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0日,晨起掀開窗帘,雨直直的下著,顯然一夜没停,吃早餐時,雨腳越益粗大了。九點十來分,撐著傘出門,走没幾步路,下褲管就差不多濕了。京都駅前的搭棚長廊下,人龍蜿蜒不見尾,對此現象大感好奇,特地趨向龍頭一探究竟,原來是等著上計程車,太誇張了。女兒說,春櫻綻放期間本就是旅遊旺季,況是禮拜天,當地人也都傾巢而出!到公車站牌,一樣大排長龍,等了兩班才上得去,而在市中心區又塞車,抵達金閣寺已過10:30,雨,仍完全没有停歇的跡象。
【總門,必須在這裡買1張「護身符」(他們說不是門票)】
【回望總門與參道】
【過總門後先拍1張,老婆感冒中。】
1979年底,初升大二,在清華書展買了新潮文庫的「金閣寺」,並於次年春讀完。那時距三島由紀夫震驚世人的切腹事件,還不滿十年。雖然已忘了如何得知其人其書,但當年既以「文青」自許,總有門路摸索得到。只是在那窮困閉鎖的年代,根本想像不到有朝一日能出國親臨斯地,而因「隔空」閱讀,再怎麼熱情、認真,仍難免對許多細節視而不見,當然,這也是在此番遊日歸來後重讀發現的,我另外注意到,這本書譯者陳孟鴻的代譯序,寫成於1970年12月20日,距三島同年11月25日的自殺不到一個月,想來也是趕新聞熱潮出的書。
【約35年前買的新潮文庫金閣寺】
少時有懷古癖的我,對任何古蹟的毁壞不存,都感似切身之痛,而官方號稱的重建或修復,通常都慘不忍睹!不過,現在體悟,古蹟的價值,主要不在可眼見的但願永遠不變的部份,而在於它能與時俱進引出新的意義。因此,以前看金閣寺,不免為這創建於14世紀末的古剎之燬於一旦痛惜;如今,想到因為那場縱火,竟給了鬼才作家靈感而寫出一部傳世名著,如浴火鳳凰般,金閣寺又增添了新的生命。「其他鳥類,在『空間』飛翔,而這隻金鳳凰却是伸展著金光璀璨的雙翼,永遠在『時間』中飛行。」
初識金閣,因為火,如今首次造訪,卻是在水中。女兒說:「金閣寺是日本少數幾個適合雨天的景點!」是為了寬慰我吧!但既來之則安之,也許有人想要雨中來還碰不到哩!只可惜看不清金閣的投影了。「飄浮疏落水草的池面上,有一幅精緻的金閣投影,這幅投影,看起來似乎比真實的還完整。」像這樣,虛、實、內、外、美、醜、心、眼、聲、色,三島對金閣的描寫,非常全面、深入且細膩,而相關的文字,不親來一趟,是無法真正「讀見」的。「怎麼樣?美吧!第一層名叫法水院,第二層潮音洞,第三層究竟頂。」這是小說主角溝口的父親第一次帶他去金閣寺時做的介紹,可是,從小聽父親敘述,認為「金閣寺之美,應是如同仙境,塵俗是再也找不到的...是無可名狀、無與倫比的。」初見的第一印象卻看山不是山:「...總發現不出它有什麼特殊吸引人之處,它不過是一幢古老漆黑的小建築而已,屋頂的那隻鳳凰,也僅似一隻停駐的烏鴉。」直到離開後才又覺得:「它的美,却又開始在我心中復活,並且與日俱增,比尚未目睹前的形象更美...」
【看不清金閣在鏡湖池的投影了】
【隱約可見法水院裡供奉著的佛像】
【老婆和女兒是第二次來,上回在5年前的夏天。】
