蚊帳。每一個女孩在家裡都是掌上明珠,自然沒做過這些粗活,都是一陣辛苦日子。
  開學的第一個禮拜,大家仍然沉浸在自己考上第三高女的喜悅當中,先生們亦是輕鬆開始課堂,讓學生可以緩慢地適應校園生活。鄰近第一個週末,同樣是從新竹來的幾個女同學特地找到陳進,問她說要不要一起回家看看。
  雖說同是新竹人,但陳進過去並不認識。除了自家附近的公學校,新竹市區恰好也有一個學校,那裡有幾個女生一起考上第三高女。想到陳進是同鄉,在外地求學自是多一份親近。
  其中一人先提出邀請,帶著親密但又不過份的口吻問說:「陳桑,我們來學校一個禮拜了,大家週末要回新竹去,要不要一起坐火車回去?」
  陳進想了一會兒,第一次離家,雖然只有幾天,她確實開始思念家裡的溫暖,尤其學校的飯菜真的讓她不甚習慣。
  但她又想到父親嚴肅的教訓,害怕父親認為自己不夠認真。
  在兩者之間拉扯下,她遲疑地說:「我家裡……」
  幾個女孩也是過分天真,嘰嘰喳喳地打斷陳進的思緒,說:「你家裡的人總是會想你的,我們一起回去不也是有個伴嗎?你在新竹車站下車,我們還要繼續坐人力車。」
  「家父比較嚴格,我擔心回家會讓他覺得我不用功。」陳進遲疑一會兒,仍是說出自己的苦衷。
  其中一個女孩又再勸說:「你也是太緊張了,這才第一週,先生都沒有教什麼進度,要讀書之後再讀便是。」
  陳進想了想也是一個道理,隨即答應她們,女孩們都開心地跳了起來,彷彿陳進答應同她們一起回家是建立了過命交情。
  隔天,眾人嘻笑打鬧地聊著天到火車站,陳進一路上很是開心,原本對於父親的擔憂隨之煙消雲散。火車在軌道上轟隆轟隆地跳著舞,像是要顛起女孩們的盈盈笑語。沿路經過的田間風景與台北的繁華形成對比,讓陳進思念起家門前的景色。
  突然有一個人對陳進說:「陳桑,你也不要太擔心你的父親。我的父親平日看起來嚴格,但卻是捨不得罵我們兄弟姐妹,我相信你的父親一定很思念你。」
  陳進笑著稱是。確實,父親一定也會思念自己吧!
  隨著火車帶著她離家越來越近,陳進內心也逐漸期待起來,期待姐姐和弟弟會開心自己回家,期待父母親會因為自己驚喜地出現而開心。
  滿心的興奮佔據她的心,火車的蒸汽鳴笛不再是記憶中的疲憊與悲傷,而是高歌奮進的呼喊,輪子快速滾動的轟隆聲增快她的心跳。她是恨不得現在就能抵達家門前。
  陳進在火車站與同學們開心地道別,踏著暉斜的夕陽向家的方向走。夏日的田間蛙鳴鼓噪唱出陳進難掩的欣喜,樹上響亮的蟬聲急吼吼地催促她加快回家的步伐。
  陳進跨過家中大門第一個遇見的是母親,母親驚訝地看著突然出現的女兒,隨即一個禮拜沒見的思念湧現於驚喜的表情。
  她摀著嘴,聲音混雜著驚訝與欣喜地說:「你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陳進調皮地笑了一下,抱住過去記憶中的溫柔,說:「第一次離開家,特別想你們,就回來了。」
  母親利索地接過女兒的行囊,摸著她的臉頰,口中喃喃地說:「怎麼變這麼瘦?在學校過得好嗎?」
  「老師和同學都很好,只是菜吃不慣而已。爸爸在家嗎? 我先去跟他請安。」
  母親點了點頭說好,又說:「你父親在書房裡看書,輕聲過去,別吵著他了。」
  陳進點頭回應,家中的孩子見到父親哪一個不是小心翼翼地輕走慢跑,絕不敢大聲。
  陳進躡著腳尖走過去,悄悄傾聽父親在書房裡的動靜,很安靜,只能聽到身後院子裡含笑花與清風調笑的沙沙密語。陳進帶著興奮的心情,或多或少想突然出現,給父親一些驚喜。
  母親幫著女兒把行李拿到房裡,原本還擔心女兒會吵到父親,沒想到打破午後寧靜的卻是父親自己。
  「你怎麼回來?回來幹什麼?以後不要回來!」父親大吼的聲音讓四周安靜下來,過分的安靜,連風都逃了出去,含笑花不敢亂動,直挺挺地站立著。母親在外面盡是緊張不已,擔心陳進在裡面的狀況。
