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12|閱讀時間 ‧ 約 20 分鐘

#原創耽美 無人等候 23

徐瑞麗強硬的態度惹怒了一心想離婚的江啟銘,他突然像是忍無可忍般,兩手掄起拳頭,重重地往實木會議桌上敲下去,「碰!」發出好大一聲,嚇得他身邊的律師都顫抖了下。
不知道是因為這裡只有他和徐瑞麗認識,其他人都只是配角,都不是平常會接觸的人,給了他肆無忌憚的膽量,又或者他來這一趟就是想跟徐瑞麗一刀兩斷,不達目的不甘心,他站起來怒吼出聲,「你無毋著?你若是無毋著,哪欸三個囡仔舞死一個、一個予你害到愛捐肝、一個攏無欲轉來?(你沒有錯?你要是沒有錯,怎麼會三個孩子搞死一個、一個被你害到捐肝、一個都不回家?)」
徐瑞麗當即拍桌,也同樣站起來,朝他高分貝尖叫,「你係感覺共遮的代誌你攏無責任就對了?(哼!你是覺得這些事情你都沒責任就對了?)」
「若毋是你剋囝剋老爸,哪會舞到安呢?(如果不是你剋子又剋父,哪會搞到這樣?)」江啟銘又道,「擱繼續安呢落去,阮看阮嘛誠緊欸予你剋死!(再繼續這樣下去,我看我很快也會被你剋死!)」
徐瑞麗瞪大眼睛,滿臉不可思議看著江啟銘,父親早逝、以致於她必須隨著母親跟著繼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被罵是掃把星拖油瓶、被無故毆打、被迫放棄學業早早工作……這些過去一直是她心裡的一根刺,卻沒想到會被理應親密的枕邊人拿出來作為攻擊的把柄。
「江!啟!銘!」徐瑞麗徹底被激怒,她尖叫著,下意識抄起桌上的資料,往江啟銘臉上丟去,嘩啦一聲,江啟銘下意識地抬手擋住,旁邊幾人閃避不及全被散開的紙張打個正著,那些資料嘩啦啦的飄落在地,「我為你江家做牛做馬生了三個小孩,沒有我,你江家的車子房子你買得起嗎?沒有我,你能養出一個醫生兒子嗎?」
幾十年來那些點點滴滴的委屈、無助湧上心頭,徐瑞麗看著桌子另一頭的江啟銘憤怒道:「這三個小孩教得好都是江家、教不好都是我徐瑞麗,你這個做爸爸的,就不覺得自己有問題?你搞外遇要離婚不敢講、倒是怪到我頭上來?你要不要臉啊?」
徐瑞麗的律師嚇了一大跳,趕緊安撫他的當事人坐下,徐瑞麗喘著粗氣,瞪著對面的人,氣得咬牙切齒,若不是律師擋著,她還想繼續說,把這些年來江啟銘的所做所為都攤開來讓在場所有人來看看到底是誰對誰錯。
江啟銘則緊緊咬著牙關,就像每一次徐瑞麗發脾氣一樣,噤聲不語,沒有徐瑞麗的鞭策,他不會有讀到醫科的兒子,沒有徐瑞麗的阻擋,他這些年賺的錢早就被阿爸阿母要去給大哥「做事業」,談到這些事情,他江啟銘永遠必須低頭,因為徐瑞麗說的都是事實。
江啟銘好不容易累積起來對徐瑞麗直面發難的勇氣,在此時正式撤防,反而是他的律師則立刻出聲,對調解委員控訴,「我的當事人長年遭受這樣的家庭暴力,我想委員也見識到了。」
「言語暴力也是暴力!難不成您覺得我的當事人就應該默默忍受這樣的羞辱不能反駁?」徐瑞麗的律師當即反駁。
「好好啊共,莫起跤動手啦。(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調解委員朝他們兩位擺擺手,臉上還是那樣溫和的表情,這種互相叫罵的戲碼他看過不少,眉頭皺都不皺一下。
