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5|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臺北觀察記錄-一

一號觀察者
雙眼是最能表現一個人的地方,儘管試圖隱瞞,仍能在他所呈現的假象上尋見掩飾的色澤。所以我們從這男人的雙眼來做分析,有些細小的眼眸加上略略下垂的眼瞼令他稍顯無神,可是那漆黑的瞳孔並無造作,不至坦率,因為深知人是不可能也不可以脫離框架的。 我們暫解把視野稍稍拉遠一些,將五官也放入考量,他們協調地展現著一個平穩而無惡意的情緒,每一絲面部肌肉都在極其細小的幅度下牽動,這是正常—又或者說「自然、原初」—的表達中不會出現的。 我並不否認一種情緒也會有「程度」之別,但他們的顯露向來不必經過精打細算,是仍未被科學荼毒的花,自在地綻放是其特色。可我們現在看著的這張臉並不是這樣。 這張臉清楚自己在這框架中有著什麼樣的責任—他太清楚了,甚至清楚履行這些責任的自己並不是框架本身,所以男人用最小的力去把自己擺成這樣或那樣。用那些可控的肌肉表示自己是平穩、無害的,同時也是順從的—深知一己之職責與矛盾。 可是當我們再聚焦雙眼,那些精巧操作的背後,是一個隨時準備逃逸的瞳孔,他只會完成那些「應當」履行的,在這之後他必定會跳脫這些框架。這是真正自由的人,他知道什麼時候當狗,什麼時候當貓。
嗶嗶!三十六點二度。
「您好,請問幾位?」 「兩位,另一位晚點才到。」清楚自己的框架的男人說道。 「那我們這邊請。」
如果帶位的店員也能像我一樣清楚地看一個人,她應該會給他帶到一個恰當的位置。男人應該是來洽公,最好帶到店中央的座位,周圍都是桌子,無論是否有其他客人,都能建立起一個順應體制的氛圍,邊邊角角的桌位不適合—太安逸了,可能符合朋友、情侶乃至家人,但是對於清楚自身職責的他來說,那樣的位置並不適合談公事,他們要快速進入條理分明的世界,或許談論的時間長,但那必定是充滿效率的。 只可惜我看不到店員最後把他帶到哪裡,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其實也不屬我分內的事,頂多算是工作之餘的小樂趣,而且生意好的時候我根本沒時間去分析每個客人,像是昨天下午—一個晴天的周日,人不斷地來來去去,而且大多數都並非單獨前來,我一個個檢查,但根本來不及讓我細細品味誰的神色,而且假日人潮眾多時的客人,其表情往往都更有意思。 雖說大部分都是掛著一張休假出遊的臉,但正是因為大家在表面上都去迎合了一個社會文化架構下的「放鬆的假日」,所以去抽絲剝繭之下的諸種神態才顯得更有意思。 例如昨天午後來的一對男女。
餘光裡,男士推開店門並請女士先行,而女士擺出的感謝笑臉也延續到我面前才漸漸消去,她的表情很坦率,可我說的是一種營造出的坦率。 就我的經驗來說,男性的表情通常都「自信」地展現著什麼,甚至是自信地展現自己是個內向、缺乏安全感之人。他們對自己的定位大多沒什麼疑問,就算有著巨大的裂隙存在於自己的信條與社會的框架之間,也不會對心中的焦躁有太多疑問,因為疑問代表著去深究、去檢討那無盡的坑。 女人則是因為忍耐力太強,容忍自己望向那深不見底的懸崖,於是早早便清楚該如何在各種教條、規則中活著,強大的耐力同時也允許放肆地自我質疑,彷彿要把內與外硬生生扯開。因此她們往往能將框架下該有的姿態收拾好,讓不安的暗流躲起來翻湧。 倒也不是說男性就沒有這種解離的痛苦,只是大多數的男性更懂得用裝傻的方式活著,因此可以用一些裝傻的方式宣洩。但話又說回來,這不過是我的總結與看法,這種近乎統計學的方式跟星座、生肖似乎也區別不大?
