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chapter-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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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咻!」勁箭離弦,貫穿十三公尺外的腦門,峭壁上的山羊當即斃命,紅褐軀體跌撞岩石,落至林地。


  壯若小牛的沐隆山犬衝上前去,叼回那隻山羊。


  太悟少女的手沾著些許泥塵,接下山犬口裡的獵物,確認牠已死亡,便拔出頭部的弩箭,將之遞給後人,再拭去箭上的血跡,重新安至手弩。


   「你們家Muya好厲害,射超準欸!」達達克手握獵槍,望著穿梭草叢的背影盛讚。


  一旁的男子同是背槍佩刀,正將山羊塞進綠、紅、白相間的藺草袋,「最初是我教她用獵槍,她沒一年就摸透了,然後跑去玩十字弩。現在出門打獵我像是她的跟班,只能在後面當背工。」


  達達克笑得更開,後問:「Sinayan一個人在家可以嗎?」Sinayan即為思娜泱,當初她化名喬裝成「老龐」,與「粹」合作誘騙陸昴中與雅嘎農,進而扳倒阿露卜。


  由於遭採礦時炸出的山石砸中,兒子當場殞命,她亦終身癱瘓。今早丈夫賴敬楷及女兒Muya上山狩獵,旅程預計三天兩夜,家中獨留思娜泱一人,雖有智慧輪椅,但不免擔憂。


  「晚上我媽會過去,隔天換Sinayan的姐姐。」賴敬楷道:「幸好有瑰逸送的輪椅,整個改變我們家,早上拿到Sinayan做的飯糰,我快哭了……」他眼眶泛紅,情緒有些激動:「Muya還跟媽媽說謝謝,要媽媽多吃肉,不要光喝茶……我上次聽她開口是半年前,這次居然連講兩句……」


  「兩句話就那麼感動,等她開始跟你頂嘴,你不會也開心到起飛吧?」達達克拍拍他的肩膀,然後下巴一高,意指背上獵槍:「新槍評價如何?」


  「客人都說穩定性變好了,準度提高很多。」家逢丕變後,賴敬楷辭去鐵路維修技師的職務,日夜在家照顧癱瘓的妻子。至親的重傷慘死以及同哈札礦業纏訟官司,心力交瘁下,亦使其時年僅十歲的Muya罹患選擇性緘默症,逼得賴敬楷幾欲輕生,好在有親友的支持,熬過最艱困的時期。爾後他取得合法執照,開設工作室專門製作太悟獵槍,維持家中生計外,也能就近看顧妻女。


  達達克是工業顧問,替工廠公司策畫產品製程、縮短生產線製造時長、降低成本等等。賴敬楷知道後,便請他介紹廠商預製組件如鎢鋼槍管、梨木槍托,提升製槍的效率,進而賣出更多產品,增加收入。


  此處是海拔一千多公尺的深山,雖不似高峰冰天雪地,依舊不可小覷寒風的威力。待得下午,他們拎著一隻山羊、三隻松鼠,踅回今晚要過夜的獵寮。


  依傍矮坡而建的竹木小屋相當擁擠,吃喝睡臥皆在同一半邊,另半邊則燃著篝火取暖,其上有木架,把獵物燒毛剝皮去內臟後,即可上架烘乾。


  洗淨早上沿途摘下的野菜野菇,與米飯煮成一鍋粥,簡單填飽肚子,三人戴上頭燈,復步出獵寮,欲夜間狩獵。


  然則走沒半小時,領頭的Muya倏然裹足,額上的白光落在左前方的草葉,蜷曲如繩圈的翹鼻蝮正昂首吐信。


  太悟人打獵時須遵守諸多規定與習俗,此中一條便是如果碰見翹鼻蝮,代表山神蘇涼克認為收穫足夠多,又或將有大事發生,不宜繼續打獵,得立刻返家。


  縱使北島本土信仰日漸淡薄,太悟人猶是恪守這條鐵律,不敢觸犯禁忌。雖覺可惜,獵人亦僅能調頭回獵寮睡覺。


  轉過那棵絳香松後即是獵寮,足尖甫朝左,山犬齜牙低鳴,大人的獵槍雙雙上手,把Muya護在身後!