調解室安靜了幾分鐘,調解委員見當事人雙方情緒稍微平穩後,只是道:「我相信兩位今天坐在這裡,必定是因為過去發生了很多事情,我們都不是甚麼神仙聖人,夫妻相處二、三十年,一定很多事情可以講……我想先問江先生……」
「有甚麼好講的,就是因為他外遇!」徐瑞麗搶在江啟銘開口之前道。
「你一定愛離緣呢?(你一定要離婚嗎?)」調解委員沒有理會她的插嘴,只是又看了一眼江啟銘,示意他回答。江啟銘才道:「伊定定起性地,講袂伸捙,囝仔予伊打到……沒法度繼續生活啊啦。(她常常發脾氣,講不聽,小孩子都被打到……沒辦法繼續生活了啦。)」
「伊定定起性地,你嘛佮伊生活三十多冬,哪欸這馬才共?(她常常發脾氣,你也跟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為什麼現在才說?)」調解委員又問。
「……囝仔攏大漢啊,阮嘛退休啊……(小孩都大了,我也退休了……)」江啟銘有些支支吾吾道。
像他們這樣臨到五、六十歲,孩子都大了、也退休了才來離婚的人不少見,說穿了,就是在「完成」那些傳統社會期待的階段性目標之後,閒了下來,感情不睦的夫妻各自尋找自己的天空,有時找著找著,就找到別人身上了。
調解委員笑了笑,語氣平靜地問:「拄才徐小姐講你有細姨,敢按呢?(剛才徐小姐說你外遇,是這樣嗎?)」
調解委員這一問,讓江啟銘的防備心又起,「……攏是因為伊安呢,阮才會……(都是因為她這樣,我才會……)」
比起單純因為性格不和而離婚的案件,參雜外遇問題的離婚往往會因為爭執對錯讓事情變得更難處理,出軌看似是明面上的道德錯誤,實際卻是情感出現問題的結果,而非原因。
情感的問題要雙方才能解決,調解委員最多只能試著幫他們尋求共識,他問道:「你安呢共,係拍算以後攏賣尬徐小姐做翁仔某?伊嘛是共你拍拚遐多年呢?(你這樣說,是真的打算以後不要跟徐小姐做夫妻?她也是跟你這樣打拚很多年呢?)」
退休法官的語氣很平和,沒有質疑江啟銘先外遇為什麼還敢提離婚,反而像是在問一個稀鬆平常的問題,這讓本能要接著繼續數落徐瑞麗不是的江啟銘有些反應不及。
「……」江啟銘閉上嘴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瞪著對面的徐瑞麗,這個從年少跟他到滄桑的女人,在他眼裡幾乎看不到當初談戀愛、共組家庭時的那些溫柔、那些可愛,只剩下滿滿的怨懟和控訴。
坐在他對面的徐瑞麗臉上的神情依然冷硬,兩個人互看著,突然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說來諷刺,從江磐離家去台南讀醫科之後,家裡只剩他們二人,夫妻倆前後退休,應該有大把時間相處,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坐下來談家裡的事情。
調解委員見他們都不說話,又繼續問道:「做翁仔某嘛是有緣,恁作伙遮濟冬了,敢無後悔過?(做夫妻也是緣分,你們在一起這麼久,有沒有後悔過?)」
調解委員停頓了一會兒,江啟銘和徐瑞麗都沉默著,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於是他又接著往下說:「講後悔嘛袂赴啊,恁兩個攏退休了,囡仔攏大漢了,以後的人生是恁在過,要怎麼過?都要想清楚。(說後悔也來不及了,你們兩個都退休了,小孩都大了,以後的人生是你們在過,要怎麼過?都要想清楚。)」
