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月前
灰暗的天空伴隨幾道金光轟隆隆地響著,秋老虎發揮下的傾盆大雨,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快步衝向屋簷下的赫連竫澆得一身濕。
她沒想到要帶傘。
不過,即便渾身濕答答,還是抵擋不住她滿腔熱血、莫名雀躍的心情。
路的對面是棟灰色水泥牆砌成的建築,一道道間隔開來像倉庫的鋼製大門緊閉著,忽地,她看見最角落的一道木門開了縫,一隻俊得不可方物的高貴獵犬——冷峻的眼神——踏著優雅的步伐出了門口,然後敏銳地掃了一眼周遭環境,隨即「咚」地一聲倒在地上。
事發突然,她心一驚,也顧不得自己被淋得更濕,趕緊三步作兩步跑到俊犬身旁,正打算蹲下伸手探牠鼻息,猛地,牠雙眼一睜,原本慵懶的眼神瞬間轉冷,露出青面獠牙,往她手背張口一咬。
「噢!」
縱使很痛,她仍沒敢縮回手,只是皺眉望著牠,見牠原本充滿敵意的眼神,忽地有些遲疑,緊咬著她的銳齒微微放了放,但仍不打算放開她。
「乖,我不是要攻擊你,嘿,我手上沒東西呢。」
赫連竫吃痛地咬牙,試圖攤開另一隻手安撫牠的情緒,然後索性蹲下來與牠平視,見牠轉為疑惑的目光,她定了定心神,更是大著膽子,緩緩地朝牠靠近,卻是閉上雙眼,不敢再看。
她以為自己會被咬斷整隻手。
約略幾秒鐘之久,她只感覺手背上的牙齒拿了開,然後溫熱溼潤的感覺回到她手背上,不禁睜開眼,笑了。
牠因為自責在舔她的傷口呢。
赫連竫心一暖,伸出沒受傷的手,輕順著牠的毛髮,「不痛,沒事。」
俊犬像是聽得懂她的話,舔得更勤了,一身棕色毛髮似乎讓她摸得很舒服,不覺又攤回地上享受寵愛。
「喂,這麼快就投降,這樣好嗎?」她又搔了搔他肚子幾下,試探問道,「那我進去找你的主人囉?」
俊犬只是掀了掀眼皮像是回答,然後又閉上眼。
「是OK的意思嗎?這麼好擺平?」
也罷,她有更重要的事要辦,改天再陪牠玩。
甫一轉身,她看見門上貼了一張黃紅相間的紙,龍飛鳳舞的墨跡上寫著「工作中,非請勿入」。
她也猜到了,就算不是這種天氣,都能感受由裡到外,瀰漫著一股「生人勿進」的氣息。
不過話說回來,當初接洽她的金主只說這位大師難找,並沒有說他是什麼樣的人,應該不是什麼危險人物吧?
危險人物,當然甚好。
赫連竫嘴角正掛著一抹興致勃勃的笑容。
「請問,有人在嗎?」她就站在門邊,慎重地不敢踏入雷池一步。
沒回應。
「請問鐵大師在嗎?」
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的靜謐。
雨天、獵犬、荒廢的山間鐵皮屋,無疑是懸疑電影的最佳開場白。
她感覺自己血液似乎越來越沸騰了。
「喲呼!」
她又喚了一聲,不覺瞄了腳邊動也不動的俊犬一眼,見牠壓根沒半點危機意識,簡直哭笑不得。
然後,她深吸了口氣,大聲呼叫,「請問!鐵——」
猛地,一道黝黑的胸膛擋在她身前,高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了她,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往門邊退了一步,驚奇地瞪著那個害她差點咬舌自盡的罪魁禍首。
「有事嗎?」低沉有力的男性嗓音捲在面具下,帶著一絲被冒犯的不悅。
「請問,鐵大師在嗎?」
赫連竫困難地嚥了嚥口水,盡可能想辦法讓自己別猛盯著對方光裸的胸膛看,只能直視那對蓋在面具下的黑眸,心跳有如萬馬奔騰。
唔?這男人是鐵大師的徒弟?還是員工?瞧瞧那副零贅肉的勇猛體格,不只胸肌腹肌二頭肌,八塊肌順著人魚線都令人瞠目結舌,透出淡淡光芒的小麥膚色,此刻正沾上幾顆晶瑩剔透的汗珠,她不禁吞下口水,小臉難以克制地躁熱了起來。
在職場上打滾多年,她也接觸過不少男人,但大多有身經百戰的總編姚姐替她打前鋒,更甭說還讓她抓去捕捉猛男寫真了⋯⋯想當初透過指縫光偷瞄兩眼已經鼻血滿天飛,如此重口味,搞得她長達一個月不敢吃肉,但⋯⋯這麼近看,這位先生好像不太一樣啊,身材當然不是蓋的,但那層次分明的肌理不似猛男那樣爆炸,而是每一分每一寸都恰到好處,健美卻不油膩的比例著實讓人眼睛吃了不少冰淇淋⋯⋯噢!她毫無設防的腦袋好像要充血了。
「誰?」
她瞇了瞇眼,強迫自己收回貪婪的目光,「鐵大師,鐵鉉。」
男人深不見底的眸子緊鎖著她粉色的臉頰和唇角的弧度,「有事嗎?」
這雨不小,她的模樣像是從水裡被人撈出來,短短的髮絲上還掛著一兩顆晶瑩欲滴的水珠,身上的白T灰色連帽背心顯然全濕,牛仔褲也濺出一塊塊水漬。
這隻小落水狗出現得真不是時候。
有事,不,沒事也得有事。赫連竫發現自己下意識又嚥下口水,心底暗啐了聲。
噢,她好像急色鬼⋯⋯怎麼會這樣?
