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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習騎士異聞譚✎LV.選擇

  「我曾經問過冰姈,這座城堡是什麼地方。」眉飛色舞地介紹完有著白色果肉、用像是土窯的方式燻烘烤熟後內裡彷彿年糕一樣軟糯香甜的果實,莫葉在晚餐途中開啟了話題。「她說是參考她曾經的家。」毫不避諱在本人的城堡內透露這件事,莫葉抿了一口白色的綿軟果肉。「這個的烤法也是聽她講之後做出來的,聽說已經失傳了。」
  「這樣啊……」吃起來很有親切感、讓人有點懷念的口味,稍稍撫平了因同情而衍生的悲傷。能夠僅靠三言兩語就做出來,莫葉相當的多才多藝呢。不過,如果城堡是這樣的地方……意思是,在被俘虜抓去囚禁之前,冰姈就是住在這樣的環境長大的。理解了這點,索羅輕輕地點頭。而被囚禁後所發生的──「那是,誰做的『實驗』呢……」如此泯滅人性、毫無道理的殘酷,不見盡頭的絕望啃食著理智與心靈,能夠活下來到底是幸或是不幸?
  「不曉得。不過,已經是那麼久以前的事,又是剛崛起的人類下的手的話,搞不好跟『那邊』有關。」邊咀嚼邊教索羅捧著耐熱的果皮避免被軟綿熱呼的果肉燙到,莫葉回答的態度自然平淡。「那個時代有點地位的人類,大概就是後來的『管理者』了吧?」隨口推測別人的過去,生活於此的莫葉對管理者似是無處不在一點已經習以為常。
  索羅安靜地垂下眸光。與冰姈一起探討她的過往,是莫葉與冰姈共同生活過的足跡,也是自己還在糾結莫葉或許不會原諒自己時在他身上發生的事──如果自己當時願意更相信莫葉一點就好了。
  而假如莫葉的推測為真,那……「那,『狩獵』會不會也是……」那些人下的令?
  「不好說呢。」顯然並不在意這個問題,正確解讀出索羅提問的莫葉微微聳肩。「人類相當複雜,或許是某些人類從妖精身上發現了『寶物』才這樣的吧?」
  「寶物?」妖精的歌聲嗎?但是,印象中莫葉提過,人類是聽不見這種聲音的……困惑之情令索羅不禁偏頭,注視把吃完的果皮整理好的同伴。
  「嗯。」坦然地點頭,莫葉取起掛在腰上用空心樹幹製成、手掌大小的水壺啜了一口。「這在外頭是不能明講的事,算是這個世界的常識吧。」
  聽著莫葉開口解釋,索羅有種預感。當時兩人在商街看見『妖精與誓約』那本書時,莫葉沒有提到的「狩獵的理由」,或許在這個可以安心說話的空間內,才能一探究竟──而莫葉也沒讓人失望,他很快便解釋下去。
  「妖精跟精靈這些非人族群,是以伴侶為重的生物,所以才有『誓約』這個種族的本能跟天性……正因想把自己的一切獻給伴侶、讓伴侶知道其重要性跟吸引力,非人種族為了繁衍而產生的體液,有著各自不同的味道。」
  「味道……」從未想過的名詞自莫葉口中道出,思緒不由得頓了一拍。
  「對,味道因人而異。人類沒有這種構造,所以就算分泌體液也不會有類似的味道。據說大部分的非人,體液嚐起來是各種植物或是食物的香甜氣味──在某些人類的眼中,這是能販售的高價品。『狩獵』就是這麼開始的。」
  像是在上一堂生物、又像是在講健康教育,莫葉透露的理由既衝擊又彷彿理所當然──這裡的人類,竟然會因為妖精有著香甜的體液而對他們做如此殘忍跟過分的事嗎?即使是蜜蜂採蜜,也是因為會協助授粉,這裡卻在已經有種族歧視的環境下,還因為人類崛起、妖精式微而有專門迫害妖精的狩獵團體……以人類為主宰的世界,在他們的眼中,非人竟是可以掠取的資源……這是何等讓人不願想及、卻又難以替其找到開脫之詞的理由。