  只聽自己的丈夫繼續說女兒,儘管是收斂了怒氣,但嚴厲依舊。
  「同學這個時間回家,你就要去用功,這樣才能贏得過別人,以後千萬不可如此。」
  母親在外面站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見到女兒緩緩地從裡面走出來,雖然女兒臉上只有充斥著驚嚇,沒有難過,但看到陳進緊咬發白的嘴唇,母親心裡盡是心疼。
  她輕輕走過去安慰女兒說:「今天已經晚了,你明天再收拾回學校。」
  也不知道陳進有沒有聽進去,回房間的路上,一句話也沒說。
  晚餐時分,家裡瀰漫著微妙尷尬的緊張氣氛,父親和陳進兩位當事人是一副安然之態,彷彿什麼有沒發生,反倒是其他人有些緊張。大姐陳新恰巧從夫家那裡回來。事情發生的時候,她也正巧在家,遠遠聽到父親大聲的斥責聲,還覺得奇怪,知道被罵的人竟然是三妹後,本想出言安慰,但在父親面前,也不敢為妹妹說話。
  餐桌上,她只能讓視線悄悄飄向兩人,擔心又會發生狀況。母親表面上相安無事,但晚餐擺放碗筷的時候,明顯小心許多,深怕瓷碗不小心磕出聲響似的。一頓無聲無言的晚餐無疑是折磨所有人的胃,眾人心思各異,深怕一個不小心會引火燒身。
  晚餐過後,大姐陳新跑過來安慰妹妹,一進到房間,她先向四周看了看,才小聲地替陳進打抱不平,說:「爸爸這次真的太嚴格,你才開學一週,回家看看也是正常。堂兄讀台中商業學校,上學的第一個禮拜照樣回家,也沒有被罵,怎麼只有你被罵。」
  陳進抿了抿嘴,神情有些感嘆,但她沒有因為姐姐的言論一起埋怨父親,反而說:「父親也沒說錯,假如我這時候讀書,別人沒有讀,那我就可以贏別人。我們是鄉下的孩子,資源比不過都市,更比不過日本人。既然資源拚不過,那我們得比別人更努力,更用功,才能贏。」
  陳新知道妹妹是個好勝個性,父親說的話都會遵從,但還是因為不認同父親的嚴厲,一時不同意她的話。
  「我在外面聽得緊張不已,還以為爸爸差點打你。」
  「姐姐,我沒事了。這話千萬不能被爸爸聽到,省得你也被罵。」
  陳新也知道自己說話不恰當,趕緊答應。
  兩人隨後又聊到在台北的生活。陳進說了一些趣事,又說一些打掃的雜事,但說到餐食,陳進則是愁眉苦臉。
  「學校的午餐、晚餐雖然有魚有肉,但青菜也不少。你也知道我不喜歡吃菜,能挑都挑掉。有時候真的沒有東西吃,只好拿出媽媽給我帶的肉鬆。」
  「舍監那麼嚴格,會允許嗎?」
  陳進壓低聲音,彷彿她正準備要偷吃肉鬆,跟姐姐說:「當然不允許,我只能私下偷偷來,也不敢分給同學吃,怕動靜太大,惹來注意。」
  「在外面生活很是辛苦,出去之後才知曉家裡的好。」姐姐說完這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陳進這才發現姐姐的面容憔悴許多,儘管美麗依舊。
  姐姐是附近著名的美人胚子,還在讀公學校的時候,夫家的親戚已經注意到,後來被介紹給陳進的姐夫。
  即使在夫家過得不順遂,但陳新並沒有將自己的情緒埋怨給妹妹聽,她不想讓妹妹依舊無塵的心思受到影響。
  姐妹兩人又說了好一會的體己話,直到母親進來要兩人睡覺,兩人才互道晚安。
  陳進隔天一大早,天未亮透,吃完早飯即提著行李離開家。一個人前往火車站的路上,陳進真切地感受到,此時此刻,自己是一個人,沒有父親的陪伴,沒有母親的疼惜,她得肩負自己所有的人生。火車進站的疲態依舊是白煙滾滾,但景象不再是那麼迷茫與模糊。她上了車,選一個窗邊的位子坐下。早晨的車廂空盪盪,只有陳進一人坐在上面,窗外的風景是播不完的幻燈片,一張又一張的田間風景從她的兩側穿梭而過。
  她突然想起姐姐昨天的話──我在外面聽得緊張不已,還以為爸爸差點打你。父親的樣子真的是怒髮衝冠,陳進知道父親不會打自己,但內心還是害怕。當時想哭,但又不敢哭出來,硬是憋回房裡,但回房裡又擠不出眼淚來,心裡竟是覺得父親有道理,自己不該浪費時間,想了想,最後是連流淚的時間也捨不得花,打開書來溫習功課。