我在現場時,看到金閣側面那座矮小的黑色亭子時,也產生了美的「困惑」,猶豫著該不該將之收入鏡頭!重讀小說乃獲得解答:「...建築家猶不以如此為滿意,他又在法水院西邊,架上一座小巧玲瓏形狀如釣殿的漱清亭,好似以破壞均衡為賭注,向美學原理挑戰。以金閣的整個形態而言,漱清亭實是違背形而上學...像是金閣的翅膀,如今正欲振翼逃遁...又有橋樑的意味,是秩序井然的世界通向變化無常的世界之橋樑...金閣的精靈從這座形狀如半截橋的漱清亭開始,完成三層的樓閣後,又從這座橋逃逸出去...」如果不是親眼見證,絕對無法領會這段文字的精采。
【右下角那黑矮的亭子讓我產生美的「困惑」,直到重讀三島金閣寺才解惑。】
金閣似乎自來不住人,它原為舍利堂,是足利義滿規模宏大的別墅北山殿建築群中耗資最多、工程最鉅的;如今平常似也不開放參觀,因此無由近看供在法水院的彌陀、觀音、勢至三尊佛像及義滿神像,更別說潮音洞號稱曠世傑作的天花板壁畫「仙女奏樂圖」。這些藝術品在焚毀後大概很難完美複製,要憑描述想像也不容易,倒是書中人的生活作息得而聽、見、聞之:「佛家稱起床叫『開定』。起床之後,馬上就開始晨課─誦經,一連讀三遍,此謂之『三時回向』...然後吃早餐,稱之為『粥座』。飯前還要先唸粥座經...」「那晚的『藥石』是麵食,又黑又大的麵包中放進一點青菜...那天是星期六...晚上是『內開枕』,可以早睡,也可以在十一點鐘前外出...星期天早上稱之為『睡忘』,又可以遲起...」「晚風吹起,我等著初夜鐘聲。八時整,中門左側的 『黃鐘調』之鐘,響起音色高亢明澄、餘韻悠長的『初夜十八聲』。」
三島寫金閣寺,一定有在形上與形下為之刻畫永恆的企圖,如此一來,再怎麼化為灰燼,它各方面的美仍舊得以保存,也只有這樣,才足以抗衡結局的那一把火。在新聞事件中,放火燒金閣的林養賢被捕後說:「我嫉妒它的美!」小說主角溝口對金閣卻不嫉妒,構築在他心裡或說幻想中的金閣的美遠遠超乎現實,否則難以承載他感受到的不安與虛無。「戰亂、不安、如山堆積的屍體、似水流般的鮮血,這些營養,當然把金閣滋補得更美了。本來,金閣就是建造於不安之上的建築物...這三層樓零零散散的設計,就是以不安為本源...如果它是以某種安定的樣式而建築,那麼必無法承受如此動盪不安的世界,一定老早就崩潰了。」「...即使在月亮的照耀下,金閣的內部...金箔剥落的天花板下 ,仍然瀰漫濃艷的幽暗...金閣本來就是精心構築出來的虛無的象徵...」
以是,身為見習僧的溝口雖不無成為住持的機會,但他不可能擁抱現實上的金閣,在這一點上,我除了看見一顆因自幼口吃而自卑,以不被外人了解為存在特徵的扭曲心靈,也看到無法容忍心中絕美的金閣被人世玷污的潛意識。「我低下頭,幾乎没看到母親的正面,只看到在褪色的藏青燈籠褲膝蓋上,擱著污穢的手指。」是這個他少時曾目睹與人通姦的母親,要他「好好的幹,使老住持寵愛你,才能繼承他的衣缽。」但在他眼中,住持又是怎樣的人?「我不曾看過這種完全抛棄現世的無情臉孔,未曾看過一邊把自身沾污於生活的細節、金錢、女人及其他一切,而一邊却如此侮蔑現世的冷酷臉孔...我升起一股嫌惡感,好像接觸到有血色、有體溫的屍體。」光這些,就足夠他放火了!
