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一一》
我曾經因為《一一》氣楊德昌。
當時我覺得無論如何,不讓這部電影在台灣公映是沒道理的。第一次不期而遇,竟然是在北倫敦Muswell Hill的圖書館DVD架上,我發現珍寶似地興奮借回家看。當時經常走路去那家圖書館借DVD,那裡還會舉辦讓孩童玩耍(讓家長喘息)的play group,附近有好買的Sainsbury's超市,有ODEON電影院,有一家讓我初識Yorkshire紅茶包的咖啡館,以及一家很棒的炸魚薯條店。那應該是2003-2004年間的事,剛進入新世紀不久,我帶著家人到倫敦進修精神分析與心理創傷,自己一周被分析五次,人生像是翻了新頁,卻還是有蠻多苦惱。
《一一》算是導演楊德昌獻給新世紀台北人的電影吧?那為什麼在台北反而看不到?
2000年上演的電影,跟1900年出版的《夢的解析》類似,都帶有新世紀里程碑的鮮活印記。

說起來,英國研修當時我的年紀與人生階段,初為人父,或許比較接近電影中的阿弟吧。
而現在,我已經比NJ(吳念真飾)老很多了。
時間流轉恰好是《一一》的主題之一,片長近三小時可以讓觀眾在時間裡漫遊與停留。電影大量使用固定長鏡頭或緩慢移動鏡頭,把時間放回畫面裡,讓演員的微小表情、場景裡的聲音、角色之間的空白皆能延展成情緒質地。當鏡頭不切換,觀眾沉浸式體驗到一種漸增的張力或哀傷。電影裡NJ一家人,處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各有各的無奈、迷惘與苦楚,只能各自一一承受,繼續活下去。四分之一世紀後來看,電影中的酸甜苦辣依然歷久彌新,絲絲入扣地牽動當代台灣人,於是成了經典[1]。
家人環繞下的孤獨之人
《一一》裡面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困境,但是,做為家人未必知曉。
一開場在文學院大門口的大合照,把「家庭/世代」的關係一次呈現,鏡頭以一種觀察者的角度把眾人置於同一平面,暗示電影要同時看多個視角、講多條人生線,形塑全片講一家人從婚禮到葬禮的節律。
但是,此後電影多次出現保全監視器畫面與玻璃帷幕反射,後者造成高樓人物與地面馬路車流交錯,將「看見/看不見」的主題視覺化:人物被自己影像、他人倒影或車流分割,暗示內在的遮蔽與人性的曖昧難辨。
(以下微劇透,尚請斟酌)
兒子洋洋在學校、在婚宴上都被女生欺負,在校被老師羞辱,不知道父NJ、母敏敏(金燕玲飾)瞭解多少?姐婷婷說「他又被女生欺負了」,語氣卻帶著一絲無所謂,不是同情或同理,媽媽反應是「不要管他啦」。
女兒婷婷面對新搬來的鄰居莉莉所帶來情感和欲望的衝擊,即使有焦躁、混亂亦或亢奮,家人恐怕也所知有限。甚至她自認因為忘記丟陽台那包垃圾--來自父親的指示--導致外婆跌倒昏迷,這份強烈的罪咎感,似乎只能跟永遠靜默臥床的外婆招認。
妻子敏敏在她媽媽臥床後,情緒低落,因為每天可以對媽媽說的話--這麼做有助於康復是來自醫生的指示--好像三言兩語就講完了,讓她質疑自己生活的空洞「好像白活了」,產生強烈的無用感與無意義感,現實中無可撫慰,只能求助宗教指引。做為分析治療師我會好奇,敏敏在成長過程中和媽媽、弟弟的關係如何呢?是否有明顯的情感兩歧(ambivalence)?這可能也是無人知曉的部分吧。
至於主人翁NJ在情感上與職涯中的無奈苦痛,觀眾肯定比他家人瞭解得多。
「楊德昌的電影更關注都市中的異化,其中每個人都基本上被描繪成在現代科技巨大而非人化的海洋裡的無家可歸者。」[2]《一一》是一部家庭電影,這家人可謂皆溫婉善良,可是總有一些斷裂兀自存在於彼此之間。我想是因為每個人都困在自己的某個關卡裡,已是左支右絀自顧不暇。
洋洋說「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也看不到。我們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呢?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於是他拿起相機--來自父親的建議,以攝影做為行動,來回應此一認識論的困境。導演楊德昌拍起電影,是否出於類似的心情?

另一種突圍的方式,就是語言。因為語言的表現有其限制,無法百分百精確,造成一種傳達的挫折甚至不滿。當然,因為所指涉情感的性質與強度,語言可能經過某些防衛機轉變造,形成不太誠實的偽裝。佛洛伊德以降百多年來的精神分析治療,在獨特的場景設置(setting)中,逐漸發展出嶄新的聆聽與訴說型態(分析治療師就坐在個案頭部後面......),亦可視為對此一人際困境的另一種回應。
怎樣才算夠好的父親?
