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冷冷熱熱,氣溫反覆,讓人容易睏倦,江硯醒來時,發覺自己又不小心睡過十一點,不免有些擔心下周恢復上班是否能夠好好準點起床,看著主臥室的天花板,他下意識地伸手往旁邊摸,劉春望還睡在他身邊。
男人身上的睡衣不知何時換成了外出服,大概已經出門過一趟之後又回來,可能怕吵醒他,所以沒有再抱著他睡,但搭了一隻手在江硯蓋著棉被的腹部上,江硯記得偶爾他作惡夢醒來時,劉春望都是這樣輕輕拍撫、安慰他。
離家北上讀書之後,江硯就很少和人睡在一起,睡夢中貼碰到的溫暖軀體,總會讓他回想起被江磊觸摸的感覺而驚醒,害怕得無法再入眠,即便是交往的對象也一樣,林子凡就曾經好幾次埋怨江硯總是不一起過夜。
剛住進劉春望家時,他以不想半夜太干擾男人睡眠為由,主動說要睡在次臥,男人也沒阻止,只是經常睡在次臥的躺椅陪著他,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他從原本睡的次臥被挪到了主臥,從一個人獨睡,變成習慣有男人睡在身邊,甚至習慣被抱著睡,劉春望就這樣蠶食鯨吞了他的小小世界。
才短短十幾二十天而已,江硯看著劉春望的面容想,自己到底哪裡值得男人這樣?他從方方面面推敲反覆思索、藉著時間反覆觀察,還是很難得到滿意的答案。
對江硯而言,劉春望給予的一切就像補丁一樣,將他那些破損的地方一一填補,帶著他從原本封閉無望的世界順利逃脫,江硯覺得全世界應該沒幾個人能抵抗這男人的溫柔,可他不懂,對劉春望而言,這麼做到底有哪裡好?比自己條件好的人多的是。想不出滿意答案的他,在接受男人的付出時,老是會感到害怕和惶恐、想要拒絕,擔心自己無以回報。
江硯偷偷摸摸地挪動身體,慢慢把自己塞進側睡的劉春望懷中,抱住男人的腰,把臉埋進溫暖的胸膛裡,聽到對方沉穩有力的心跳聲,才覺得安穩。
在遇到劉春望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一天能夠和他人建立這麼依賴的關係。他不敢去想像,害怕想像會變成奢望,可是劉春望一次次證明,這不是奢望。
感覺到他鑽進懷裡,劉春望醒過來,收緊了手臂,低頭用下巴在江硯的頭頂蹭了蹭,「醒了?」聲音裡還帶著一些沙啞。
男人親暱的動作讓江硯又把身體更貼過去,他好喜歡劉春望每一次毫不猶豫擁住自己的時刻,輕輕應了聲「嗯。」
「餓了嗎?」男人問。
廚房燉好的魚湯香氣漫延在整個屋子裡,即便在關了門的臥室裡也能聞到,江硯皺了皺鼻子,回答道:「……不餓。」他抬起頭看著劉春望,兩人的視線碰在一起。
就算江硯這樣回答,一大早就起來燉魚湯的劉春望也沒有不高興,「那再瞇一下,晚點……」他話還沒說完,江硯突然撅起嘴,仰頭往他唇上啄了一口。
從江硯離開劉春望後龍老家之後,他們就沒有再親熱過,畢竟沒過多久江硯就開刀了,一個忙著養傷、一個忙著照顧,都沒那個心思。
江硯蜻蜓點水的吻帶著調皮,劉春望懷疑他是想逃避那鍋魚湯才有此一舉,但是他仍欣然接受,按著江硯的後腦勺又吻了回去。
相識至今,每一次做愛都是為了緩解江硯過於絕望的心情,每一次親吻都是為了安撫呵護江硯惶然無措或哀傷悲痛的情緒,這是第一次,江硯主動親吻劉春望,沒有流淚、沒有難過。
鼻息交融,臥室內的氣氛瞬間變得曖昧黏膩,吻得濕潤的唇分開時,兩人的呼吸都急促了些,劉春望用額頭抵著江硯的額頭,他能感覺得到江硯的下身已經挺立,他自己的也是,他貼臉過去又吻住江硯。