【方丈,後面還有書院,是「金閣寺」裡住持的居所吧?】
金閣「瞬間的永遠」的美,阻撓、搗毀了溝口的人生,「一隻手伸向永遠,一隻手卻伸向人生,這是不可能的」。當有機會與女人交歡前,總「適時,金閣出現了!」 那「虛無的象徵」,讓他聯想:「我眼前的乳房也一樣,表面上放出明亮的肉體光輝,其實內部漆黑一片。」從而無法繼續下去。「當我想化身於人生的幸福或快樂時,金閣又為何不放過我?...使我想捕捉住的東西,一碰就成灰燼,使我的展望化為烏有。」為了「脫胎換骨過新的人生」, 他決意燒掉金閣,主意既定,便去逛花街柳巷,金閣果真不再出現在他與女人、與人生之間,他可以順利完事了。
本名鹿苑寺的金閣寺,屬臨濟宗相國寺派的古剎,在導向它被焚過程中的幾個關鍵,重覆出現臨濟宗要典碧巖錄的「南泉斬貓」公案與臨濟錄示眾章,當然是三島的刻意安排。
在二戰終戰那個晚上,住持召集徒眾講課。戰爭中一直陶醉在「毁減我的烈火必也會將金閣毀滅」的溝口,夢想已落空,滿心期待老師講的會與日本戰敗有關,聽到的却是唐代名僧南泉和尚斬貓的故事──有天全寺動員出去割草,捉到一隻美麗的小貓,寺裡的東、西兩堂都想把牠當做寵物,發生爭執。南泉和尚看了,突然抓起小貓的頸子,握著鐮刀說:「大眾得道牠即得救,不得道就斬掉。」眾人默然不語。南泉和尚斬了貓並將之丟棄。黃昏時,南泉的得意弟子趙州回寺,他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並問趙州的意見。趙州悶聲不響,突然脫下鞋子,擱在頭上走出去。南泉感嘆道:「噯!今天你若在場的話,那隻貓兒或可得救。」住持解釋:「...斬貓是斷絕自我的迷妄,斬却一切妄念幻想的根源。由殘忍的行動,來斷絕一切的矛盾、偏執和對立...」
臨濟錄示眾章第一節開場白:「遇佛殺佛,遇祖殺祖,遇羅漢殺羅漢,遇父母殺父母,遇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勿為外物所拘,始能灑脫自在。」它最後出現的一次,更讓打算放棄點火的溝口從「身陷癱瘓中彈了出來,頓感渾身充滿力量。」 終於,金閣寺陷入一片火海。
没料到寫著寫著,已分不清是遊記還是讀書心得了,也實在因為「行萬里路」後重讀「一卷書」,變得更有FU了!而在目前的生命階段,對書中某些少年時無感的情節卻感慨繫之。縱火者溝口有兩個重要的朋友,鶴川與柏木,前者的肉體和精神像專為光明而塑造,最適於接觸光明,總能把溝口的「黑暗感情」一一翻譯成「光明感情」,没想到竟英年早逝,使得溝口和光明世界相繫的一縷絲線斷絕了。反之,「只要活一天便不斷傷害人」的柏木,就像來自黑暗的使者,「具有神奇的法術,能把卑劣畏縮化為勇氣,把我們通常所稱的『惡德』還原成純粹的熱能...」,處世待人,「遇佛殺佛、遇祖殺祖...」,絕不手軟,只嫌「殺得還不夠果斷」,他強化了溝口「但願包圍我心中的邪惡與黑暗,也能和籠罩住這些燈光的漆黑夜色相等份量!」的信念,是溝口起意焚燬金閣到最後執行的催化劑。提這些,不為探討如果鶴川不早夭,是不是就能阻止悲劇的發生?而是「觸景」傷情──我衷心敬愛的一位「肉體和精神像專為光明而塑造,最適於接觸光明」的親人,竟也面臨類似鶴川的命運!
還是回到遊記吧!雖然參觀全程雨始終不停,但當站在衣笠後山俯瞰時,遮天蔽日的厚雲層一度變薄、雨也小了些,金閣頓即顯得加倍耀眼,我突然覺得像這樣的雨天似較大晴更能襯托金閣的熣燦。「當你是真金,光自然會來找你啊!」心裡這麼默想著。
【上圖:後山裡,有一口覆滿水藻的幽寂沼池,名叫「安民澤」,池中的小島上,矗立一幢五層的石塔,名曰「白蛇塚」。下左:龍門瀑與鯉魚石。下右:白蛇塚標示牌,「安民澤」也有「許願池」的味道了。】
【在後山俯瞰金閣,這時雲層稍薄,立見它光彩倍增。】
【夕佳亭!「有一天,我打掃金閣周圍的院落完畢後,朝陽已升高,漸覺燠熱起來,我便走進後山,到夕佳亭乘涼。」】
【不動堂前】
【紀念品展售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離開金閣,差不多該吃中飯了!在鹿苑寺東南角鏡石通與木辻通交接處,看到間itadaki洋食屋,開門探頭見居然還有空位,便豪不猶豫的進去了,就一般居宅改裝的店,布置樸素而溫馨,食物風味也似小家碧玉,不驚艷,但很順口。用餐過半,否極泰來,窗外透進了陽光,使我坐不安穩。如果是單獨一人,依自來習性,必會趕緊回頭再繞一遍金閣,捕捉不同的光影,但妻、女在側,不好造次,只得乖乖跟著她們往下一個目的地──而去。
【從這裡離開鹿苑寺】
【在itadaki洋食屋內】
【吃飽出來,詭麗的陽光灑落洋食屋。】
【既曰「狂櫻」,當然要來個這麼1張─從金閣往平野神社途中。】
【往平野神社途中】
【陽光大出,雖未返回金閣,但可預見平野神社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