網路上有人說這部電影「厭女」,我非常不同意。確實《一一》主要是從NJ的男性視角出發來鋪陳劇情,但並無刻意貶低或物化女性的部分。做為一名男性觀眾,我覺得有一種被深深同理到的感覺呢,而且對NJ產生許多認同。
我從來記不住NJ是「簡南峻」,都直接想成是「念真」的英文字母。
關於父親的深度描繪,請別錯過我另一篇易讀的文章:
NJ相當符合上世紀末「新好男人」的形象:當洋洋在圓山大飯店喜宴上吃不下東西,NJ帶他去麥當勞吃雞塊;當敏敏不知要對昏迷的岳母說些什麼,NJ體貼地要特別護士讀報給岳母聽;當敏敏忽然離家上山修行,NJ穿上料理圍裙下廚燒菜;小舅子阿弟經常惹麻煩,NJ總是耐心協助;在家NJ從不發脾氣,在公司謙和正直;NJ還願意跟岳母同住,願意開支票給青天至尊上師,我想他必然是一個凡事不太計較的人。
NJ也是內向、安靜的人,婚宴的吵鬧一定讓他受不了,但他不得不在場,雖然有藉機開溜片刻。他也是孤獨之人,喜宴結束開車載家人時用耳機聽音樂,這樣不會吵到睡著的家人,但也沒有分享。
以精神分析角度來看父親角色功能,NJ不只有象徵性的面向(symbolic oedipal father)--例如他給洋洋相機,他也展現出實際存在的真實父親面向(actual flesh-and-blood father),這是現代家庭中經常缺失的部分[3]。鄰居莉莉家就缺少一個真實父親,或許因此也缺少了「父之名」的象徵性父親,導致性驅力的流動跨越界線也沒有極限,亂倫的想像後來誘發殺機。
當代許多精神分析師都強調母親撫育嬰孩時心中要有一個父親,但是顛倒過來講,我認為父親心中要有一位母親也同等重要,那正是NJ面對家人的態度,總是在場、支持並協助。
然而,NJ的心靈顯然也有很大的衝突。他因為要符合父母期待而去讀電機,而當年前女友阿瑞(柯素雲飾)也要他讀電機,他受不了連他最愛的人也這樣要求他遵從社會規訓,於是離開阿瑞;諷刺的是,最後他還是選擇讀電機,因為這樣賺了不少錢開名車住華廈,最終符合當年阿瑞的期待,卻沒有和阿瑞在一起。換句話說,原本阿瑞是NJ欲望的對象,卻變成施加規訓的他者,這必然讓年輕的NJ感到混亂失措。
NJ如何遇到敏敏並結婚,觀眾不得而知。但NJ在日本對阿瑞說「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這句話,我覺得並不十分貼切,有必要做一點闡述,所涉及的是要如何定義「愛」,這太難了吧!我認為NJ的婚姻跨越省籍隔閡(NJ本省籍,敏敏外省籍)、願意與岳母同住、經常協助小舅子,如果他對敏敏完全沒有愛意,應該是萬萬辦不到的。當然這種近似親情的愛,跟情人之間激情的愛,性質是不同的,但是NJ「恆久忍耐又有恩慈」,難道不夠格稱之為愛嗎?
片中可見追逐金錢的資本主義社會,對NJ形成壓迫,他變成在前線作戰卻被大後方拋下的士兵。他重視且遵循的人情義理,可以看成來自象徵性父親的律法與價值觀,公司合夥人大大(陶傳正飾)卻完全無視,只奉行唯利是圖的邏輯,金錢與消費瓦解了傳統的職業道德。
NJ去日本出差後返家,跟婷婷說「我杯子哪裡去了?找半天。」
這句話映照出一種洩氣後的茫然與失落感。
反倒是和NJ很投緣的日本人大田先生(尾形一成飾),在價值觀上相互契合,倆人可以真誠對飲對話,大田可說是把NJ的某種自我理想--科技上創新卻不忘初心與本真--具象化。

NJ所面臨到的,是某種自戀的倒錯父親形象,由創業夥伴與多年好友大大所代表,不尊重原創的權利,卻開心玩弄著「大田」、「小田」的文字遊戲。這是來自資本主義的規訓,NJ不願被馴化並因此受傷,讓我不由得聯想到洋洋的處境。
NJ在電話上對大大怒吼「你們這樣子很傷餒!」
而NJ在情感上和職涯上的各種錯置,觀眾感嘆之餘,不免會跟著反思:這不也是一般人日常生活的常態嗎?