  本在獵寮裡的柴爐已被拖至外頭,爐裡的烈火熊熊,周邊圍著四人一犬,面龐半明半暗。賴敬楷朗問:「你們是誰?這邊是Mutralun家族的獵場,外人不可以隨便進入。」


  對方牽的是闊索獒犬,性情勇猛難馴,在沐隆需有特定機關核准方得飼養。毛色鉛藍的猛犬即使面對比牠高的山犬,橙黃的獸目毫不畏怯,一瞬也不瞬地注視達達克一行人。


  「別那麼緊張,我只是有事拜託你旁邊那位達達克先生。」發話者理著小平頭,一副剛出獄的樣子。


  後方傳來一陣窸窣,又現兩名壯漢,總共六人圍堵。


  太悟青年心跳漸快,強作鎮定:「假如是要談工程專案,請先聯繫我的工作室預約。」


  「反正都是你本人,在這邊說不也一樣?」男子伸腳勾過一張折椅就座,「我叫阿瑞,跟的是卡方奈港的Futin大仔。我想做五支機關槍和一顆定時炸彈,炸彈威力不需要太強,夠嚇人就行,價格隨你開!」


  賴敬楷擰著眉,緊緊摟著女兒,達達克嚥了口唾沫,「我不碰非法的事。」


  「我是賢哥介紹的,不會出賣你啦!」他說。


  「賢哥?」達達克大為詫異,他不是早就改邪歸正了嗎?為甚麼會介紹這種人給我?難道是搞錯人了?我該怎麼辦……


  「喂!我都報出賢哥的名號,可以放心了吧?錢的方面你免煩憦,我們不會虧待你!」該男看似豪邁,眼色在火光的映照下陰狠畢露,旁人同是神情不善,右手紛紛伸入外套左衽,似是揣握刀槍,假若答案不能令他們滿意,難保平安。


  先假裝答應他們,然後再報警……一番思量後,達達克剛欲張口,賴敬楷忽道:「你……你不是頻道主嗎?曾經半夜闖入波牛黃線臥軌,被罰了好多錢。」他指著頭前站在最右側的那人。


  該人立時眨眼結巴:「頻……頻你媽的主,你講話小心點,不然我放狗咬死你!」


  達達克尚自傻楞,賴敬楷突地跨向後人,捉著他的右臂拉出衣襟一瞧,手中拿的僅是T-slice,並非預想的手槍刺刀。


  見著螢幕所示的軟體,賴敬楷不禁飆髒話:「恁娘咧,他們在錄音!」雙手粗魯一搡後,擺手喝叱:「你們未經允許踏入太悟人的保留地,快點離開,否則就讓警備員帶你們下山!」


  「汪!」山犬配合主人的氣勢,吠叫示警。


  把戲被拆穿,原本橫眉豎眼的六人頓時慌了手腳,那隻獒犬更是意外地溫馴,他們拽緊狗繩、抄起露營燈推推擠擠,沿著山徑小跑而下,依稀聽得埋怨:「都你啦,叫你戴口罩不戴!」「我哪知他記性這麼好?都多少年前了……」「欸,你錢別忘了給我啊!25塊!」「先回旅館再說啦!」


  「想紅想到設局下套,這些自媒體是在拍片還詐騙啊?」賴敬楷搖頭碎念,後見達達克盯著爐火怔怔出神,遂走近撫上他的背脊,「沒事,一群騙子而已,待會兒喝個甘醪壓壓驚。」


  「我……我真以為他們是黑道,只想趕快甩掉人,差點就開價……」達達克越想越是後怕,那群人既會錄音,也極有可能錄影,倘使方才的對話經過惡意剪接散布出去,將他塑造成專接違禁案子的顧問,他在業界的名聲就毀了!


  Muya入內再拎出兩張折椅和一壺甘醪,甘醪放至爐上加熱,折椅則張開給自己和父親坐。


  賴敬楷猶道:「這一、兩個月儘量不要一個人和客戶面談,案子也少接一點。等大家沒興趣了,就不會再有人來惹事。」


  達達克心煩意亂地摀著臉,忽覺左腕一陣搔癢,抬眼看去,Muya幫他綁了一圈皮繩,其上繫著玻璃珠,碧綠的珠子形若酒桶,繪有紅、黃、白三色條紋。


  此為她今日亦是近半年第二次啟口:「絳……絳香之珠……象徵……勇敢、治癒……」


  「守望與吸取智慧。」右手拇指摩娑玻璃珠,達達克長舒一口氣,安定心緒。


*****


  「一個紙袋兩行字,再加外文簽名,還過了十幾年……我是情報販子,不是私家偵探。」梁錦緋一手拿著豬肉串,一手撚著折扁的禮品袋。


  紙袋顏色猶似湖水般典雅,一面印著商家的Logo,一面則用白色墨水筆寫上短語,末了署名:Rosalind。


  她對邊坐著廖穆斌,二人身處一家串燒店,店面空間狹長,座位皆在店外比鄰街道,從遮雨篷拉下大片的透明簾幕擋風,防止客人受寒。「你認識的人這麼多,有沒有叫Rosalind的?」