  回學校往後的日子裡,陳進再也不敢隨便回家,除了寒暑假之外,其餘時間都留校讀書。她的付出很快得到回報,當時每學期都會選級長,是依照成績選的,大家都希望被選上,每次陳進被選上正級長的時候,心情特別快樂。
  陳進的每一項成績都是名列前茅,每一筆傑出的表現都是她成就感的泉源,甚至是音樂和美術都被先生稱讚。
  教導陳進的美術老師名為鄉原古統,恰巧離開台中中學校,改任於台北第三高女。鄉原先生頂著特徵明顯的大鼻子,鼻頭帶紅,對學生是亦師亦父般的關心,學生也喜歡同他聊天。
  課堂之間,鄉原先生會帶全班出去寫生。其他女孩們難得在戶外,無不是興奮地聚在一起邊畫邊聊。陳進卻喜歡拿著畫板,遠離人群去畫,她發現自己喜歡獨自一人與景專心「對畫」。她提著沾滿水彩的畫筆輕輕地,溫柔地在畫紙上留下痕跡。鄉原先生總說陳進畫得好,有天分,還會把陳進的畫貼到牆上去。
  畫的次數多了,陳進逐漸發現光影的秘密,又發現了季節的流動,先生對她的稱讚是越來越多,但她總覺得心裡空蕩蕩,無論自己如何努力,這些畫面終究缺失生命的靈動。
  或許這就是畫的宿命吧!畢竟是畫,是對自然的模仿,終究無法與真實的自然媲美。心中的缺憾讓繪畫對陳進來說,僅止步於喜歡創作當下的寧靜感。
  陳進沒想到自己會改變想法。
  在一次的戶外寫生課堂裡,陳進依舊是坐在離人群的遠處,獨自一人。
  但遠方的躁動打破了她的寧靜,班上的女孩們竟是比平常上課還要興奮。
  陳進原本不想放下畫筆,想繼續她的創作。但幾位同學興奮地跑到陳進身邊,跟她說,先生叫她帶著畫過去。陳進沒辦法,只好拾掇拾掇,把身邊重要的東西給帶上。
  陳進還沒走到鄉原先生身邊,已經有一群同學圍在那,大家都是興高彩烈的談論著自己的畫作,偶能聽到有人說,老師,也幫我上一點色。陳進見鄉原先生在地上放了一些「鍋碗瓢盆」,外面一個大鐵盆裝著熱水,熱水氤氳的蒸氣在陽光底下不太明顯,但依然可以分辨。而熱水的上面放一個小鐵鍋,裡面有一些糊糊的膠體,卻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旁邊還有一個盒子,盒子裡還有很多小的瓶瓶罐罐。鄉原先生像是一位古代的煉金術師,搗鼓一堆又一堆奇顏異色的礦石小晶。
  鄉原先生看到陳進走過來,說:「這些叫做色粉,可以調成東洋畫的做畫顏料,陳進,你把畫給我。」
  只見鄉原先生輕輕揮灑幾筆,彷彿在陳進的水彩畫上施了魔法,圖上的花兒被濃烈卻又溫和的色彩給喚醒,被喚醒的不只是植株,還有畫中的空氣,而風輕輕拂過鮮艷的花瓣。
  好美!陳進在心中讚嘆。
  沒想到鄉原先生幫她說了。「好美!陳進,你真的很有天分。」說完,鄉原先生又滿意地把畫舉高欣賞,讓陽光用不同角度去沐浴它,彷彿畫中的花兒確實可以感受到陽光溫暖的照拂。
  鄉原先生經過陳進同意,就把畫拿走了,他準備像往常一樣,把陳進的畫公諸於校園當中。
  儘管備受肯定,但「繪畫天分」對陳進來說,似乎只是眾多讚美中的一小截,如路邊的野芳,難以發現,更沒想到先生口中的「天分」,並不是客氣的稱讚。
  陳進維持著耀眼的表現,一直到讀到了三年級,有好事,也有壓力。
  好事是三年級可以自己開菜單,陳進為自己多開了些魚、肉或是鹹蛋,如果可以,青菜還會不知不覺減少一點。
  壓力則是自己快要畢業了,身邊的同學一個又一個參加相親或是訂婚。看著朋友對這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的態度,讓陳進不禁懷疑自己來第三高女讀書的目的。她心想,難道多花幾年讀書,只是為了提高自己的身價,好尋一個上佳夫婿嗎?
