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01|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從李昂《迷園》看女性個體到台灣的主體性發展

一切種種,有如不曾發生,無來亦無去,只是這大千世界,迷夢一場。
李昂本人|圖片取自網路
李昂本人|圖片取自網路
1964年,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物質實力迅速上升;美國眼見中國勢力崛起,隔年,中斷對台灣長達十五年的經濟及軍事等援助;1971年,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台灣在國際上的地位迅速衰落;1979年1月,台美正式斷交,美國改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同年12月,爆發自「二二八事件」(1947)後規模最大的一場警民衝突事件——「美麗島事件」,黨外運動人士訴求終結黨禁和戒嚴,爭取民主自由。與此同時,1970年代的台灣文壇亦受到政治影響而發生大變動,期間最關鍵的風波為1977年至1978年爆發的「鄉土文學論戰」,表面上,是自1950、60年代以來文壇主流的「現代主義」,與轉向主張以「現實主義」寫作的「鄉土文學」所引發的論爭;實際上,更連動檢討戰後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學等總體面向。受到各方面的因素催化,1980年代,台灣在地/本土性的主體意識高漲,多元的思潮蓬勃興起,婦女運動邁入重要時期,經濟發展亦持續起飛,眼前似乎盡是無限的可能性。1987年,台灣宣布解嚴,開始進入新一歷史階段。
解嚴後,隨著本土意識與女性主義意識提升,文壇開始出現不少以女性歷史創傷記憶為主題的作品,這些小說的女主人公往往透過重新記憶與審視個人成長史/家族史,呈現與台灣主體性相關的創傷記憶,再現政治,並試圖建構自我的身份認同,例如陳燁的《泥河》(1989)、李昂的《迷園》(1991)、楊照的《暗巷迷夜》(1994)等作品,都是以台籍女性的家族秘辛為底,側寫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時期。受限於篇幅,本文擬先以李昂的《迷園》為核心,嘗試分析當中對台籍女性參與重構台灣主體性的過程,以及身為第三世界現代女性的主體發展的特殊性。
李昂(1952-),本名施淑端,彰化鹿港人,是台灣文壇知名「施家三姐妹」的老么,父親是商人,喜歡中國古典文學;大姐施淑(本名施淑女,1940-)為學者及文學評論家,任教於淡江大學中文系直到退休;二姐施淑青(1945-)為作家,著有《香港三部曲》、《台灣三部曲》等。其畢業於文化大學哲學系,後赴美就讀俄勒岡州立大學戲劇研究所,歸台後任教於母校文化大學中文系,同時從事創作。
大姐施淑在其著作《兩岸文學論集》中評李昂:「李昂是一個備受爭議的作家,爭議的中心,幾乎都環繞著性及與之有關的道德問題。在她最早的一些作品,如花季裡的幾個短篇,有關人的存在的荒謬性、叛逆、性與潛意識等,還可以從台灣現代主義文學浪潮,從影響她的心理分析和存在主義,找到觀念上的依據,因此它們的尖銳、背理和暴力,可以在象徵的國度,得到認可。到了鄉土文學論戰前後,隨著她作品中的現實題材的介入,在一般的道德批評,以及以社會關懷為取向的意識形態批評的觀點下,問題已經由象徵或個人夢魘,落實到具體的社會意義的層次,⋯⋯從作品的探索對象和探索方法來看,李昂是個問題意識強烈的作家,這點應無疑義。」李昂的小說時常結合「性」與「政治」兩大視野,不同階段皆自覺成長與突破,尤其呈現台灣女性在現代歷史社會轉型時期的性、權力、文化政治、主體性等的複雜思考。她在文壇江湖上不以本名施淑端行走,捨棄家中定下的「施淑」字輩與「端」字,兩者分別象徵傳統女性所需具備的賢淑與端莊的特質,而以「李昂」為筆名,「李」字來源於母親的姓氏,「昂」字則是期許自己能夠昂首挺胸,隱現她敢於反叛傳統父權體制的無畏特質。