  「沒有。」覷著袋上秀氣的筆跡,梁錦緋逐字而念:「你煮的紅茶很好喝,和史鐸華芙煎餅非常搭。」然後揶揄:「這該不會是網友寄的吧?這樣對方有87 %是男的喔。」


  「不是網友!」廖穆斌道:「那年我十七歲,在甜點店打工,送我這袋的人應該是常來光顧的客人,可是我沒看見她的長相。」


  翻至袋子正面,Logo是圖形化的Printemps,其中i畫成瓶子的模樣,她又道:「我記得這家是賣……化妝品?」


  「對,是瑞弗希翁的牌子,不過沐隆十年前就不代理了,國內已經沒有實體店。原先袋裡的煎餅是在附近的餅乾店買的,但我問過店員,他沒留意到有人拿這個紙袋。」廖穆斌推理:「那家化妝品的價位不低,還用墨水筆寫字……我想她是家教很好,有一定經濟基礎的上班族,年齡大我們十歲以上。」


  「嗯……」皓齒咬下最後一捲豬肉青蔥,漾出甜笑:「他仍有很高的機率是男的。」


  「性別不是重點啦!」他皺著臉低喊,而後詳述:「那幫兄弟被我送進少年監獄後,當中一個人的哥哥氣炸了,那時他在道上的勢力正旺,收了一堆手下,放話要害他弟弟坐牢的人乞討一輩子,常常到我的住處或打工的地方鬧事,逼得我走投無路,甚至打算投靠其他黑道……幸好收到這袋禮物,讓我轉念去以前住的北島看看,遇到了博煬,送我去金城,進到他女兒開設的保鏢學校。我能有今天,那個人幫了很大的忙。」


  「事隔多年,人尚在不在沐隆、在不在世都很難說。」梁錦緋又捻起一串雞腿肉,「為甚麼忽然想找這個人?」


  「就……想好好謝謝他啊……」卻瞧一雙大眼滿是不信,廖穆斌灌了一大口冰啤,方答:「或許……他能像當年那樣,給一些鼓勵或建議。」


  細緻的雙眉稍蹙:「你和瑰逸不是才剛搬新家,這麼快就吵架了?」


  「不是吵架啦,就……她好像不太滿意,一直說那裡是迎賓館。」廖穆斌搔了搔鬢毛,「我猜她的意思是那是客房,不是給主人住的。」接著鼓起頰肉:「三百五十坪的頂樓豪宅,有花園有泳池,三臥九衛浴……」「才三個臥室?」女音驀地插嘴:「有點少。」


  黑眸瞠然:「我們才兩個人欸!她的更衣室大到可以開店,小畜生睡在牆壁裡,算進客房,兩間也夠了吧?」


  「你沒算到小孩。」梁錦緋托腮嚼著串燒,「若要生孩子,一間主臥一間客房一間小孩房,生到第二個就不夠用了。」


  「她……」瞳孔縮圓,旋即立身高呼:「她想跟我生小孩?」


  周圍人即時扭頭側目,讓同桌者很尷尬,僵著身軀,「對,你冷靜點。」


  「可……可是……」再度落座的人壓低嗓聲,難掩興奮及困惑:「她裝了避孕球,不就是不想生嗎?」


  「當前不生,不等於永遠不生。女生懷孕必須擱置許多事情和計畫起碼一年,包括送神。」梁錦緋眉頭一軒:「總不能讓她挺著大肚子迎戰利天公吧?」


  廖穆斌咕噥:「都說不送了……」「不管你送不送,瑰逸肯定堅持到底。」梁錦緋隨後舉起那一大杯啤酒,「雖然有點早,仍然恭喜你,只要婚禮不是辦在外太空,我就參加。」


  然而他沒有碰杯,反倒垂下頭:「她……她未必想跟我結婚……」「都考慮生小孩了,怎麼會不想結婚?」另一人失笑:「瑰逸雖不是保守派,但也沒有前衛到孩子都生了,卻沒夫妻的名分……你呢?你有想過生幾個小孩嗎?」語罷,兀自含住杯口。