  『喜歡一個人,是不分性別、年齡跟種族的。希望索羅不會因為性別或種族而去傷害誰──』母親所說言猶在耳,索羅感到自己是越發明白這句話的重量與背後堆積起來的傷痛有多麼深不見底了。
  「臉色很差啊。」意識到生性溫柔敦厚的索羅神情黯淡下來、透過主從誓約也感應到索羅的心情愈發悲傷,莫葉便隨口轉移了話題。「吃得還習慣嗎?學校以外的地方野營大概都是這種感覺的,沒辦法做什麼細緻的調味。」
  「很、很好吃!」聽見話題被轉移走,索羅趕緊仰首回答身邊的人──過份靠近的距離讓人不由得腦袋發白,索羅似是逃避那雙湛藍般低下了頭。「謝謝……」被顧慮了不說,沒想到明明是來訓練的還被這樣款待,調適心情的同時,雙頰像是火燒般持續發燙著。
  而創造出這個包含了全世界的掌中別墅的主人,正是方才讓人臉色為之黯淡的「實驗」受害者之一。可是這樣的她,卻對自己跟莫葉相對親切……依稀記得露露也曾經說過冰姈身上各種繪聲繪影的恐怖傳言,甚至提過有人認為她是被誣陷的……如果那是真的,那或許正是拿冰姈做實驗的人們的傑作;就像管理者一口咬定莫葉出生的一族是叛亂份子,所以他也是叛賊一樣。
  「是嗎,那就好。」沒有繼續深問下去,微微一笑,莫葉將視線轉向窗外。「說起來,息系意外的辛苦呢。」
  「啊……」意會到莫葉指的是昏睡一天的事,索羅不禁縮了縮脖子。「對不起……是莫葉搬我回來的吧。」肯定很重。不知道是第幾次了。「而且還弄得濕淋淋的……」
  「不是你的錯。天生的魔法系別是無法選擇的,息系還會給身體這麼大的負擔,要一下子就能好好使用肯定有困難──」話語至此,清澈明亮的湛藍眼眸重新看了回來。「我的意思是,其實你很厲害啊。」
  「咦……」還以為是要說教,卻是超出預想的誇讚。一下子趕不上想像上的落差,索羅怔忡於原地。
  「不需要魔杖就能使用魔法、不用冗長的咒文就能施展出超乎想像的破壞力;明明擁有這樣的能力還能這樣宅心仁厚,不願傷害他人、甚至視妖精為平等……雖然這些聽起來大概很荒謬,但我是這麼想的。你真的很了不起啊。」同樣是以人類為主的世界,受過人類的教育,索羅所展現的特質跟原世界的價值觀相當不同。也難怪這麼多人想要過去新世界。「雖然冰姈好像對你很熟,跟我說了很多她所知道關於你的事……」像是自行封印了普莫劍、又或者是索羅以前就來過別墅之類的。但……
  沈吟一會,莫葉感受到身邊看著他的人心底浮出了不安,不由得失笑──「對我來說,不管怎樣,索羅就是索羅,這一點是不會變的。」無論冰姈說的是否為真相、是否真是索羅所做,這個人的溫柔跟魅力都不會改變。
  莫葉的話語彷彿一道溫暖的光。是否身懷詛咒、是否擁有強悍的魔法能力、是否有好好派上用場,跟那些都沒有關係。在他眼中所看著的,始終都是索羅這個人的本質──這是妖精的特色、還是莫葉的特色呢?不管是哪邊,都撫慰了不安定的心。他確實就像他說的一樣,一直在保護著自己。只要想起那時候莫葉說的「我想保護索羅」便覺心動不已──但是,作為他的朋友、也是作為同伴,為了彼此還能繼續維持現在的關係,自己是不能背叛這條界線的吧──而且,也不希望這份心情給他帶來困擾。「謝謝。」
  對這句道謝回以輕輕一笑,莫葉這才起身把吃完的東西通通收拾好帶出房門。在那之後,或許是因為莫葉今天的訓練進度比平時要好,冰姈沒有特地再叫他做些什麼,只叮囑了明天一早的訓練會分開進行後,便叫兩人就寢休息。
  邊回憶聽見的二人對話,撐著頰屈腿坐在沐浴月光中的岩石上,冰姈另一手把玩著一支墨褐色的魔杖。「為了保護弟子而選擇沈默,是嗎……真是,偽裝成人類生活從而染上人類的膽小,離合格的戰士還遠著呢。」心意互通卻錯過彼此的兩名弟子,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察覺這件事呢。語氣並無責備,她溫和地撫過魔杖,勾起唇角。「在裡面的杖芯也刻下了妖精文呀?明明現在因為『意外』忘得一乾二凈……」