  陳進又想到大姐,大姐生的精緻,面容姣好,公學校還沒有畢業就被夫家給相中,才十六歲就結了婚。自己已經十八歲,人生卻如漂泊的小船,孤獨地在海上翻滾。
  如果不結婚,自己又該做什麼?
  親近的同學都跑過來問陳進,有沒有參加相親。
  她只說,父母那邊沒有消息。
  同學聽到這話,表情反而露出憐憫與擔憂。朋友的神情告訴了陳進,她竟然在人生最重要的宴會上缺席,結婚可是女人一輩子要緊的事情,關乎未來的生活好壞。
  接著她們開始討論自己將嫁給誰。第三高女多是富家千金,陳進在一旁不外乎可以聽到「辜」、「林」、「李」幾個字出現的時候,可以聽到所有女孩們不約而同發出:「哇!真好,他們是大家族,有錢有勢,將來可以過好日子。」、「過去做少奶奶,什麼都不用煩惱。」
  也有一些朋友準備嫁給日本人,眾人也會一起稱羨,說她嫁得好,可以去內地生活,回來就跟普通得台灣人不一樣了。否則也會稱讚對方,在台灣生活也是官夫人,所有人見到都要敬三分。
  陳進在一旁聽得錯愕,她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盤旋心頭。陳進想到自己寒、暑假回去香山老家的時候,大姐都會特地回來陪自己。
  然而,每次關心姐姐在夫家的生活,姐姐都含糊其詞。
  「進子,我不想影響你。如果將來你遇到自己喜歡的人,也不要害怕進入婚姻。但是婚姻更多是我們女人的宿命,是我們需要背負的責任。」
  陳進直覺姐姐在夫家過得辛苦,但她沒有再問,逼問也只是強迫姐姐回憶不開心的時光。
  直到偶然經過母親的房間,陳進才聽到姐姐向母親的哭訴。
  「那女人真是拿我當婢女使,叫我每天端洗臉水到床前請安,捧茶給她。這日子簡直沒有盡頭。」
  陳進在門外驚訝地聽著,大姐在她面前一直都是優雅嫻靜,美麗和氣質是她最美的妝容。
  「新,不要這樣說你的婆婆。」陳進躲在門外,聽出來母親慈祥的聲音。
  母親又說:「希望你不要怨我。我心疼你,但我不能同你一起抱怨,這樣只會讓你更加陷於自憐與悲傷。我希望你過得快樂,想要你快樂,得讓你堅強起來,這就是生活。」
  大姐的哭腔歇了,但聲音變得有氣無力,像是沒了辦法,說:「媽,我懂你的意思,絕不會怨你。但是丈夫整天去尋酒家女,不回家。我又該怎麼辦?」
  陳進聽不到母親說話,只有一聲複雜且哀傷的嘆息。
  陳進此刻在第三高女回想起來,當初大姐即將嫁人的前夕,親朋好友無不是過來到賀,說她準備嫁進有錢人家,要去享樂一輩子。陳進的心情低落,眼前興奮討論未來的朋友們,是不是也要面臨一樣的狀況?