還是回到那對男女吧。 女士那恰如其分的表情旨在表達一種自在,換句話說—她此刻並不真的感到自在,她的目光輕輕地掃視四周,能看見其眼中那不安的細小斑點,微小的震動必須靠放大鏡才能看清,想必她清楚自己要什麼,可正是這樣的人才會更加不安—她太過於清楚了,於是不斷質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滿足了。 不斷檢查那些已經正確的答案是最累人的,確定答案無誤後得到的安全感、滿足感只能持續個兩三次,之後便會感到厭倦並帶來更多質疑 「這是我要的沒錯吧?」、「我要的真的是這個嗎?」由內到外的懷疑一番,最後連自己的輪廓都失去。恰巧那不穩定的形狀卻也最能幻化為各種合宜的表情,於是她成為完美的演員,一切都太過精準。
嗶嗶!三十四點七度。
接下來是那位男士。 若我能的話,我應該會笑出來,並不是蔑視地嘲笑,而是用演技精湛來形容前一位女士的糾結,那這位男士無庸置疑就是演技拙劣,他那直勾勾地往前的目光不並令自身顯得愚笨,單純是我看得出來,那樸質的目光裡,他明白事情如何運行,卻又不像女性那樣知曉那麼多細則,所以是個會不自覺地去看鏡頭—在不合宜的時候—的演員,清楚哪裡有攝影機,卻又不懂如何細膩地引導目光,所以總會不小心望向那些側拍的鏡頭。 那眼神再說:「我知道。」但他卻不知道現實是大家都不在意你知曉與否,你只要順著水流就好,誰在乎你只是剛好跌進去。因此那句充滿稚氣的「我知道。」同時也流露出與他所展現的姿態所異之處。 當一個人四處高喊:「我在壓抑自己已符合各種規範與期待!」那他已經不壓抑了,他是在釋放。
嗶嗶!三十六點七度。
兩人完美的相差兩度整,我喜歡這種整數的差,可是正當我想著是否能把這神來一筆的兩度拿到這兩人的關係之中做一番探討時,下一組客人又來了,甚至令我無暇去聽店員與他們的例行對話。
是兩位女士,頭一位進門的女子轉過頭面向我,動作俐落,應該不是第一次來。炯炯有神的目光正積極地展示自己,甚至那一進門便沒有放下的象徵禮貌的嘴角也正不斷地散發能量。看來這位女士是個舞台劇演員,必須時時刻刻去爭取聚光燈,又或者總覺得聚光燈從未自身上離開,這兩件不甚相同的事明顯已在她身上融合為一。 因此她不斷散發著什麼,近似呼救,無法接受作為一個不可見者去彰顯哪個誰。沒有被光照到的地方就是黑暗,而黑暗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所以那深不見底的瞳孔是座荒島,必須用最搶眼的方式呼救,若是此刻救難船上手持望眼鏡的導演想找一個平凡的少女,那她就會是最搶眼的平凡少女。 這類人是最有行動力的,因為她們展演從未停歇。由於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因此得不斷攝取各式各樣的東西以供輸出,戲謔一點來說的話,她們有點點像是大聲公,匯集了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東西後,再將之作為表演的道具並佐以稍顯浮誇的詮釋手法向四周展示。 這樣的人是幸運的,恰巧手段就是她的目的。
嗶嗶!三十六點五度。
「我們兩位。」舞台劇演員說道。
第二位女士先是看了看店員、又看了看她的朋友,最後才面向我。其臉上的輪廓與將頭髮梳向耳後的手一樣,輕飄飄的,更別說那飄忽的雙眼,就算有那幾秒的直視、停頓,仍能感到眼球正壓抑著。 但她不是不安,與之相反,她有著強大的包容力與適應力,她對什麼事都不感驚訝,久了,她便可以對所有事都感到驚奇,前面那位朋友是幸運的,知道這個社會框架裡恰巧有她想要的,所以能在自己的舞台上大放異彩;但現在這位好奇寶寶是個探險家,不同的框架、不同的環境都令她感到有趣,什麼也不排斥,但正是因為她能接納的太多了,導致哪裡也無法駐足。但她不是風而是雲,用不著決定要去哪裡,因為那裡都好。 也許有些人會說她隨波逐流,可我絕不認同,那些應當被稱為隨波逐流者是一些酷愛做出決斷之人,他們不在乎每一次所攀附上的是什麼東西,不過是享受做出那些割捨與轉換的刺激感,與我們這位如雲朵般輕巧的女士截然—
