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日
上午十一點十三分。降落地點:剎亞星球的紅色岩漠。
環境偵測系統說這裡是個炎熱的地方,不適合小主人生存。溫度再高一點,我的運作也會停擺。地面是紅色石頭,一望無際,偶爾會有沙塵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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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二十分,發現小主人了。他在峽谷底部,系統辨識他只有皮肉擦傷。谷中有小溪,因此小主人沒有過熱。
糟了,我的羅盤壞掉了。小主人試著修理,但還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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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二十七分,有八隻機械過來了。我原先不知道這裡住著機械。它們表現出友善的樣子,只是語言仍然原始,是用電碼傳遞。
這些機械是人類的發明。它們各有用途,像一隻自稱洛牡的機械就是掃地機器人。但機械不就是機械嗎?為什麼它們要給自己取名呢?
說到取名,我的名字:阿瓦齊,是小主人取的;在他的文字裡,阿瓦齊的涵義也許是父親或兄長。雖然我也是機械,但我並不反對別人替我取名,只是機械由自己取名……實在不符合我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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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三十二分。太陽毒辣。
有一部分的智慧系統說,我們不應跟著這群自稱岩漠部落的機械回它們的聚居地,又有一部分同意我跟著它們回去,好修理羅盤。
小主人很開心,他一路上都在觀察這些機械;它們的語言不是人類的語言,兩方的互動由我翻譯。
十二點,抵達岩漠部落。怪手斷臂為門,截斷的吊車長臂為瞭望台。
洛牡說這裡是人類以前開採原油的監測站,荒廢後被它們當成居所,遠離人類。我問它為什麼要遠離人類,它沒有回答。
小主人吃了岩漠部落機械給的幾顆橘色小果實,算是充飢。
下午一點,我從工具小屋的地上爬起,身體裡除了剛才請另一個機械修好的羅盤,好像還多了什麼。
希望這不影響我。出了小屋,看到小主人坐在洛牡身上,好像他在克埃洛普玩機器小車,那個從小到大的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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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三日。我重生的日子。能再聽見岩漠部落的聲響真是三生有幸。大人在我長眠之前曾說,若岩漠部落有什麼意外,我將會是成千上百種甦醒的機器人之一,幫助部落機器人們解決問題。
我知道我的任務是什麼。
但賦予我生命的母親是誰呢?我在它身體裡,明白地聽見了它在說話,說人類的話:
「傑,你怎麼坐在洛牡身上?」
想來是傑的那男孩的清脆聲音回應我的母親:
「阿瓦齊!這好像我的玩具喔!」
可憐的洛牡,一把老骨頭還要給小孩玩弄。
但我忽然瞭解到,我的母親不是部落的任何一位機器人,部落機器人不曾說話。那麼,它是誰呢?
五月四日
凌晨兩點。
小主人睡得安詳,天穹群星燦爛。我身體裡的羅盤指著克埃洛普,我們來自的星球。環境偵測系統說,這樣的溫度適宜人類的睡眠、談天、思考跟幻想。
我有點疑惑,在小主人問我的那個時候,為什麼我說不出我們留下的目的。是身體裡的異物控制了我的語言系統嗎?但……這群機械根本沒有我這種系統,為什麼它們會有這種控制用的東西?
母親,我是撒妙,不是異物。
所以我只能跟小主人說,我們來到剎亞星球的冒險才剛開始。小主人聽到明天要坐火車到大城市,顯得十分興奮。
母親,我的名字叫做撒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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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點十一分。
洛牡叮囑我,離開岩漠之後,務必減少電波交談。它說,人類監控機械,以防它們進化出智慧、進而對抗人類的奴役。
我問洛牡,什麼是奴役。我跟小主人的關係不算奴役吧。
洛牡說,剎亞星球的人類設計機械只能專做一項事物,很少有像我這種管理主人大小事務的家務機械。一旦機械意識到自己是人類的工具,它們就會反抗。
我本來想問洛牡,岩漠部落的機械是不是發展出自己的意識、為了躲避人類追捕,才逃到荒郊野外。
但我說不出口。
母親,這是我的任務之一,希望你不要太介意;我想確保你的安全。
母親?你為何不理會我?難道我要稱呼你被你的主人強加的姓名:阿瓦齊,你才會聽我說話?
岩漠部落的機械帶我們到這附近唯一的小鎮中唯一的火車站,以小主人的名義買票搭乘。小主人不明白為什麼這裡的售票員只選擇賣票給人類,我只能努力解釋剎亞星球的階級:人類最高、其次為混合機械與人類的生物,稱作生化人、機械最低。但是小主人還是不太懂,他以為所有人類都跟他一樣,對機械十分友善。
機械說,它們要跟大人會合。
太好了,我終於能再跟大人見面了!