  與同儕長期的相處下,陳進也不禁開始懷疑自我,她正站在人生的重大路口,如同所有十八歲的青年少女一樣,一步走錯很可能會被社會的快速車陣給撞飛。如果父親給她任何方向,她大概會好好遵從吧。
  如果要她嫁人,她就嫁;如果要她在家侍奉父母,她會侍奉,整個社會對女子來說,似乎也沒有第三條出入可以選擇。
  日本人過來台灣,解決了台灣的鴉片,面黃土臘的台灣人躺在自家門口或街上吸食鴉片的風景,已是過去照片才能看到的風景;剪斷了清朝辮髮,讓帽子的產量大增,男人都戴上紳士帽;解放了纏足,女子的裸足像是剛破土而出的蟬,時時體驗自由解放的快感。
  但沒有人解決舊時代對女子的束縛,沒有人給她們更多的選擇。甚至日本內地的女權意識也只是剛起步。
  陳進覺得自己的未來是一艘失去船長的郵輪,是一輛沒有列車長的火車,沒有人給她一絲光明的指引。
  學校的生活依舊是高歌奮進,像是高聲鳴笛的火車。然而,隨著畢業的日期逼近,火車正瘋狂駛向已經損毀崩塌的橋樑,前方已經沒有路。即使想要煞車,但時間依舊無情的加速流動,不給人一毫喘息的空間。想要轉彎,卻沒有新的軌道。
  按下軌道轉轍桿,讓火車可以走向另一條路的人,沒想到正是鄉原古統。
  這是那麼的突然,沒有任何人可以預測到。
  畢業在期,鄉原先生把陳進找了過來。
  一見到陳進,先生沒有多餘的寒暄,像是突然切出來的利刃,開門見山地說:「你很有天分,你要再去日本求學。」
  先生的口氣帶著一些命令的口吻,口吻帶有堅信陳進一定會去的自信。
  但陳進還存在於錯愕當中,不知道該回應什麼。
  似乎是想讓陳進感受到自己話語的認真,同時給她更多的安全感,先生又說:「我已經打了電報給你的父親,邀請他來北上詳談。過幾天之後,我們一起去校長室討論。」
  陳進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先生的辦公室,她只記得自己最後說了一聲謝謝,其餘都不記得。
  先生述說的事情似乎過於遙遠,以至於陳進不太敢置信。當她回到教室,先生對她說的事情不知怎麼的,已經在所有人之間傳了開來。
  「陳桑,你真的要去日本嗎?」
  「陳桑,我還沒聽過有女孩子去本島留學,你真是太厲害了。」
  「陳桑,你是要去東京嗎? 要讀哪一間學校?」
  一句句好奇與觀望的疑問在陳進泛白的湖間泛起陣陣漣漪,她回神過來,環顧四周過來打探的同儕,一個個都張大眼睛看著她,放大的瞳孔洩露出各自心底的秘密,有的好奇,有的擔心,有的嗤之以鼻,有的不可置信,有的羨慕不已,彷彿陳進與她們已經不是同一個群體。
  她陡然意識到,假如父親同意,自己將踏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荊棘路,但同時也是一條希望大道。
  幾天後,父親如約而至,陳進特地到校門口迎接。當看到自己女兒,父親脫下自己頭上的黑色高禮帽。父親和過去一樣威嚴,就連歲月也無法風蝕父親雄赳赳的樣子,如果穿上正裝,再配戴勳章和劍,就有不輸日本宰相的氣勢。
  但陳進不一樣,三、四年的時光對青春少女就是結蛹脫胎的時刻。
  在長輩與同儕之間的稱讚與肯定下,讓陳進略為消瘦的雙頰染上同父親一樣的自信,那黑溜的雙眼流露出鐵打一般地堅定與不服輸,是不懼任何風浪的眼神。
  陳雲如突然有一個錯覺,自己是不是很久沒見到自己女兒?