棉被下的兩雙手胡亂地摸索到對方的褲頭,撈出彼此充血的性器,他們一口一口親著對方的嘴唇、臉頰、耳朵、脖頸,敏感的龜頭相抵著、手掌和手指細緻靈巧地撫弄每一吋敏感之處。
這似乎也是他們第一次在不需要顧慮任何人的場合下親熱,陰莖顫抖著流出前列腺液時,還存有些許理智的江硯憋著呻吟,緊緊咬著下唇,似乎是無意識的本能,劉春望想著之後一定要改掉江硯這個幾乎要把自己嘴唇咬爛的壞習慣,邊舔開江硯的嘴唇邊道:「嘴巴張開、讓我吻你。」
然而,江硯在細聲喘息間反駁,「嗚、不要……鄰居會聽到……嗯……」
「臥室隔音很好,別擔心。」劉春望說話的嗓音裡帶著些許笑意,惹得江硯覺得心窩癢癢的,很快又補了一句「而且我喜歡你的呻吟。」
「……」江硯輕輕咬了下劉春望的脖子,雙頰滿是興奮染上的紅暈,他緊緊閉著眼睛,聞著劉春望的氣味、聽著劉春望的喘息、感覺劉春望手掌心的粗糙,嚐著劉春望唇舌的滋味……用除了眼睛以外的感官徹底感受劉春望的一切。
明明只是互相手淫而已,但江硯卻興奮得連小腹深處都在抽動,呻吟聲怎樣都無法收斂,他睡衣最上面幾顆釦子不知怎麼被蹭開的,劉春望的唇舌在他脖頸間毫無阻隔的肆虐,帶來麻癢快意,和陰莖被刺激帶來的陣陣爽感加乘,讓江硯的眼眶不由自主地酸澀泛紅、溢出淚水。
射精的感覺上頭時,江硯怕叫得太大聲,急躁尋著男人的唇一口吻住,恰恰把高潮時的呻吟都餵給了劉春望。
激烈的親吻讓兩人的唇都被吸吮得腫了,一吻結束,江硯把臉埋在劉春望的頸窩喘息著,被快感逼出的眼淚怎樣也停不下來,男人側臉過去親了親他的臉頰,舌頭熟門熟路地捲去他的眼淚。
「江硯」、「江硯」劉春望覆住他的手、就著方才江硯射出的體液緊緊握住自己的性器加快擼動的速度,在他耳邊一聲一聲輕輕喊著他的名字,沙啞嗓音當中所寄託的索求,更讓江硯覺得有股滿足充斥在他的胸口、許久不散。
男人的精液很快弄髒了江硯的掌心,許久沒有發洩的兩人渾身是汗,看著彼此、喘著氣,忍不住又唇舌交纏起來。
親吻結束的時候,劉春望將悶熱的棉被推開,房裡頓時瀰漫著情慾的氣味,他起身脫下沾了汗的襯衫,去浴室洗淨手,弄了一條濕毛巾,替江硯把身體擦拭乾淨。
江硯躺在床上,安靜讓他動作,褪去睡衣的光裸上身透著些許紅潤的血色,捐肝留下的傷口已經拆線許久,看起來比剛手術完時好了很多,上頭貼著矽膠貼片。
劉春望用手指輕輕觸碰著光滑的貼片表面,江硯的主治醫生說過,這種手術傷口要完全不留下疤痕很難,尤其江硯又有蟹足腫體質,還好江硯是男的,比較不像女性那樣需要在意疤痕的美觀問題。
但劉春望還是買了一大堆除疤產品,除了這次手術傷口之外,連同江硯額上、背上的舊傷,他都一個不落地照顧著,即便他曉得那些都可能是徒勞無功。
江硯抓住他的手,低聲道:「有點癢。」
「嗯,希望不會留疤。」劉春望道。
「……你覺得醜嗎?」江硯問。
「不醜,」劉春望說,「我只是心疼。」
這個回答讓江硯笑了下,「……你給我太多心疼了。」
劉春望彎身吻了他一口,看著江硯的眼眸,帶著笑意的嗓音問:「那你有覺得心動嗎?」
原本只是歡愉後溫存的一句情話,卻讓江硯愣住。
劉春望問他,心動嗎?
他對這個男人心動嗎?
他害怕劉春望離開,因為這個男人幾乎是他生命裡會回頭停下腳步等待他、接住他的唯一一個人。
他喜歡待在劉春望身邊,喜歡男人親暱的碰觸他,喜歡對方總是無條件的站在他這邊。
──他對這個男人心動嗎?