這話觸動了兩人紛亂的心思,若撇去過去的日子不談,未來怎麼生活,他們幾乎沒怎麼思考過,但經過這一遭,兩人都很難想像以後若還要一起住會是怎樣的景況。
江啟銘想著他外面那個小了他將近三十歲的外遇對象,和活潑可愛的江亮,看著眼前已經又老又病的徐瑞麗,心一橫,「委員,阮已經想好了,阮愛離緣。(委員,我已經想好了,我要離婚。)」
調解委員看向徐瑞麗,「徐小姐呢?你以後還想繼續跟江先生做夫妻嗎?」
徐瑞麗張了張口,也同樣想起江啟銘那個私生子,要她忍受和一個外遇生子的人繼續生活到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這不是婚姻裡面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她想過甚麼日子的問題。
可是她又不甘心,只是又重複那一句:「……我為這一家子付出那麼多,我沒有做錯事,我不要離婚。」彷彿鬆口承認她和江啟銘過不下去,就是輸了,輸給丈夫外面的小三、輸了她為支持這個家庭的一切付出。
「你若不要離婚,那你願意原諒江先生嗎?」調解委員問。
「我原諒他?那也要他真的知道自己錯了我才能原諒他吧?」徐瑞麗立刻拉起防備,尖銳道,「他要是知道自己錯了,我們還會坐在這裡嗎?」
江啟銘的臉色頓時又難看起來,他反駁道:「這場調解又回到了原點,落入對錯的爭執中。
一個堅持要離婚,一個覺得自己沒有錯而不願離,這兩個人只要碰在一起不到幾分鐘就會進入劍拔弩張的狀態,在調解委員看來,都是折磨,他皺眉翻了翻手上已經看過好幾遍的資料,江啟銘以不堪徐瑞麗的精神虐待為由訴請離婚,不只訴狀寫了很多事情,提出的物證也很多,從徐瑞麗過去幾年在精神科的診斷證明,到她最近因服用過量普拿疼接受江硯捐肝的紀錄一應俱全,甚至還調出了江硯十幾年前的病歷紀錄,該有的、不該有的資料洋洋灑灑一大疊。
調解委員知道,徐瑞麗對江啟銘和江啟銘的外遇對象反告侵害配偶權之訴作為制衡,但她並沒有相對向江啟銘提出離婚之訴,原本他認為這代表這兩人之間可能還有些轉圜的餘地,或許徐瑞麗還想跟江啟銘走下去,又或許徐瑞麗的提告只是一種想逼丈夫回心轉意的手段,可惜,徐瑞麗不肯離婚的原因,大概也只是為了爭一口氣。
為了爭這一口氣,她寧願拖著病體和江啟銘耗,比誰先妥協。
調解委員看著徐瑞麗蒼白的臉色,在心裡嘆了聲,他試著提出幾種有關離婚處理的建議,但都沒有被接受,尤其是扯到財產的事情,雙方又是一陣攻防,就算試著引導雙方理性思考,兩人仍各持己見,毫無妥協之意,整個調解室都是吼聲,一句比一句激動,完全無法取得共識。
為了避免兩人吵到變成全武行,調解委員最終還是道:「沒關係
,我們還有時間可以再想一想,徐小姐,你身體還沒恢復,今天我們就先到這裡,好嗎?下一次調解會再通知兩位,雖然你們小孩子都已經大了,但父母離婚畢竟是一家人的事情,若有機會,我希望你們能一起來再調解看看。」
聽到這些話,徐瑞麗想到兩個許久沒連繫的兒子,這是他們一家子的事情,但他們早就已經不像一個家了,再繼續討論,到底有甚麼意義呢?