還沒說完又有人推開門了,我只得草草了事。
嗶嗶!三十六點六度。
「這邊請。」
明明還想回頭再說說那位舞台劇演員,卻不得不去面對下一組客人—最好是有趣的客人。
推開門的是一個少年,身後還有一對貌似同齡的男女,看起來是同學出遊。 未等店員詢問、也無視我的存在,開門的少年便開口用那正在變聲的嗓音說道:「三位。」
「不好意思,請先量體溫。」
少年少女們彼此笑著,並一一來到我面前。首先是那位少女。 雙頰稚嫩且紅通通的,細緻的肌膚散發無比的活力,臉上沒有任何一絲缺點。尚未成熟的線條蘊含了不可估計的能量,不難理解長者總羨慕年輕人,因為仍在成長的青年能容許一切錯誤,尚未定型的她們擁有犯錯的空間,於是在她臉上只能找到美好的東西。 可是誠如我說過的,雙眼是最能表現出一個人的地方,當你緊盯她的眼眸便可窺見那數不清的困惑與不安。雖說總羨慕年少的無暇與可能性,卻也不可忘記,正因為可以是任何東西,伴隨而來的恐懼感也會龐大無比。無限多的選擇中,那些未被挑選上的決定都成了陰影裡的怪物,甚至在正式宣告出決定前就已躲在身後。 於是不安時時刻刻擁抱著他們,但這也是個有趣的循環,愈是知曉自己那不可限量的可能性,便愈是清楚潛藏的陰影有多深;愈是意識到身後的怪物多駭人,便愈是了解自己那無法被阻擋的潛能。 因此他們必然、也必須不安,令各種否定與確定交錯才能編織出自己的樣貌。
嗶嗶!三十五點九度。
再來是方才推開門的少年。不得不說,不同性別的青年其實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我認為正是因為他們仍在成長—打趣地說就是仍未被社會框架所摧殘,於是他們除卻那天生所引起的差別後便相去不遠。 而我或許可以藉著後面兩位少年,好好說說少年與少女間微小的差異。 少年皮膚黝黑,剛萌芽的細小鬍鬚與尚未成熟的面孔完美地詮釋了青少年特有的不協調感,那運作尚未嫻熟的臉部肌肉隨著富含行動力的雙眼擺出一個自信的姿態—至少他自己認為是自信的。 誠如我老早便說過的男女之別,這位少年也不離這種分類,他早早便摸到了一個框架的一隅,他不熟悉也不了解,更不可能知曉全貌。但人總是需要框架的,所以他藉由那個不謹慎的目光勾勒出一個想像,調整自己的姿態,彆腳地去模仿自己所見的,於是那仍是學徒等級的身體、臉龐隨著果斷卻不細心的雙眼橫衝直撞。 而這位少年眼中閃爍著自信,想必他對於橫衝直撞是樂此不疲的,興許是因為他在各種嘗試下所獲得的不是完全的成功便是完全的失敗;前者令他一下子完全得到滿足而放棄在這之中尋找其他收穫,後者令他產生完全的倦怠。其實這也不算是壞事,但如果隨著年齡增長,他仍然因此感到滿足,我想他應該會成為那些在不斷抉擇與改變中尋找快感的隨波逐流者。
嗶嗶!三十七度。
可以說是必然吧,或是所謂的王不見王,已經有一位這樣出風頭的少年了,第二位少年自然得是個缺乏自信的角色。不過這不代表他不清楚自己要什麼,甚至比前一位少年還清楚。 前者只是滿足於做出各式各樣的選擇,並不是真正有個方向,而現在這位少年卻是多少知道的,那個乍看之下也是急於展現自己的力量、豪不掩飾的笑臉不過也是一個交差的作品,他心裡早已悄悄描繪了另一個不算太差的藍圖,可是在這徬徨的年紀,又怎麼敢確定呢?所以或多或少地學起前面一位少年的身段,雙眼卻是充滿疑惑。 他一樣感受到了一個框架,同時他也隱約明白這其中與自己似乎是衝突的,在這兩端擺盪的他難免被外在的誰所牽引,但那個無法言喻的矛盾,理所當然地令他在那個非他所渴望的框架中只能當宛若配角的存在。
