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修莫閒於離字」,他說。 低矮狹小的房間裡, 微弱的鎢絲燈泡, 將父親和我的身影搖晃著。 無論我倆的影子如何擺動不安, 但始終維持著相應不棄的距離。 「蛤?」我聽不懂! 父親的鄉音濁重, 做了廿多年父子, 還是有聽不懂的時刻。 他放慢速度再說一次, 同樣的發音, 只是說慢一些。 我心底竊笑覺得這只是徒勞: 難道遇上不認識的字, 拿著放大鏡來看就會看懂了嗎? 心底才冒出這個念頭, 卻同時驚覺我真聽懂了: 「為學莫先於立志」。 我從小頑劣不善苦讀, 成績一向慘澹。 那天晚上意外地接到通知, 說我考上了大學。 生平頭一遭, 父親放下了報紙、毛筆、字帖, 怡然地走出了他自己的世界, 登上我的人生舞台搬演起父親這個角色。 第一次, 把我當成兒子, 關心我的未來。 或者, 只是我第一次確實地感受到?! 玩過正式的躲避球賽嗎? 一個長方形的圍場, 中間破半成兩個正方形。 外圍站滿攻擊手, 將球丟擲砸向內圈的球員。 內圈的球員若能截住球, 可以選擇攻擊對面內圈的敵人, 或是傳給對面外圍的隊友。 總之,是一個攻守持續變換的競賽。 內圈的人被K中了, 就到外圍加入攻擊行列。 外圍的人K中了敵人, 就加入自己這一隊的內圈。 直到哪一隊的內圈沒有人了, 比賽就判定勝負,結束。 因為學區重劃的緣故, 小學六年級起, 我被強制轉到一個新落成的小學。 小小的校區, 每個年級只有三個班。 校園隔壁是是個軍營, 每天早晨在他們用餐時刻, 我們小朋友升旗開朝會, 做早操的音樂聲音飄過圍牆去。 等到我們上課的時候, 換成阿兵哥們操課的軍歌答數, 聲音飄過圍牆來。 打從一進這所小學的頭一天起, 就聽說這個軍營將會遷走, 然後這所小學將隨之擴建, 變成一所很大很大的小學。 我一直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如果校園變大了, 就可以盡情的打躲避球, 不用擔心K的太用力, 球會飛躍圍牆撿不回來了。 如果,這是個可以理解的比喻, 父親從來就不是我的隊友。 他總是經年累月地浸淫在他的典籍和書法之中, 在生活的現實層次裡,不攻擊、不防禦、不接球、不傳球。 在我的生活和成長這場躲避球賽裡, 他,不玩。 那個晚上, 在像極了電影審訊囚犯的昏暗場景中, 當我聽他說了『為學莫於立志』這句開場白之後, 就再也不知道他還說了些什麼。 父親的這番訓勉, 是為了我竟能成為大學生才有感而發的。 長達五分鐘(或是十五分鐘?五十分鐘?)的內容, 旁徵博引而肆意汪洋地闡述著「立志」的重要性。 這些,我統統沒有聽進去。 當敵人手上拿著躲避球要攻擊人的時候, 通常,你要盯著他的眼睛。 視線往往會預先洩露他攻擊的目標。 但是! 但是也有的敵人洞悉了你的觀察重點, 故意用視線誤導你, 然後攻擊他眼角餘光所及的其它方向。 所以! 所以你該怎麼辦? 我不能怎麼辦! 父親從來沒有下場來陪我玩過,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隊友?! (照親情倫理來推敲,他當然是吧?!) 我不能洞察他的目光, 是否就是球路行進的方向?! 我只好盯著球看, 盯著它的力道和方向, 祈禱自己夠機敏, 能夠接住它。 這樣一直到廿年後的今天, 我才想到另一種解釋的可能: 他不是隊友,不是敵人,不是球員。 他是被規定不該下場, 只能在一旁加油打氣的-- 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