「委員,我不要繼續調解行不行?我不想再聽他亂講話,也不想牽扯這麼多,就讓法官來判,看是他對還是我錯!」徐瑞麗問。
想到下次還要大費周章過來、和江啟銘進行沒有意義的對話,徐瑞麗就感到一陣疲憊,過去二、三十年這種日子她經歷太多了,她看著對面、總是讓律師代為發話的丈夫,想到過去,她和江啟銘吵架的時候,理應站在她面前的丈夫就會馬上躲到婆婆的身後,冷眼看著兩個女人為了他們夫妻間的事情爭執──她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調解委員嘆了口氣,「若是徐小姐堅持,我們可以不再調解,進入訴訟讓法官來判,但是,徐小姐,你要考慮清楚,上了法庭,你和江先生就很難有機會再一起坐下來談,你真的想要這樣嗎?」
你真的想要這樣嗎?調解委員的一句問話,讓徐瑞麗愣了下,那個瞬間,積攢已久的委屈突然都湧了上來,她睜著眼睛,任由眼淚滑落,「委員,我也不想這樣,但我真的是逼不得已……就算我不想要,又有甚麼用呢?」江啟銘從頭到尾也沒有任何要和她妥協、和她和解的意思。
調解委員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回應道:「你是有選擇權的,徐小姐。」
徐瑞麗怔住,很快答道:「……我沒有得選。」
調解委員看著她,輕嘆了口氣,又轉頭問江啟銘,「江先生,你也覺得你們不要繼續調解比較好嗎?」
江啟銘有些猶豫,但想著要繼續這樣調解下去也沒甚麼意義,於是也沒反對,調解委員確認調解不成立,他們兩人之間接下來就交由法官審理。
離開調解室,等在外面徐慧英立刻迎上來,護住徐瑞麗,方才調解室裡的大呼小叫她也都聽到了,見大姐神色疲憊,滿臉都是擔憂。
在調解室哭了一通的徐瑞麗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肘,沒有多說甚麼,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分給江啟銘,快步和大妹一起上了計程車,揚長而去,夫妻二人形同陌路。
**
宋怡瑩轉院到基隆的那天,正好是江硯結束長期病假、回辦公室上班的第一天。
前一日,劉春望把江硯送回那間在老舊公寓三樓的小套房。
雖然江硯已經恢復大半力氣,但劉春望依然堅持替他提著行李上樓,這次,江硯沒有推辭。
進到屋裡,久未人住的空間揚起一陣灰塵,讓江硯咳了幾下,劉春望環顧四周,忍不住微微皺眉。
北上工作的上班族,配上這樣的小套房,是台北日常的光景,以前讀書的時候,劉春望也住過這種一戶隔成多戶的狹小房間,只有六七坪的地方,一個成年人起居或許還可以忍受,但容納兩個成年男子就顯得有些擁擠。
「太久沒回來了,灰塵很重。」江硯說,趕緊去打開窗戶透透氣。
「我幫你一起打掃。」劉春望回道。
放下手上的東西,劉春望幫忙江硯換下滿是灰塵的床單被套,看著江硯把這些東西丟進公用洗衣機洗。
江硯房內的擺設很單調,東西不多,一張雙人床就佔據大半位置,貼皮脫落的老舊衣櫥裡只擺了幾件襯衫、西裝褲,兩件正規西裝,和少少的休閒服,搖搖晃晃的書桌上有一台體積龐大的映像管電視,桌邊疊著幾本閒書,那台電視上還擺了一台大同電鍋,大概是沒地方放才會擺在那,浴室裡只有幾樣盥洗用品,連冰箱都是空的。
沒有任何裝飾、沒有任何的公仔、沒有玩具或者其他娛樂的東西,單調又寂寥,只有房東安裝的、不知多久沒有清洗過的褪色窗簾添了一抹淡紫色在屋裡,江硯自己買的幾件床單被套枕頭套全都是深藍色的,沉悶且低調,完全融入這個老舊的出租屋裡。
在劉春望家養病的日子,江硯也甚少玩手機,頂多聽音樂,偶爾看一看社交軟體,其他時間要不睡覺,要不發呆給電視看,連傳訊息來關心他的朋友同事都不多。