答案「應該」要是肯定的。
可霎時之間,江硯看著裸著上身的劉春望露出迷惘的神情,他靠過去像是本能一樣地抱住劉春望的腰,用臉頰蹭了蹭,又用嘴唇去親吻劉春望的小腹,原本因為高潮還冒著熱氣的身子漸漸冷靜下來。
江硯在逃避回答這個問題。
劉春望垂下眼眸,沒有催他。
離婚之後,每個月劉春望依然還是會去探望前妻。
這天就是和前岳父約好去探望的日子。
他站在呼吸照護病房的門外,沒有走進去,只是遠遠看著。
前岳父帶著前妻的孩子,站在裡頭和已經在病床上躺了七年多的女人說話,一老一小說著最近一個月發生的事情,七歲的孩子雖然早產、在新生兒加護病房待過很長一段時間,還好現在成長得非常健康。
探望完,他開車送前岳父和那個孩子去台北車站。
車上和以往一樣寂靜,從中興醫院到台北車站的車程很快,五分鐘不到而已,準備下車時,年過八旬的老人才突然說道:「阿望,我和醫生說好了,下個月把怡瑩轉回基隆醫院。」
劉春望回頭往後座看去,頭髮花白、身形看著又比前次見面時更痀僂的老人笑了笑,「這樣好就近去看她,不用每次都大老遠跑來,還這樣麻煩你。」
「爸……」
老人家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她上小學了,這樣跑來跑去也累。」他停頓了下,像是怕劉春望提出反對一樣,又道:「阿望,是我們怡瑩對不起你。」
這句話前岳父已經說了好多好多次,從出事的當下到現在,每回碰面,至少就會說上一次,劉春望無力回應,只能沉默,聽老人繼續說:「醫院會安排轉院接送,你不用擔心,怡瑩弟弟會來幫忙……若你想來看她,到時我再告訴你怎麼去。」
事實上,劉春望就算想反對也沒有權利,作為監護人的老人只是通知,而不是詢問。
他嗯了聲,看著他們開門下車,那個七歲的小女孩剛開始換牙,門齒缺了一顆,站在車外怯生生地朝他喊了句:「叔叔再見。」
劉春望對她笑了笑,「再見。」
一老一小關上車門,手牽著手就走了。
小孩大了,要開始有她的生活了,老人老了,不想再繼續折騰了。他們的每一次碰面,都只是一再提醒當年的錯事,只是一再勾起那些愧疚和懊悔,不如不見,各自安好,劉春望很清楚這些。
車子重新起步,往回家的路上開,『我不需要你的照顧,我需要的是你的喜歡,阿望。』看著熟悉的台北街景,前妻離家出走之前最後留下的話,在劉春望腦袋裡總是重複響起。
每次從中興醫院離開時,他都會繞去別的地方晃晃,晃到很晚才回到一片冷清的屋子裡,這次不同,他的屋子裡有江硯,所以他要直接回家。
向江硯索討情感的人太多了,他的爸媽、他的兄弟、他的親戚、他的前任,甚至包含看似總是付出照顧的自己,在這一片混亂裡面,江硯光是安頓好自己就困難無比。
江硯現在在他這裡只是暫時停泊,但劉春望還是想趁虛而入,爭取江硯留在這個家的機會。
他很擅長照顧人,很擅長和人相處──但是不擅長自己孤單,卻假裝擅長。和江硯相伴的短短日子裡,他的每一次依賴,都敲敲打打地讓劉春望的假裝裂了縫,不管江硯是不是能夠喜歡自己,他都很渴望能夠一直這樣下去,就算只是單向的照顧也沒關係。
但是他也很清楚,這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若江硯不願意,這間房子終究還是會變回以前那間只是他用來洗澡睡覺的旅館。
對現在的江硯來說,思考這些問題還太困難。
劉春望用指頭替江硯順了順這陣子略微長了的頭髮,才拿來乾淨的衣服替他套上,「我們去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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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藥袋鼓鼓的,很大一包,徐瑞麗從裡面拆出早上要吃的份,就著一口水,將整把藥丸全部塞進嘴裡、一次吞下。
第一次看見她這樣吞藥時,徐慧英嚇了一跳,「大姐,那麼多藥……這樣吞不會噎到嗎?」
徐瑞麗只淡淡回了一句,「從阿磊過世以來,吃了十幾年的藥,早習慣了。」
