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是見著彼此了。
但門打開的剎那,在螢幕上見過千萬遍的那張臉卻突然萬般不真實。
是這樣的立體嗎?鼻子有這麼寬?皮膚好像粗糙了些..
而久別再見的緊張,更讓我不知怎麼地脫口第一句話便是:「你怎麼好像變矮了?」
S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快步過來擁抱我說:「終於!走了那麼遠你終於到了!」
他說的是四千三百二十四公里,也是三年又兩個月。
足以抹去我對一個人的真實感受。
晚餐煮那道最後一別時吃過的雞肉咖哩,好似在試圖縫補,將今夜和那晚車在一起,我們身上被年歲刻下的痕跡還是從那天開始計算。
就像中間錯過的不算,也沒有什麼錯失和過去的。我還是那個我,他還是那個他。
但怎麼可能。
他都要結婚了。我們再也不是那個瘋瘋癲癲上雪山跨年的孩子。
話題一路從道別那天回溯,忽然說起2018年第一次的分別。
「還記得那只平安符嗎?」
「什麼平安符?」我的想不起總是讓人很傷心。
S嘆了口氣,拿起皮夾,從層層疊疊的夾縫深處掏出一個與之不相稱的黃,而且看起來很新。
那不是印度會有的黃色,它更明亮而濕潤,是屬於再東邊一點的黃色。是埋在記憶深處,會在睡睡醒醒之間忽然想起的顏色。
來印度這一個月,生活的習慣讓我幾乎忘了自己其實來自另一個地方,再東邊一點的地方。
而上頭印著讀得出的熟悉文字,更讓我詫異地望著S,你怎麼可能有這個東西?
這三年你回不去中國,印度更不可能有。你怎麼拿到的?
托其他友人帶來?那年他去台灣時求的?......數個答案在腦袋裡跑過,就是不可能是我。
這麼特別的東西我怎麼會不記得?
「妳什麼都會忘記。這是妳離開上海前在機場親手交給我的。」有點埋怨卻不甚在意的說。
我有些內疚。不記得同於不在意,同於傷人心,同於不夠格。
好幾次說起的片段我都想不起來。他習慣了。
隨著生命階段越轉越快,每一到兩年一轉,上一段的記憶常常像是上輩子。
像是孟婆湯只喝一半,還有些許模糊畫面和重要情緒,卻總想不起那些對他人來說或許也需要被在乎的細節。
「換了錢包也還是在裡面,雖然平時不會注意到,但這五年裡它一直在。」
「不過現在換妳了,妳的旅程正要開始。」他邊說邊將平安符遞給我
那雙褐棕色的眼睛深如黑洞,讓我墜回了西安。
初秋的風帶著些微霜氣,片片杏黃隨風搖搖擺擺的落下,落在頭上,落在肩頭,落在了我們的笑顏。
而當那片他遞上的銀杏葉也落上了我的掌心,應該和當年一樣輕盈的祝福卻如鉛塊般沉重。
那是一個裝了五年的期待和失落,追求和放棄的平安符,現在他要放下了,我卻是懊悔著承接的人。
這些年專注在解除痛苦和卑微求取的那一點點快樂裡,縫隙裡生存的日子讓我幾乎忘了另一個遠在天邊卻也能帶來光亮的人,即便他是如此特殊。
所以他獨自一人承受著苦痛時,我不在,或說不願在。
都快擋不住一波又一波如海嘯席捲而來的翻攪了,就算只是他人的一點點沙,都如整座沙漠倒在身上般不可承受。
可現在卻懊悔著,要是能試著接住那一點點沙,是不是此時他說的,就會變成「我們的旅程正要開始」,而不是妳的旅程正要開始呢?
因為我希望的,一直都是我們能夠繼續一起旅行,而不是我一個人繼續旅行啊!
平安符的重量把視線壓回了眼前依舊溫柔的憐憫,那雙過去看著失去靈魂而迷惘的我時也曾出現過的眼睛。
我輕輕收起祝福,放在持續塌縮的胸口上,拾起一慣的笑容說:「謝謝你,會收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