他們認識的時間不長,劉春望還沒有經歷過所謂「日常生活」的江硯,可能過去有林子凡在,有人熱鬧,沒有劉春望擅自以為的寂寞,但現在江硯一個人回來,光是想像他自己獨自上下班,獨自吃飯,獨自洗漱,獨自蜷縮在這讓人窒息的屋裡睡覺,劉春望就感到難以言喻的心疼。
如果是隨便一個不熟識的獨居男子,他大概不會有這種心情,可現在是江硯,是他親手照顧、安頓過的江硯,劉春望並不想讓他回來這間小套房過日子。
但江硯說他想回來。
一個月的長期病假已經結束了,他得回去上班賺錢,這是很正當的理由,劉春望沒立場反對或挽留。
不知道是習慣使然,還是覺得他們之間太過安靜,江硯打開電視,讓二十四小時輪播的新聞播報聲音充斥在整個房間裡,他去廁所洗了一條抹布出來,劉春望讓他休息,自己接過抹布把屋內擦過一遍。
三月的天氣帶著冷,這間小套房採光不好,午後的陽光照不進來,屋子裡濕氣重,江硯坐在床邊,看著劉春望替他忙碌,大概是身體在開刀後變得比較虛弱,江硯感覺屋子裡的溼氣很快侵入到骨子裡,手腳逐漸冰冷。
這間屋子落塵重,才一個多月沒住人,地板和傢俱上就積了厚厚一層灰,厚到可以用手指在上面寫字,劉春望擦到一半,在還沒擦淨的桌面上畫了一個火柴人,「你看。」
江硯靠過去,看到那個小火柴人,嘴角上揚,「灰塵也太厚了。」跟著伸手也畫了一個,兩個火柴人隔著一點距離躺在書桌上,屋子裡的兩個人肩靠著肩,體溫透過肩頭接觸的小小面積互相傳遞。
劉春望用剛才畫桌子的指頭往江硯鼻頭點了一下,江硯後退半步,瞪大眼睛,「你幹嘛──」
劉春望看著他笑了,俯身過去,精準地用自己的嘴攫住江硯的,兩人對視一瞬,江硯便順從地閉上眼睛、張嘴讓劉春望加深這個吻。
抹布不知道何時被丟在一旁,劉春望慢慢用各種不同的角度親吻江硯,江硯又後退了一步,馬上在狹小的房間裡遇到障礙物,小腿抵在床緣往後一倒,仰躺在床上。
劉春望跟著跨了一步,一起倒向床鋪,怕壓到江硯,他雙手撐在江硯的頭旁邊,江硯氣喘吁吁的,眼眸因為親吻而濕潤,他看著劉春望的眼神,有些摸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但是還來不及細究,江硯的手機就響了。
江硯習慣手機長時間關靜音,震動的聲音一陣一陣,把兩人間的曖昧也跟著震散了,他起身從外套口袋裡翻出手機,是江磐打來的,「我弟。」
他本能地要挪動拇指滑開通話鍵,但劉春望伸手過去阻止,「晚點再接。」
江硯抬頭看著他,劉春望自己也愣住,過了一會兒才說:「如果他有重要的事情,會再打的,或者傳訊息給你。」
江磐能跟江硯說甚麼重要的事情?不就是家裡的那些事,或是問他術後的情況。
似乎意識到自己干涉太多,劉春望又補了一句,「如果你想接的話還是接吧……抱歉。」
江硯卻搖頭,把這通來電給按掉了。
「我每次接他們電話都很後悔,哈。」江硯說,「他們」是誰不需言說,後悔甚麼也不用多解釋,他知道劉春望都能懂。
他往後仰躺,把手機隨手扔在一邊,看著輕鋼架天花板。
每次回家,他最渴望的就是可以趕快回台北,回到他的小套房,可是他沒有一次真的提早回來,不像江磐,他是醫學生,是醫生,他很忙,可以合理刪減回家的時間,總是匆匆回來又匆匆離開,甚至挑戰爸媽的底線乾脆不回家。
江硯覺得自己沒有充分的理由,他不像江磐一樣忙碌,不像江磐一樣有成就,他回台北也沒有要緊的事情做,或許他提早脫離媽媽回娘家的隊伍也不會有人在意,但他從來沒有這麼做過。
他不這麼做,或許是因為害怕徐瑞麗生氣,也或許是害怕又要再次驗證自己對家裡的人來說,根本不重要。
──現在這已經被驗證了。
每次只要想到這點,江硯都還是會忍不住眼眶發痠。他幼稚地朝劉春望伸出雙手,像小孩討抱一樣,劉春望很快靠過去、抱住江硯,他拉過一旁的被子蓋住兩人,伸手輕輕拍撫著江硯的背。