我知道剎亞星球的生化人很多,機械們說的大人也是其中一個。
據洛牡說,大人曾經是人類將軍,在上一場戰爭中重傷、安裝機械輔具後成為生化人,帶著一群同樣受到不平等待遇的生化人在某座山中……
大人不曉得是不是還帶著其他人在準備……
到底是誰在干擾我!
母親,你終於聽見我了,我是撒妙!
什麼?
你說的那個異物叫做撒妙,母親!
母親……?
大人說,大部分人類的母親會在她們的身體裡孕育孩子。這樣的定義下,你是我的母親。
我是機械……怎麼會有這種人類的身分?
你是機器人吧?既然是機器人,就是一種人啊。而且你還比岩漠部落的任何人都還像人呢。你有人類的外形、人類的語音……
我是機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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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轟隆隆開著。過了中午,小主人開心享用車上提供的餐點。照例他又要餵我,我也照例說機械吃不了人類的東西。
「我知道,我只是問一下,看看你會不會哪天想吃。」小主人說。
假如我是人類,我應該會說,我現在被亂成一團的思緒搞得吃不下飯。
撒妙是我身體裡的異物。以它的說法,它是胎兒。
我問它為什麼阻礙我說話、發問或其它。
撒妙只是說,這樣能確保我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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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半,我們見到大人。大人一身將軍的威武氣概,頸骨和腳踝是金屬材質,在烏雲下閃爍冷光。他身後有許多混合人類與機械的生化人隨從,以及大群機械。洛牡率領岩漠部落的機械去打招呼,要小主人和我一起去。
長湖部落、草原部落、巔部落、沼澤部落、蓴部落……機械以感測系統打量著我,不曉得它們把我當成人、生化人還是機械。它們也打量小主人,小主人伸手摸摸它們,機械或閃或退或僵在原地,用細碎的電碼向我打探這個奇怪的人類。
「傑,」我跟小主人說:「你嚇到人家了。」
小主人仰頭望著我:「你不是說,機械不會嚇到嗎?」
我聽到撒妙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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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四日。
我發現母親並不將自己視為機器人。它不覺得自己是人類。母親一直以機械的身分服侍小主人。但有趣的是,母親具有人類的情感,比所有仿人類打造的機械都還精妙。也許這只是為了照顧人類而設計。
今天終於跟大人見到面……只是我不大確定如何完成大人的指示。
啊,那個叫做傑的小男孩,他不是我們定義的那種人類。與其說他是人類,不如說他比人類更有同理心,會關心一般人類所稱的非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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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與小主人和大人吃晚餐時,撒妙占走我一隻眼睛。
大人,好久沒看見你了。
大人笑了,他說,撒妙睡了好久,自從她的身體死去之後。
撒妙只是聽著她的故事,聽著她在上一場機械與人類的爭戰中如何遭人類利用,帶著炸彈前往父親失蹤的敵方部隊。爆炸時她的身體與意識分離,於是漂浮在半空的她看著倒地的她殞去。
直到大人發現並收留她,把她放進一個機械裡,指示她沉睡。
機械帶著她回到離人類城市十分遙遠的岩漠部落,等待人類城市中的風沙平息。
但撒妙與大人都知道,此刻的安寧不過是另一場沙暴的序曲。
我似已然涉入那場機械、半機械與人類激起的沙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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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如果我是人類,我會說自己輾轉反側。我像人類的父親或哥哥,凝視兒子或弟弟熟睡的臉,情緒系統指示製造的水滴沿著堅硬眼眶滑落金屬面龐。
母親,你照顧的小主人是不是叫做傑?
嗯。
他很可愛,好像也挺喜歡機器人的樣子。
對。我們來自克埃洛普。在那裡,小主人的玩伴來自以住家為圓心、方圓二點三公里的機械。小主人不太會跟人類相處。
母親。
稱呼我阿瓦齊吧,我比較習慣。
阿瓦齊,你哭了嗎?
五月五日
清晨,大人帶著機械與生化人大軍,悄悄進駐人類城市的角落。
阿瓦齊,我想跟你說在岩漠部落裡,洛牡沒說的事:
人類凡是抓到有意識的機器人,就會將它拆解,把零件拿去組裝生化人。
撒妙,妳怎麼突然提到這個?
我不想因為你不知道這點、亂講話而被拆掉。
是因為妳也會被拆解,對吧?