她的神情很平淡,好像這個問題很簡單一樣,徐慧英沉默許久,「……我都不知道。」
「這有甚麼好說的?」徐瑞麗回應。
「……」那時徐慧英沒接話,只是不知道去哪裡變出一顆他們小時候都喜歡吃的偉特糖,塞進徐瑞麗手裡。
徐瑞麗拿著那顆糖,念了句,「都幾歲人了,吃藥哪還需要吃糖?」但沒有把淡黃色包裝的糖果還回去,拿在手上看了許久。
她突然想起,江硯小時候生病吃藥,也都要配顆糖甜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曾被徐慧英照顧而養成的習慣,後來……江硯還是一樣要吃藥配糖嗎?徐瑞麗沒印象了。
從江硯在加護病房對她大吼之後,她就沒再見過這個兒子,不知道他術後恢復的狀況怎麼樣,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醫院,不知道是誰在照顧他。
沒有人告訴她,她也沒有問,所有人都非常默契地把江硯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就連剛回國不久的徐慧英都是如此。
那些因為江硯而不斷被攪和的浮躁憤恨、怨懟,逐漸沉澱,如今徐瑞麗想起這個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反而有種陌生和麻木。
徐瑞麗喝掉好幾口水,嘴裡還是有點苦味,苦得她感覺舌根都有點麻麻的,不過從手術完之後到現在也將近一個月時間,這種感覺她已經習慣了,一次也沒有拆開徐慧英給她的糖果來壓味道。
不如說,不習慣也得習慣,肝臟移植之後,抗排斥藥物必須要吃到她死去的那一天為止。徐瑞麗自嘲一笑,大概是老天爺懲罰她吞藥自殺,要她一輩子都繼續吞藥才能活命。
吞下那些藥之前,她站在娘家的客廳陽台往下看,看著她孩子失去生命的地方,那麼高的距離,真不知道江磊是怎麼有勇氣跳下去的,他那時怕嗎?他有後悔嗎?
若是自己也從這裡跳下去,或許會被人說這是江磊抓交替吧?徐瑞麗那時想了想,江磊死後一次也沒有入過她的夢,又怎會要來帶她走?她不想她的孩子被說成厲鬼冤魂,所以她才決定要換個方式。
只不過,躺在加護病房的那些時間裡,她經常想,江磊真是一個過分聰明的孩子,不像她這麼笨,一次沒有成功還學不會教訓,第二次又用吞藥的方式自殺,還把自己的身體搞成這樣,若那時跳下去、一了百了,多乾脆?
連日多雨的台北終於放晴,徐慧英請的阿姨把家裡的床單被單全都拆掉,拿去清洗、曝曬,正進進出出忙著。
徐瑞麗出院之後,徐慧英帶她從花蓮到台北,她才知道原來妹夫在陽明山買了一棟別墅給妹妹,讓她隨時回台灣可以有地方住。
這裡有專門的人打理,空氣清新、環境優美,比住飯店還要舒適,她只要乖乖按醫生的叮囑,吃飯睡覺復健就好,暫時獲得了喘息的空間。
但該面對的事情,終究還是會來。
她把藥包收拾好,徐慧英和家政阿姨交代完事情,走到客廳,「大姐,司機來了,我們走吧。」
徐瑞麗點點頭,姊妹二人就相偕出門。
對江啟銘和江啟銘外遇的對象提出侵害配偶權之訴後,手術後只出現在醫院兩次的男人終於找上門來,但都被徐慧英擋了回去、沒有和徐瑞麗說到話,打來的電話徐瑞麗也一通都沒接,就連訊息也全都封鎖。
徐瑞麗知道,江啟銘用江磊的死、用她對江硯的恨來逼她離婚,毀去她辛辛苦苦守著的家,好像他是個局外人、是個好人,這些事情都和「好人江先生」無關,她發脾氣、她鬧自殺,江啟銘都無動於衷,這次,她終於真正踩到了江啟銘的痛腳、讓他終於肯回頭看看這一灘爛泥。
看到徵信社回傳的照片、鏡頭下的江啟銘帶著那對母子,笑得十足開心,似乎忘了他在苗栗還有個家、還有個太太、有個兒子剛手術完在休養,那個女人比她年輕、比她妖嬈,一雙手搭在她丈夫的手肘上,親密無間,彷彿他們才是神仙眷侶。
明明就是搞外遇,但江啟銘絕口不提自己的問題,只將他們離婚的過錯都推到徐瑞麗身上,無視這些年來徐瑞麗背負著三個孩子的教育、背負著婆家的壓力、扛起這個家的努力。
那個結婚時一臉老實笑著說會照顧她一世人的男人,經過三十多年早已消失。