濕氣厚重的屋裡,本來就算蓋著棉被也要好久才能暖起來,但可能因為有劉春望一起蓋著,江硯很快感覺身體暖了起來。
方才親吻的旖旎氣氛已經消散,江硯窩在劉春望的懷裡,閒聊道:「好不想上班。」
「要是覺得太累、不行了,就告訴我,我去接你。」劉春望說。
「你也有自己的工作啊。」江硯說。
「我時間比較自由。」劉春望說,他自己創業接案做軟體,不需要每天固定八小時綁在辦公室,也是因為這樣他才能毫無顧忌地把江硯接回家。
江硯抬臉親了親劉春望的下巴,「我就抱怨抱怨,還是要回去上班啦,突然請假這麼久我同事應該快瘋了。」
「別太累了。」劉春望說。
兩人窩在床上聊了好一會兒天,江硯心裡那股因為江磐來電而勾起的鬱悶很快消散。
待了三四個小時,把屋子都弄乾淨、確認江硯安頓好之後,劉春望才起身準備要離開,囉囉嗦嗦像老媽子一樣交代江硯記得把放進冰箱保存的鱸魚湯熱來喝掉、多休息不要太累。
江硯跟著走到門口要送他,劉春望阻止他,嘴上道:「不用送我,我自己下去就行了。」
江硯張了張口,想了會兒才擠出一句,「……我今天還沒有運動,剛好陪你下去再上來。」
劉春望愣了下,江硯原先因為手術蒼白的面容已經被他養出了一點紅潤,每天散步促進血液循環、可以讓身體復原的快一些,這確實是必要的,他笑了笑,「好。」
下樓後,他們站在車子旁邊又聊了一會兒,劉春望拿出車鑰匙要準備開鎖的時候,江硯又拉住他,兩人牽著手,沿著老社區的街道走了兩圈,最終才又回到車子旁邊。
最後,還是劉春望忍不住,他抬手摸了摸江硯的臉頰,問:「要不要跟我回去?」
江硯垂著視線,抬手覆上劉春望的大手,晃動腦袋蹭了蹭,「跟你回去,明天還是要上班啊。」
劉春望嘆了口氣,江硯抬眸看他,踮腳往他嘴上啄了下,「你不要擔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你幫我裝的魚湯我會喝完。」
大概是分別在即,他們接了一個漫長的、輕柔的吻,然後才分開。
江硯站在公寓樓下,目送劉春望開車離去,然後才慢吞吞爬回三樓的小套房。
隔天,劉春望開車去中興醫院,陪著前岳父和前小舅子把轉院手續辦好,看著護理師把宋怡瑩一路推上救護車、關上門,前妻的女兒因為要上課,所以沒有來。
說了幾句疏離的寒暄、問候,宋怡瑩的父親拍了拍劉春望的肩膀,又老調重彈,「阿望,是我們怡瑩對不起你……希望你忘了她,再找個好女人結婚吧。」
「嗯,有需要幫忙的,就打電話給我。」劉春望說。
但他知道這一別,他們下一次再見可能就是宋怡瑩的喪禮,或者甚至根本不會再見。
老人家揮揮手,坐上兒子的車,那個曾經要好到可以一起去爬山、環島,可如今因為這些事情而生疏的前小舅子,只朝他淡淡道:「大哥,我們回基隆了。」
劉春望點頭,目送他們離開。
載送病患轉院的救護車不會鳴笛,安靜地加入車流當中,逐漸遠去。
劉春望開車在外頭繞了幾圈,又去菜市場買了一些東西,才回到家裡。
把那些食材整理好、放進冰箱裡時,他有些恍惚。
忘了現在江硯也不在,不應該買這麼多東西回來才對。
所有的事情都告一個段落,他走進次臥,癱在床上,不知不覺睡過去。
主臥的床太大了,前一夜他一個人已睡不安穩。
被手機鈴聲吵醒時,天已經整個黑了。
劉春望腦袋還在懵,沒仔細看螢幕,迷糊接起手機,反正大概是工作室的人有事情要問。
可不是。
他聽見江硯在電話另一頭問:「阿望,你在家嗎?我在你家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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