  「父親,你來了。」
  是陳進的呼喚,讓陳雲如回過神來。他看著陳進的雙眼,在那雙眼睛裡,他看到自己的倒影。
  陳雲如點了點頭,說:「我們走吧,不要讓先生和校長等太久。」
  陳進頷首附和,在前面領著父親到校長室。陳進叩了叩門,進門之前,她才發現自己的心竟是不爭氣地亂跳,像是抓不住的皮球。
  「請進。」是校長的聲音,陳進認得。
  她推門進去,鄉原先生和校長已經在裡面,陳進趕緊向兩位先生行禮,側過身介紹父親,說:「這是家父。」
  三位男性互相寒暄好一陣子,陳進在一旁靜靜聽著,彷彿他們三人在討論的事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好一會兒,三人有一個沉默的空檔,鄉原先生見此時是一個好機會,開口說:「陳先生,想必你已經看過電報的內容。」
  陳進終於忍不住斜眼瞄了瞄父親的樣子,只見父親沉穩的點點頭,用日語說:「是的,小女能被您這樣栽培,實在是很感謝。」
  「千萬不要這麼說,我也是看陳進很有天分,才提出這樣的想法。」
  陳進以為父親還得思考一會兒,才能有決定,沒想到父親直接說:「承蒙先生看得起,如果小女可以勝任,那就讓她去讀吧。」
  陳進一瞬間忍不住驚訝地張大眼睛,但隨即又低下頭,讓視線往下看。
  在場的所有人都似乎被陳進父親的果斷給震驚不已,畢竟過去從沒有女性留日的紀錄。
  最後是鄉原先生率先打破沉默,他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說:「陳先生能如此支持,真是太好了。只不過想進入東京女子美術專門學校得先通過考試,以陳進的成績來說,絕對不是問題。但是考試的日期已經在即,需要立即出發去東京應考。」
  聽完鄉原先生的話,所有人再次一致的沉默。陳進克制自己想張望四周氛圍的慾望,緊緊低著頭。
  她聽到耳邊傳來吸氣聲。
  「陳進是怎麼想?」
  陳進知道這聲音是校長,她抬起頭,突然覺得窗外的日光有些刺眼,但她黑色深邃的雙瞳像是兩處吸人的黑洞,把室內所有光線都吸到身上,剎那間,所有人都覺得陳進的背後綻放出萬丈光芒。
  所有人都在盯著她。
  「我願意去。」陳進如此說。
  告別鄉原先生和校長,陳進送父親離開。走在校園裡,陳進心裡多了些期待,亦摻了些緊張。儘管父親為自己安排什麼樣的路,她都遵從,但此刻她是打從心底的開心。
  「你母親聽到這消息,直說:『好,讀書是好事。』我也是抱同樣的想法,能讀就盡量去讀,生活不是問題,家裡也沒有出現過學藝術的孩子。」
  父親邊走邊說。與來的時候不同,陳進落後半個身,跟在父親後面。
  「第一次去那麼遠的地方,你一個人我不放心,堂兄會陪你一起到東京去,路上你們要互相扶持。」
  校門口到了,父親駐足在門口,轉身過來看著女兒。他張開嘴巴,想說話,但又打消念頭地闔上。
  「在外地讀書千萬要注意身體,別著涼。」父親最終只說這麼一句話,隨即轉身離去。
  望著父親的背影,陳進知道,父親原本想叮囑自己要用功上進。父親不知道的是,他說這話的表情、口吻、語調、聲音、甚至是抑揚頓挫,早已牢牢刻在陳進的記憶裡。大概是因為自己的名字叫做「陳進」吧,無時無刻都得進步,沒有一刻可以閒著。
  回到教室裡,陳進知曉,自己儼然成為所有人的話題。朋友們都對她說,能留學真好!能去真好!陳進一句話都感受不到,心裡已經攪成一鍋粥,來自未知的緊張像是悶燒的蒸氣,把她的腦袋燒得稀爛。然而,思考未來會如何發展的時間似乎也成為奢侈品。這年頭去本島得在基隆港搭四天三夜的船,時間不多的陳進匆匆收拾了行李,畢業典禮更是沒法參加。
  出發的那一天,校長帶著全班同學一起到火車站為陳進送行。面對如此壯觀的場面,陳進油然升起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情緒,但她的好勝不允許自己在陣前退縮。她向所有人一一道別,與堂兄一起上了車廂。在火車出發前,她從窗內探出頭,再次向同學們揮手,對所有人,對台北,對她的學校,以及她的青春,珍重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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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前,一個看似和平,卻暗潮洶湧的年代裡,台灣人得面臨身分認 同的窘境,陳進在一個富裕家庭出生。陳進一生遇到許多形形色色的人,有些 人不願屈服,有些人悶不作聲,也有些人作出不畏強權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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