他冷冽的聲線非但沒打擊到她,反而更加深了她的鬥志,「有事想和鐵大師商量,請問他在嗎?」
「說。」她看不出面具下的表情,但他兩隻精壯的手臂順勢環胸,那不經意擠出的胸膛和峰溝差點害她被口水嗆死。
「嘎?我想拜他為師。」她下意識瞄了他跟著跳動的二頭肌一眼,胸腔又是一陣熱。
嗚哇!這樣對嗎?明明渾身濕透怪讓人打顫的,但這野生猛男完全像台行動發電機,她只覺得周遭空氣溫度不降反升了。
比起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他更是性感得令人發毛。
嗚,她不是要這種的啊。
啊呀,看看可以,但這不是她上山的目的啦⋯⋯
男人只頓了一秒,「妳搞錯了,他不收徒弟。」
她有沒有聽錯?他剛剛是不是從鼻子裡哼出聲音了?
「嘎?你不是他徒弟嗎?」
她一懵,雖然沒見過本人,但大概猜想了一下鐵大師的模樣,頑固執拗,一頭斑白的長髮,留著性格的小鬍子,然後穿著中山裝的那種⋯⋯大概是她以前遇過像眷村大漢,舉手投足間淨是男人味的刻畫家。
不過,眼前的男人感覺起來年紀可能和她差不多而已,雖然也遇過書生型的年輕藝術家,卻沒有人像他這麼⋯⋯充滿性感陽剛味卻同時神秘得令人好奇。
噢,她是不是快流口水了?
「不是。」
他否決的速度幾乎要讓她覺得他就是鐵大師本人了。
果斷而冷靜,帶著一絲隱忍。
耶?會是他嗎?
「那我可以見鐵大師一面嗎?就一面。」赫連竫知道失望落空,不覺雙手合十哀求道。
好不容易找到這裡,她不能空手而回,不然她又要歸零了。
但是此刻她不能歸零,萬萬不可。
「要幹嘛?」他不著痕跡地吐了口氣,聲線裡的不耐更是明顯。
她不死心地再接再厲,「就算不能拜他為師,那可以見個面嗎?我真的很想和他聊聊。」
「聊什麼?」嘖,他最不擅長聊天了。
「作品的故事。」
赫連竫微微一笑,雖然當初因為五斗米不得不作下這個決定,但接觸過這位工藝大師的作品,她就感到好奇,他的作品像是一連串的故事,雖然各自排開都有意思,但湊在一起好像是一系列的設計,而且他似乎刻意這麼編排。
這個人,不簡單。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誘因,這個大師的背景超級神秘。
實在詭異,通常文藝業界有名的圈內人,絕大多數不是本科系,就是海外回歸的留學生;直到他有一系列作品在去年一舉躍上國際舞台,業界卻沒人認識他,甚至無人知曉他出師哪裡。
整件事根本就有問題,她當然要來一探究竟。
男人看她又笑,眉尾一揚,「妳懂烙鐵?」
「不懂,我只是覺得,每個作品應該都有故事。」
男人一陣沉默,眸底有著強烈懷疑。
「可以嗎?」她見他沒反駁,繼續追問。
「可以什麼?」
他對她的堅持頗不以為然,除了談買賣,他什麼人都不見,對其他事更不感興趣。
「我可以見鐵大師嗎?」
「他不是大師,只是個鐵匠。」他嘴角一掀,更是不悅。
鐵個頭,這稱呼真是讓人高興不起來。