  金色的眼眸看往城堡的方向,冰姈微微瞇細帶著笑意的雙眼,輕哼一聲。「『這裡』跟『弟子』──要選那邊的話,全部忘了也好。」下了意義不明的評語,她從岩石上起身,把魔杖跟普莫劍、還有兩人的黑色學生長袍放在一起。隨後一撥馬尾,縱身騰空飛往城堡的瞭望台──漫天星辰亦是冰姈所造。她輕輕一揮手、隔空拂去一片灰雲任由星點綴飾整片夜空,才在圍欄上坐下。世界的另一側正處於白天,而她本便屬於夜晚的生物──「就算那會讓你看起來像不守信的人類,這種無藥可救的世界早就該扔下不管了。對吧?」少女的語調盡是笑意,不知是諷刺或是真心的耳語,隨夜風消散於萬籟俱寂的浪漫星夜裡。
  隔日一早,索羅剛洗漱完,冰姈便逕自踏入索羅房內示意要出門──時機準確地足以充分說明她確實掌握著每一個在『別墅』內的人的動態。跟上冰姈優雅的步伐,索羅看了看鋪有地毯的長廊跟兩側氣窗。石磚堆砌而成、復古的時代感與莊嚴感敘說著前方領路的少女曾經的生活,而人類正是一手摧毀這些樣貌的兇手……
  「一臉茫然呢。因為之前綁架過你,現在又開始教你所以混亂了?」開口搭話的冰姈眸中盈滿笑意。「只是因為那幾個沒什麼用處的傢伙來找我交易,說是會讓我見識當今最強、連息系魔法師都扛不住的拷問方式,用來換取我幫他們找到任務目標而已。」平淡地敘述原委,少女冷冷地哼了一聲。「息系對黑魔法本來就有抗性,不會輕易被弄死,更何況是那種渣滓一樣的魔法。」擺了擺手表露出對通緝犯們的不屑,冰姈言下之意是她肯定索羅本便不會因為這樣而被殺死。聽得出她對自己懷有信心才刻意這麼做,索羅抿了抿唇──根據卓根老師之前所說,莫葉也是因為被她看上才成為弟子。雖然不清楚她看上莫葉的地方是不是因為莫魯族的身份,卻能感受到冰姈對於教學不容馬虎的態度。換句話說,即使她的要求偶爾會讓人懷疑人生,但確實都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會出這些刁難的課題……
  「在開始之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思緒被冰姈的話語打斷,索羅安靜地看向發話人那一臉惡作劇似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得知她的過去、理出她的「用心良苦」後,那份理應屬於通緝犯的邪佞與狡詐的笑容,看上去卻彷彿是個稚氣未脫、還處於天真嘻笑階段的妙齡少女。那會是因為同情心的影響、還是其他的原因呢?沒有細想的時間,冰姈的問句便到了。
  「你想保護人、還是被保護?」
  過於意料外的提問令索羅不由得「咦」了一聲,愣然地眨眨眼──現在在這裡的自己,確實可以說是什麼用處都沒有。無論是訓練或是自理生活都辦不到的人,會被這麼試探也是理所當然的。
  「保護他人必須要很強對吧?」迎上那雙充滿困惑的墨藍雙瞳,冰姈理所當然似的攤手。「但是,怎樣的人才會被保護──就是比保護他人的那一方還要更強的人。」道出看似無理的話,少女莞爾一笑。「這樣才可以跟他一起前進,或是至少不成為各種意義上的累贅嘛。」
  「累贅……」未曾想過冰姈的分析竟是如此強硬卻又在某程度上合乎邏輯。她這段話指出了自己至今一直沒有注意到的問題──被保護的理由是因為弱小,這樣的想法或許從根本上是不正確的。無論是想保護對方、還是想要一起前進,這是可以由自己選擇與決定的關係──不該被「受到保護是因弱小」的觀念束縛,而從自己還能提升實力、或是想跟對方一起前進這件事上移開視線。