李昂的重要著作包括:《殺夫:鹿城故事》(1983)、《一封未寄的情書》(1986)、《迷園》(1991)、《北港香爐人人插》(1997)、《自傳の小說》(2000)等。其中,出版於解嚴後不久的《迷園》,以歷時兩百餘年的鹿城朱家——「菡園」作為重構台灣主體的象徵,將敘事的時間線打散,出入於女主人公正在經歷的當下,兒時的片段記憶,以及過去父輩及祖父輩所經歷的歷史想像,小說的時間跨度,自甲午戰爭(1894-1895)後的日本時代(1895-1945)起,歷經二二八事件(1947)、國府遷台(1949),而後進入戒嚴下(1949-1987)的白色恐怖時期(1949-1991),再到1970、80年代,呈現如今的台灣資本主義發展、金權建構、台北上層物化世界,愛情、性、權力關係、第三世界現代女性主體發展的特殊性,以及個人成長史/家族史,乃至上接台灣史與世界史。
《迷園》出版於1991年,可視為台灣解嚴初期的產物,部分反映了台灣的本籍族群在各個歷史轉型時期的主體狀態,尤其是解嚴前後,出身於南部傳統的大家族,擁有世家小姐的身份與地位,進入台北上層金權結構的現代女性——核心女主人公朱影紅。故事的主軸,以她身為第三世界現代女性的主體發展的過程展開,大致由不同時空下的雙向敘事線交錯進行,而且都圍繞在男性,分別是1970、80年代在台北上層權貴階級中正在發展的情感關係,以及過去1950、60年代在「菡園」中與父親相處的兒時記憶,兩者的情節存在不少互涉關係,或隱或顯地聯繫上象徵台灣主體性的「菡園」,呈現各個階段下的歷史文化經驗。
在小說中,朱影紅的「成長」或「覺醒」書寫,始自認識核心男主人公林西庚,接觸資本主義發達下的頂層文化後發展的關係。林西庚身上的某些特質及作為,與她的父親有許多潛在的交疊之處,因而隨著兩人情感關係不斷地進展與變化,朱影紅時常會想起早年的片段記憶,在探索/追求愛情與性的過程中,她逐漸重構出記憶的面貌,思考究竟何以成為如今的自我,試圖梳理或緩解來自父輩所種下的間接的歷史創傷。這也促使她在實際的行動上,開始自覺脫離依附男性,從習慣處於下勢的姿態,轉為主動爭取的控制方,真誠面對情感與身體上的欲求,亦觀察局勢,理解並掌握現實情形下自身所能爭取的最大利益。
文末,當林西庚表示要為朱影紅贖回「菡園」並向她求婚時,朱影紅瞬間感悟:「好似從來不曾愛過他」。他們之間是否真的存在愛情?純愛,顯然無法概括兩人情感關係的複雜性,那愛情當中究竟又有什麼?性與愛存有的內在關聯為何?在金、權、貴、色的迷惑與作用下,兩人自然地激起強烈的情感流動,同時也相互求索。朱影紅沈淪於林西庚真誠的土豪式的氣勢,從他身上感到備受憐惜,既緩解/填補早年恐懼失去父親的長期壓抑與情感缺失,亦滿足了她迷戀如父親般的強勢男性的欲求。直到她完整地走過一遭後,最終超克一切,婚後決定捐出「菡園」,於某種意義而言,實現「大我」的目標。
在小說的楔子中,作者將時間線拉回當下,以正在為台灣首例AIDS個案(1984)發聲的跨國族男同性戀切入,透過他們的視角,觀看電視報導「菡園」的捐贈典禮,呈現世紀末華麗而頹廢的衝突景象。接著,第一章以朱影紅在小學作文中寫的「我生長在甲午戰爭的末年」開篇,提前預示她的身份與台灣的主體性存在緊密的聯繫,而後在小說中逐步開展她的祖父、父親見證了自甲午戰爭後日本殖民台灣,乃至戰後國府來台,經歷戒嚴下的白色恐怖的歷史背景脈絡。
戰後,日本時代曾留學日本及美國的父親,待孩子們長大後,同樣也供給他們出國,但他的兒子們卻和此時大多數留洋的人一樣,見識和享受到第一世界的好處後,不願歸台,直到父親去世後,只有最小的女兒朱影紅仍留在台灣。在這裡,顯出現代難以延續傳統大家族型態的事實,而身為女性的朱影紅,在家族的頹勢下被託付重責,以原先家族背景的聲望及現代女性的優勢,盡己所能保存這座見證台灣兩百餘年歷史的「菡園」,而她爭取「菡園」的過程,亦象徵對台灣主體的重構。雖然女主人公婚後走向無愛無性的命運結局,過去有如經歷迷夢一場,卻也在作品脈絡下達成人生中相對有意義的目標,為家族與社會做貢獻。作者以此安排故事結構,或許是希冀台灣人能夠建立起自身的本土意識,也可能暗示新時代中女性崛起的趨勢。

圖片取自網路

選定文本

李昂。1991。《迷園》,台北:貿騰發賣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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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就讀淡江大學中文系,任田野調查研究室(出版地方刊物《淡淡》)主編,研究現當代文學及田野調查相關領域,平日喜愛看電影、攝影、閱讀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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