「古時候的鐵匠,人們也會尊聲師傅,他當然是大師。」
他居然被這套歪理堵得啞口無言,「妳走吧,他沒空。」
撂下話,他轉身走進屋裡。
赫連竫差點就要跟他在後頭走,隨即想起那符咒般的七個字,自認家教甚好的她不覺頓住腳步,「不會耽誤他太多時間,拜託啦!大哥。」
「大哥?」他扭頭,目光迸出寒意。
「還是小弟?」她一臉討好,心想搞不好對方只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呃,發育太良好的小伙子⋯⋯
他覺得自己眼角在抽搐。
見她整個人緊貼著檜木門,不知道是不好意思還是不敢踏進一步,掛在門上的手背上有著一道不淺的血痕,他不覺收緊下顎。
「Randall。」
一聽見低沉的嗓音,原本半躺在地上的俊犬忽地坐了起來,夾緊尾巴望著他,喉裡發出哀戚的嗚咽聲。
赫連竫一呆,似乎也聽出他語氣裡的警示,不覺伸出手摸了摸Randall的頭,「牠好漂亮,是鐵大師養的狗嗎?」
男人瞪著她,又掃了眼短時間內不會停止的雨勢,低咒了聲,然後上前將她拽往屋裡面走。
「再叫鐵大師,我就剁了妳拿去餵狗。」男人沉聲威脅道,將她壓上沙發,轉過身脫掉面具,他從櫃子上拿了藥箱轉過身來。
啊呀!聽到他的威脅,她應該要害怕,但是此刻她怎麼心臟狂跳,整個人陶暈暈、茫茫然的?只感覺他就算真的揮刀要砍她,他那性感低沉的嗓音還是動聽得叫人想哭?哎哎,醒醒啊,赫連竫,妳是來作採訪不是來送命,就算可能送命也得先摸清人家底細才行啊⋯⋯
這男人,難不成就是鐵鉉?
難怪,好像這裡他作主的態勢,難怪,氣勢這麼強⋯⋯但,跟她想像中的形象完全勾不上邊哪。
她怔怔地望著摘下面具的那張臉,倏地,原本不受控制的心跳竟比看見他赤裸的上半身更快了。
天哪天哪天哪⋯⋯
他不是青少年,更不是她幻想的中年藝術家,而是個貨真價實的漢子,真男人。
老天,她會不會流鼻血致死啊?
她會。
剛毅冷硬得像用刀子刻出來的臉部輪廓,不是俊美妖邪得令人驚嘆,而是性格粗獷得會讓女人倒在他懷裡尋求寵愛那種鐵漢子,哇嗚,難怪那副身材絕非偶然啊⋯⋯
「你好像特務。」她壓根不在乎被拎進門是什麼原因,毫不掩飾眼底的讚嘆,脫口道。
他眼神一斂,為她非但不害怕,還閃動著莫名光芒的雙眸感到納悶,冷冷地掃了她一眼,「什麼特務?」
不能說習慣,但以往工作上的女性夥伴確實對他的身材讚譽有加,通常不是對他上下其手,不然就是像鎖定獵物般試圖意淫他,而不是像她——看到蝙蝠俠或是美國隊長——小孩子看到偶像的崇拜目光。
這世上還真是什麼人都有。
「神盾局啊,你沒看過嗎?」她眼底裡的光亮沾染濕意,卻讓他臉色更難看了。
這傢伙是不是沒搞清楚狀況?她隻身一人跑來山上劈頭就說要拜師學藝,被個陌生男人拉進屋裡也毫無危機感,還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她是不是腦袋有問題?
瞧她一臉稚氣,剛畢業想當學徒想瘋了嗎?