教育體制中自戀的倒錯父親
洋洋所面臨的教育體制,坦白講我覺得很熟悉。
龍安國小的老師(劉亮佐飾)毫不掩飾展現出施虐的態度,嘲諷、貶低他眼中不聽話的小孩,給他帶來快感。
「這什麼玩意兒?我懂啦,這就是他們說的前衛藝術啊!」
在楊德昌的描繪中,一群女學生彷彿結黨成為老師的親信與爪牙,讓我聯想到佛洛伊德的《圖騰與禁忌》,遠古時代人類部族由一位強大的「原始父親」(primal father)統治,這個父親擁有所有的女性,禁止其他男性(特別是他的兒子們)接近或與女性交配。其他男性只能臣服於他的權力。有一天,兒子們聯合起來殺死了這位「原始父親」。弒父後他們出於矛盾的情感--又恨又愛--吃掉了父親的身體。
《一一》中的老師就像是這位自戀自大「原始父親」的體現,長長教鞭宛如陽具,學校是他的領土。洋洋只能一次又一次藉由行動來反抗老師及女生黨羽,原本要用水球砸女生結果砸到老師,喜宴上刺破氣球嚇女生,真的是「一戰再戰」[4]。但他從未掉淚,或向大人哭訴,「很傷」只得藏心底。
這裡安排了一個明顯衝突,洋洋用相機拍照符合「象徵性父親」的指示,讓他進入再現(representation)、符號與文化的世界,但卻遭到「原始父親」的蠻橫阻擋與處罰。這複刻了NJ的困境,也必然帶來認同上的困惑。
電影還隱約勾勒出洋洋面對同齡女生,存有某種朦朧的喜歡與羨慕,就像視聽教室中影片所說「正電和負電激烈地結合在一起,這就是雷,地球一切生命是閃電創造的……這就是一切的開始」,此刻洋洋在黑暗中凝望著女生被銀幕光亮烘托出來的剪影。在這年紀通常女生的發育比男生快,無論體能(游泳)或智識(功課好),都比小男童強,能成為老師的親信有其道理。洋洋內心或許有著嫉妒,想要讓自己快快長大、成熟,追上她們。想想洋洋在家中浴室洗手台面盆努力練習閉氣!這部分的深刻描寫增添情感的複雜度,也讓本片更有趣而不落俗套。
或許(讀私校的)你可能有疑問:學校老師真的會這樣嗎?
我讀國小三四年級時,女性導師每天用一臉盆水洗臉數次,每次都要班上學生去幫她盛滿一盆水端回教室。我們是她王國的奴僕,而聞到她洗面皂的味道讓我覺得噁心。
上國中後我面對男老師們的體罰,不到95分差一分打一下,藤條用力甩下造成的疼痛與恐懼彷彿還在。記得有位同學只因寫封信給女生,每天站到教室黑板前被老師藤條鞭打一個月,以示警惕。我們是這些老師統御王國裡的凌虐對象,體罰學生是他們的娛樂和運動。因其施虐性,我用倒錯(perverse)來形容這些自戀的男老師。
在《一一》25年後,台灣的教育現場可有改善?

結語:片名《一一》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沒有標準答案。
在人生的舞台上,有人一一登場,也有人一一謝幕,生生滅滅無一例外。我們要試著活出自己的樣子,跳出自己的舞步,這關乎自體的整合或個體化歷程。
然而,將兩個一相加就變成二,那就是我們與他人的關係,亦即客體關係。如洋洋所說,我們只能看到一半的世界,需要別人來幫我們看另外一半,世界觀才會完整。
因此《一一》的意涵包括自我與客體,那幾乎就是精神分析的母體了,對吧?
還有一層意義是以前醫院多聞的同事告訴我的,英文片名Yi Yi: A One and a Two,其實就是「啊one,啊two,啊one two three four---」那種樂段準備開始的起拍聲,象徵人生不停地「開始」與「再開始」。
這次在大銀幕上看到電影最後一段,眼眶忽然湧現某種有淚的腫漲感,好久不曾這樣了,急忙忍住,連自己也覺得意外。
可能因為最後這一段我忘記細節了,感觸反倒特別強烈。洋洋在外婆的告別式緩緩唸出自己寫的文稿:
「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
洋洋的童言童語好像超越了絕望,呈現出某種通透的感傷。
是啊,25年就這樣過去了。
可是,如果可以重來一次,結果或許沒什麼不同吧。我完全同意NJ的觀點。
夜已深,我想引用村上春樹的一段話語來作結:
「我們都繼續在失去各種重要東西。重要的機會或可能性,無法挽回的感情。那些都是活著的含意之一。不過在我們的腦子裡,有把這些東西當作記憶留下來的小房間。一定是像這圖書館的書架一樣的房間。而我們為了知道自己心的正確所在,就不得不繼續製作這房間的索引卡。也有必要勤快地打掃,換新空氣,換花瓶的水。換句話說,你永遠要在你自己的圖書館裡活下去。」[5]
於是我老實地寫完這一篇談《一一》的文章。
[1] 楊德昌以《一一》榮獲2000年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本片並獲紐約影評人協會、洛杉磯影評人協會最佳外語片獎,以及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最佳影片獎,且被英國電影協會(BFI)十年評選一次的The Greatest Films of All Time列入,在2022年的影評人組與導演組皆入選百強,被視為21世紀最偉大的電影之一。
[2] 楊小濱:你想了解的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但又沒敢問拉岡的)。INK印刻文學出版,2019。
[3] Diamond, M. J. (2017) Recovering the Father in Mind and Flesh: History, Triadic Functioning, and Developmental Implications. Psychoanalytic Quarterly 86:297-334.
[4] 《一戰再戰》(One Battle After Another)是一部2025年美國動作驚悚片,由保羅·湯瑪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編劇和執導,也和父親這個主題明顯相關。
[5] 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賴明珠譯,時報文化出版,20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