嗶嗶!三十五點四度。
太完美了,趁後面沒有客人、店員也無暇顧及他們—或是不想,畢竟在繁忙的時刻又遇上這些稍嫌不懂規矩的客人—的時候,我可以好好回頭來說青少年、少女的差異。
總結那些少年,他們都早早察覺到某些框架,只是受尚未成熟的心理之驅使,他們或許嘗試了一些莽撞、不太理想的做法。而少女呢?在此,我又不得不再次表達對女性的敬佩,少女並不是以框架的概念來理解這些東西—不代表她們不理解,而是她們逐條細分,將線回歸為點,那些作為起點的東西,又或是那些本為衍伸物,卻又反過來參與奠基作用的東西。她們所探究的範圍不比那些少年廣多少,可深度卻是遠在他們之上。而正是這麼精細的探索時,她們也更加了解自身框架中的那些交點,因此她們那些矛盾早早就開始扎根。
「三位嗎?這邊請。」
其實我還想再針對昨天的各種客人作分析,但沒等我為方才那些回憶下什麼結論,店門就被推開了。
「確定這間嗎?」將門開啟但只踏進一隻腳的女士用宏亮的聲音說道。 「應該都可以吧。」同樣是女士的聲音。 「沒差啦!就這間吧!」這次是男士的聲音。
推開門的女士終於走了進來,但她無視我,直勾勾地望向店內,應該是吧檯的方向,經過數秒,才從那個應該是吧檯的的地方傳來店員的聲音。 「不好意思,請先量體溫喔!」 「喔!不好意思。」男士開口說道。
於是打頭陣的女子轉過來面向我,那是最沒有生氣的臉龐。我不是批評她死氣沉沉,與之相反,她氣色紅潤、身體充滿力量,衣著入時而俐落。同樣她的表情也充滿力道,這是經過鍛煉的表情,反覆敲打以致自己線條分明,臉上的一切都上緊了發條,強而有力地維持著這神態。 於是乎我說她缺乏生氣,她把自己的信條與外在的框架一齊用力鍛造過,日以繼夜地搥打令她們並無二致,就像大馬士革刀一樣,不同材質一同鍛造後產生了無比堅硬的線條,那些質疑與糾結都被她燒成灰,她只要她應該的,而應該的都是她要的。 堅硬如鐵的眼眸沒有一絲困惑,要有多強大的忍耐力才能這樣鑄造自己。
嗶嗶!三十七度。
第二位女士的雙眼則是掠食者的雙眼,與之完美相襯的是那最柔軟的姿態,那種輕柔是費神的。嘴角順著風微微揚起,髮絲隨著溫度而飄逸,不愧是頂級掠食者的擬態,看似順從的線條都是為了能不動聲色地等待最佳時機,待那些她渴望之物出現,便能迅速掠取。 一些膚淺之人或許會用狡詐來形容,但我會說這是精準且高效率的平衡,在規則下無聲無息地完成自我。透過那深沉寧靜的目光中所展現的,已經是一種機能美。
嗶嗶!三十四點八度。
最後面這位男士則漂亮的詮釋何謂不穩定的未爆彈。 前面兩位女士都是平穩的,因為她們明白什麼時候該爆炸、什麼時候想爆炸,而這位男士則是在應當與想要之間完全迷失了。因此他稍稍皺緊起眉頭,試圖把目光匯聚於某處,卻又不自禁地張望,而每當眼神稍有飄忽,他臉上那些費盡心思所構築起的線條便剎時奔放起來,那是最符合其肌肉的舒展方式,或許乍看下有些許呆滯,但無論是誰都能感受到此刻他所散發的自在甚至是魅力。 可愚昧的男子仍時刻提醒自己:「別忘了我想成為怎麼樣的人。」 所以那些輕快的輪廓並不常見,取而代之的是刻意營造出的嚴肅感,老派教科書一般的表情。他不知道瞳孔裡所隱含的迷惘正是一股能量,在理想與欲求間仍有著他未曾正視的擺盪,所以他是不安的未爆彈;正是因為不清楚方向,反而令人有些期待、好奇,這是男子所散發且自身並不知曉的魅力。 更重要的是,其實專屬於他的真正成就便是爆炸。
請重新測量。 嗶嗶!三十六點六度。
不得不重申,我的這些判斷也不過是獨斷的看法罷了,畢竟我也有我的框架,一如你們,只是彼此不太相像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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