「妳剛才對Randall做了什麼?」不打算回應沒營養的問題,他打開藥箱。
「喔,我以為牠昏倒了。」她老實回答。
「妳是白癡嗎?」他忍不住咬牙。
她呆了呆,訕然一笑,「我不知道他會這樣趴倒。」
對,就算不知道,一般人也不會對隻獵犬毫無防備,更何況Randall攻擊力很強,除了他以外,所有試圖踏入牠地盤的人還曾被咬到斷手腳,但⋯⋯她只有輕傷。
看來Randall也對白癡不感興趣。
得到這個結論,他強忍著想伸手彈她光滑額頭的衝動,將她的手拉到自己膝蓋上。
「傷口很深,需要消毒,忍一下。」
「喔。」她眨了眨眼,然後看他拿起藥瓶往她手背上倒,刺鼻的藥水瞬間覆蓋她開放的傷口,她幾乎不著痕跡地抖了一下,忍不住緊咬下唇,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
原來他拉她進屋裡是為了替她搽藥⋯⋯她心頭微熱,忽然有點明白他冷酷外表下的性情了,呃?他們甚至沒說什麼話啊。
她失笑,不覺環視週遭的環境。
和冷冽的外觀截然不同,裡面骨架包含樑柱幾乎都是清一色檜木,極簡、清爽,就和他給人的感覺一樣,整體空間很大,現代感的展示空間分成很多區塊,還有客廳簡單俐落的格局⋯⋯噢!她開始感覺刺痛了⋯除了一樓工作區之外,還有閣樓,啊呀⋯⋯閣樓區應該是私人空間⋯⋯噢噢!痛痛痛啊⋯⋯
他狐疑地瞪著她不斷轉動的頭顱,不期然瞥見她眼眶裡的濕濡,停下動作。
哼,挺能忍的,一點聲音都沒有,想不到看起來風吹就倒的身形,頑強的個性倒是令人驚訝。
他唇角頗不明顯地一勾。
「叫出來。」
「嘎?」她一懵,是要她叫什麼?
「會痛就叫出來。」
「沒關係,還好。」她虛應一笑,只希望酷刑趕快結束。
還要死撐?嘴巴很硬嘛⋯⋯他就要看看她到底多能忍。
他黑眸一斂,又開始動作,不斷在她的傷口上點來點去,雖然輕柔的力道和他方才威嚇的冷冽完全成反比,但每輕點一次,她就感覺刺痛一次。
被咬的時候她還真沒想到會這麼痛欸⋯⋯
終於,她忍不住輕喘了聲,他卻停了手,臉色鐵青。
該死,她剛剛發出了什麼聲音?
更該死的是,他居然被那個曖昧不明的聲音搞得下腹一陣緊縮,險些逼出一身冷汗。
該死、該死該死。
「好了嗎?」赫連竫見他遲遲不動,以為上好藥可以解脫,他猛地開了口。
「叫出來,不准發出怪聲。」
「嘎?」只見他惡狠狠地掃了她一眼。「喔。」
她剛剛有發出怪聲嗎?
赫連竫還在心裡自問,他已經迅速替她擦好藥包紮傷口,她也完全來不及再發出任何聲音的狀態下,結束了這個磨人的任務。
他起身放回藥箱,她也跟著站了起來,「鐵大師。」
她想了想,整個偌大的空間就只有他和那隻帥狗,如果不是鐵鉉本人,她實在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我說過什麼?」他背對著她的肌肉線條猛然一緊。
咦?對喔,他說要剁了她餵狗,但是她已經餵過狗了,狗應該對她鹹鹹的肉也不感興趣吧?
哇噻!他不高興的時候,連肌肉都會跳動耶⋯⋯
她收回貪婪的目光,連忙改口,「呃,鐵先生,我想——」
「想都別想。」
「鐵先生,我是真的想——」她不死心地跟在他身後。
倏地,他旋過身,凝著粗獷的五官逼近她,高挺的鼻子幾乎快碰到她,「最後一次,」她不覺節節敗退,只見那兩片冷硬的唇瓣緩慢道:「想都別想。」
她一愣,看著他迅速扭頭走向工作桌,不覺深呼吸好幾口氣。
她或許是錯估了,這台行動發電機恐怕有好幾萬伏特,因為她剛才差點就要窒息了。
「雨停了妳就走,不送。」他沉聲道。
「知道——哈啾!」一陣冷風襲來,她鼻子一癢,猛地打了一記噴嚏,「了。抱歉。」
下一秒,一條大毛巾直接蓋住她,她隱約聽見細微的咒罵聲,「後面有洗澡間,衣服換下來放外面桶子,這先拿去穿。」
她拉下毛巾,垂首看見沙發上的白色大T恤和男性棉褲,然後又抬眼看見他剛硬惱怒的側臉,不禁漾開一朵笑靨,「謝謝。」
雖然迫不及待要趕她走,但見她受傷卻二話不說替她療傷,一見她打噴嚏他又馬上催她去沖澡,這個鋼鐵男人似乎沒有想像中這麼難搞嘛⋯⋯赫連竫樂觀地想著,然後開心地往後頭走去。
待她離開,鐵鉉不覺高深莫測地盯著那道越縮越小的背影。
這傢伙肯定有目的,只是招數太蹩腳,讓身經百戰的他著實摸不著頭緒,卻又啼笑皆非。
不過能找到這裡來,表示有人默默地幫助她,那個人還是唯一知道他下落的人。
他盯著桌上的手機,濃眉微微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