出院後,婆婆打來的第一通電話徐瑞麗一時不察沒掛掉,電話裡霹靂啪啦的都是罵聲,內容不外乎都是因為徐瑞麗怎麼樣怎麼樣,所以害她三個兒子失和、害她一把年紀還要當皮球輾轉流連三個兒子家、害她到現在還要替兒子的婚姻操心。
徐瑞麗不曉得婆婆是否知道江啟銘外遇,但她也不想忍了,直接回了一句,「媽,是恁後生外口有人、是伊對不起阮,恁家己的後生沒教好,毋是阮會當控制的。(媽,是你兒子外遇,是他對不起我,你自己的兒子沒教好,不是我能控制的。)」
「你是黑白講啥物?(你在亂講甚麼?)」老人家大概不知道此事,又急又怒,叫徐瑞麗不要污辱她兒子的名聲。
徐瑞麗只冷冷道:「恁去問恁後生就知。(你去問你兒子就知道。)」就掛了電話。
那時候,徐瑞麗手上就拿著那些照片,放下手機時,她才終於恍然大悟, 自己不過只是江啟銘的擋箭牌,替他擋去他在江家夾在大哥和弟弟之間的矛盾和無理的要求,替他擋去公婆對二兒子看不起的輕蔑,替他擋去他背不動的、成家立業、傳宗接代的壓力。
婚前熱戀時江啟銘曾和她訴說的委屈,她全都扛起來了,但事實上,她根本就扛不動。
知道江亮的存在時,徐瑞麗甚至已經麻木了──這個孩子不過是他們這家子的出口,讓江啟銘有了逃走的去處,讓徐瑞麗最終死心──連孩子都生了,她的這個家,還有什麼是不能被取代的呢?
徐慧英請來的司機看上去有些年紀、鬢髮參雜些許斑白,不過開車很穩,大概因為目的地是法院,加上剛上車時她們姊妹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所以他也很安靜。
從台北到苗栗,開車一個多小時,徐慧英看完手機的訊息,見徐瑞麗正閉目養神,便和司機搭話。
徐慧英談吐帶著一股天真颯爽,探問起司機的過去聽著也不讓人反感。
一老一少幾句話就聊起來了,聊深了才曉得,司機其實只比徐瑞麗要小一歲而已,家裡有一個成年已久但依然無法自理生活的自閉症兒子,孩子被診斷出自閉症的時候,太太因為受不了這個打擊,就離婚了。那時為了方便帶孩子去早療,所以他辭掉原本的工作,開始跑車維生。
「你都沒有想過要再結婚嗎?」徐慧英好奇問。
「結婚喔?會有誰想要照顧一個小孩到老、到死啊?我又沒甚麼錢,沒辦法給人家好生活,還是自己過就好了。」司機說,話題雖然沉重,但語氣卻很輕鬆。
這時,閉著眼睛休息已久的徐瑞麗突然睜開眼睛,問了一句,「你都不會恨你太太丟下你們父子嗎?」
「一開始會啊,我想說怎麼會有一個當媽媽的這樣子?丟下小孩子自己去逍遙!後來想一想,啊,這樣也好啦,這個孩子一輩子都需要人照顧,好不了啦!多一個人多拖磨,至少我們一家三個,還有一個過得很快樂,不是三個人都過得很慘,也好啦。」
一連兩個「也好啦」穿插在百般無奈和樂天看開之間,徐瑞麗沒再多問,徐慧英接著和司機聊起了別的事情,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一下車,徐慧英請來的律師早已在法院門口守候,領著她們一路進入調解室,江啟銘和他的律師也早早等在裡面了。
調解室不大,擺著一張橢圓桌就滿了,胖敦敦的調解委員是個退休法官,年紀有些大,但看上去很和藹、不是很嚴肅,和律師打聲招呼之後,就邀請雙方坐下,由於江啟銘不同意徐慧英在場,她被請到外面等待,裡頭就只剩下五個人,圍成一圈坐著。
調解委員說明了調解程序,才剛說完,還沒開始提問,徐瑞麗劈頭就是一句:「委員,我不同意離婚。」
此話一出,江啟銘的臉色就難看起來,他本想開口,但調解委員抬手示意他先不要開口,溫和地詢問道:「您為什麼不同意離婚呢?」
徐瑞麗直盯著坐在對面的江啟銘,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問話的調解委員和律師,只是繼續用冷硬的聲音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沒有錯,我為什麼要同意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