  因為失去魔杖,在皇家兄妹面前示弱等待死亡降臨時、又或者是因為莫葉被黑魔法控制,放棄生存的念頭讓莫葉承擔弒友之痛,這些都是不夠成熟的選擇造就出來的結果。為了不再輕易放棄、不再讓這些悲傷的事發生,勢必得好好找出自己能做的事……首先,就要從回答冰姈的提問開始。
  「我……」如果,想要成為可以跟莫葉並肩、在他痛苦的時候能夠聽他訴苦、共同在這個充滿殘酷的世界一起前進的人,在莫葉毅然選擇成為保護他人的那一方的現在,自己能做的,毫無疑問是──「想被保護。」為了不要成為莫葉的負擔。
  「果然是這樣呢。」確認過弟子的意願後,冰姈總算在一處地面碎石路滿是青苔的闊葉林內停下來。「既然如此,就開始做正事吧──聽好了。」少女不可一世地雙手環胸,在索羅面前向後靠坐到半空中、呈現出最讓人熟悉的坐姿──「防禦確實是目前的你最好的攻擊手段,但你的對手不是只用防禦就能解決的。不試著攻防皆備,你很快就沒戲唱了!」歪著頭看人的態度相當囂張,她冷冷地俯視黑髮墨藍瞳的弟子。「不管有再怎麼強悍的實力,只要沒有掌握好使用方式,就只是在浪費能力跟生命而已!」
  這是多麼讓人熟悉的批評、何等令人印象深刻的訓斥。稍稍瞪圓雙眼,索羅感到自己的舌頭像是被什麼牽引──「是,師傅。」
  「就說不要叫我師傅,叫我的名字!都被你叫老了!真是,明明還沒回想起來還叫得這麼順口!」冰姈在這聲不由自主喊出的師傅之後為表抗議鼓起了臉頰。約定俗成似的反應令索羅不由得愣然,卻不能不對冰姈的話語做出回應。
  「是,冰姈師傅。」
  「給我把師傅兩個字去掉!」用力指向索羅,少女一臉不滿,埋怨的語調卻毫無殺傷力。「為什麼偏偏只有這個記這麼清楚!」
  撇嘴嘖聲的她氣沖沖地哼過一聲,緩和情緒後才再次開口。「真是……看到這裡的路面了嗎?這些覆著青苔的石塊,用你的魔法把它們全部舉起來──沒錯,全部。為了控制輸出的方式,得從最基本的開始做起──直到午飯時間之前都要維持這狀態,就這樣。」
  「咦……」比預想的內容還要簡單,但肯定沒有表面上所見這麼單純吧。沒有魔杖的情況下要精準地把長了青苔的石頭全數舉起,放眼望去少說有數平方公里……辦得到這件事嗎……不,不是辦不辦得到,是必須去做這件事。如是想著,一邊給自己打氣、索羅一邊伸出雙手。
  通用魔法內就有能讓東西浮游起來的咒文,只是,效果不知道如何……暗自做了一個深呼吸,索羅呢喃起咒文──似是觸到石頭又好像沒有在摸的手感微妙的難以立刻消化。意識被迫集中在緊盯所有必須讓其浮起來的石頭上,索羅感覺自己聽見了雜杳低語。那似乎是石塊在述說有誰在舉起它們的窸窣談論聲。不一會,原先還在地上安穩排列、大小不一的石頭群籠上一層藍白色的光膜,像被看不見的手托抬起來、以非常不科學的高度離開地面──
  隨著索羅開始進行「課題」,冰姈才總算滿意地勾起唇角。
  「好啦,你慢慢做,我就先去莫葉那裡了。」甚至沒有告訴索羅晚點還會不會再回來,冰姈便逕自消失蹤影。
  沒有餘裕回應少女的人呼吸有些費力,卻是為了達成課題鼓足了勁。為了集中意識,索羅再次深呼吸後,閉上了眼睛──專注於各種零碎的信息之上,任由所謂的「息」牽引,索羅很清楚,自己的訓練才正要開始。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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