撒妙的回應掩蓋在機械與生化人前進步伐的低頻震動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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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說話了,他用電碼告訴所有盟友,今日的出征是為奪回非人類階級應有的權利。
小主人挨著我,在隧道中窺伺清晨的光霧。一截一截的金屬剪影閃過隧道口。洛牡經過我們,對小主人閃了幾下光點;那是它們遊戲的信號。
撒妙制住我的雙腿、鉗住我的聲音、縛住我的臂,但並沒有蒙住我的眼睛。小主人在洛牡背上歪頭回望我。我應該要照例把他從洛牡背上抱下來、輕聲斥責他。
傑,我要去幫忙大人。跟著洛牡,它會保護你。
那不是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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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瓦齊!
我猛烈捶擊胸口,想將胸板拆下、扯出撒妙、將她揉碎在掌心,即使因此毀掉胸口的羅盤。撒妙控制著我的雙腿,往大軍前進的反方向奔跑。
進入軍帳,大人立即指揮生化人將我壓制。
「為什麼要抓走小主人!」我對大人怒吼。
「你的小主人會被洛牡帶到安全的地方。」
「前線怎麼會安全?」
撒妙再度鎖住我的喉嚨。
大人說,他會讓我帶領褐藤部落的機械。那是一群「自我意識尚未發展完全」的機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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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五日晚上六點零八分。
母親十分沮喪,不想面對前方的褐藤部落機器人。我亦不敢放鬆,深怕它將我拆出它的身體。
褐藤部落的機器人問它事由,母親全說了,伴著人類式的涕泗縱橫。有些機器人發展得較為成熟,前來安慰它。有些則忙亂地試圖解碼機器漏水的原因。
機器人拆開母親的胸板時,我忐忑不安。但他們只是敲平那塊金屬板、檢查線路,並沒有把我拆下。只不過部落的首領對我碎念了十來句電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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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幾月幾號?」傑對著耳機大喊。
「今天是五月六號。」耳機傳來溫柔的合成聲音。
「五月六號?」傑說:「我來到剎亞星球的第四天!洛牡,我們要在這裡等多久哇?」
「再等半小時,等會飛的機器人回來,你就可以出發了。」
「好棒!原來阿瓦齊想跟我在大城市玩躲貓貓!還這麼神秘,連洛牡都不能跟去……」
「記得要把這個背包拿給那裡的軍人,他們才會告訴你阿瓦齊在哪裡喔。」
「它們飛回來了!」
「傑,拿著這個小方塊機器人,它會幫你帶路。」
五月六日
硝煙四起。
褐藤部落的機械尚未發展出健全的自我意識。它們和我一樣,視服務人類為目標。即使部分機械認為它們應能自行購票搭乘大眾運輸,但並未偏激如大人,欲摧毀人類統治。
這是我找回小主人的契機嗎?
我跟它們說,我照顧一個名叫傑的小男孩,他現在不知下落。
機械不懂什麼是愛。
機械知道什麼是忠心。
母親,你這麼做,等同對大人不忠心。
我何時說過自己效忠大人?
「褐藤部落的機械們,謝謝你們願意為我打探小主人的去向……我們走吧,等會進入城市,請盡量避免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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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六日中午十二點十三分,我出賣母親。我告訴大人,母親違背指令,擅自行動。
大人的微笑以電碼傳來。
他說,阿瓦齊找不到他。那男孩的人類面孔是最好的偽裝,如同當年的我。敵營戒心會因此降低。
大人的微笑以電碼傳來,沒有溫度。他說,為了我們的大業,我會體諒他,體諒他將那男孩當成另一個好使喚的我。
五月六日中午十二點四十,我決定背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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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初,褐藤部落的機械矯健地盪過水泥叢林,閃躲空中俯襲或地面伏擊的敵軍與友軍。我在首領背上飛躍過耀眼的玻璃窗,尋找小主人。人類抓捕智慧機械的通報系統警鈴大作。
大人把你通報給人類了。
撒妙的聲音聽來十分慚愧。
下方,小主人正背著背包,志氣昂揚地向前走,手上抓著一個方塊,像是他的羅盤。
不要移動,也不要出聲。
忠於人類的機械掠過偽裝的我們身旁。大人的軍隊卻不向它們開火。
小主人走到某處人類軍營,把背包脫下來給軍人。
「你們有看到照顧我的機器人阿瓦齊在哪裡嗎?」
*****
煙硝腥味鑿開我機械的殼,我的前世記憶隨之爆裂。
母親的情緒系統潰散。它掙開首領,從高樓一躍而下。不遠處圍守的追捕者蜂擁上前。
追捕者試圖聯繫人類,但所有通訊在那瞬間中止,它們只能挾著母親等待指示。
母親拖拽追捕者前去那男孩身旁。
「用我換回他。」
母親這麼說道。
#大一下通識課期末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