  豈料人答:「十二個。」「噗!」她嗆了一下:「十二個?你是在集生肖還集星座?難怪你之前會被甩!」


  「夢想嘛!實際生幾個可以再討論啊!我才沒有蠢到要求人家和我生十二個小孩,也不是因為這樣被……井菡是空姐,聚少離多,翡明去邁挪念書後,便留在當地就業……她們都嫌我的工作太危險,不希望我再做下去。」他越發沉悶:「上週瑰逸的信箱收到兩封Offer,分別是新爾和佛諾斯的研究院寄來的……她也要去國外了。」


  「你不是預想三十五歲退休,再買幾間房子,下半生當個包租公?包租公哪裡都能當吧?」情報販說:「若是怕瑰逸擔心,就接些簡單的護衛任務,雖然錢比較少,會晚個一、兩年退休,至少生命無虞。」


  時近半夜,對街聚集四、五個青少年在抽煙聊天,廖穆斌瞥了一眼即嘆:「瑰逸不會愛一個包租公。」


  梁錦緋莞爾:「她愛的是你呀!」「她愛的是那個救過她、敢與神明兵將對戰的男人……井菡和翡明都是。」他斂下眼眸:「保鏢這一行只在戲劇小說才顯得帥氣迷人,現實就是舔血賣命,一旦褪去英雄光環,除了打打殺殺,我甚麼都不會……瑰逸的個性是不斷追求卓越、精進自我,無法忍受伴侶沒到四十歲就在養老,停滯不前。」


  「那就發展其它興趣,當個玻璃藝術家之類的。」她不解好友為何如此焦慮,只瞧人又灌啤酒,掩面續言:「興趣是興趣,不是專長或能力。我創意不足,當不了藝術家;我不具備獨到的眼光,做不了生意;我才小學畢業,任何需要學歷的更是想都別想……」


  「阿斌。」彼邊的眸光深沉而平靜:「我們很幸運,和小時候不同了,不用再顧慮那麼多,不用再害怕失敗,想做甚麼就做甚麼。」


  廖穆斌一呆,拿起遲遲沒動的山藥串,拉過啤酒杯,就口吃喝。


  他們又閒談一個多小時,方結帳離店,各自步向住家方向。


  深夜的靜謐使磁浮列車的嗡鳴格外明顯,車廂內僅廖穆斌一人,浸過酒精的腦袋昏昏沉沉,煩惱亦暫時消散,爾後到站通過票閘口,出了車站,行經兩條街,步入那棟形似點心盤的摩天大樓,電梯僅花三分鐘便將人送至兩百層。


  「歡迎回家,穆斌先生。」長長的機械臂替人脫下外衣,這台赤色智慧管家的身體猶若倒立的雞蛋,底部裝設單輪,名叫紅茶冰,主要負責室內一樓的家務。另有一台飛天小僕人打理二、三樓,外頭的花園及車庫則由以履帶移動的園丁清掃。


  「瑰逸睡了嗎?」他問。優美的女聲混雜些許電子音:「還沒,瑰逸小姐在健身房。」


  這麼晚還在健身?於是他右轉直入房子深處。


  戰繩啞鈴藥球滾輪,蝴蝶機舉重架訓練椅深蹲機,數十種用品器材應有盡有,重訓可擴胸拉背健腹練腿,有氧能跑步滑步划船踩飛輪,房間最裡頭鋪有柔道墊,可在上邊拳打腳踢摔,往左瞧去則是幽深似潭的泳池。


  由於獨處自家,懶得換泳衣的屋主一絲不掛,僅挽起秀髮,全全則套著橘色的救生衣,四周漂著牠的玩具,一人一犬悠哉游水,玩得不亦樂乎。


  游了一圈後,都伯文喘息漸粗,飼主便引導寵物至池子邊緣,池壁砌著與泳池等長的階梯椅,供人坐下休息外,也方便狗狗踏地歇憩。


  全全上岸甩毛後,馮瑰逸本欲隨之離水,然則左足甫登石階,即被朝後猛拉,落入堅實的懷抱。


  「這是在邀請我嗎?」瞬間脫光衣褲的廖穆斌一手揉著白皙的胸乳,一手探向緊實的腰腿,嘴巴則朝著頤頰脖頸又舔又啃。


  長著薄繭的兩掌途經之處,肌膚立生一股難耐的戰慄,馮瑰逸趕緊掰開他的手,「我要幫全全洗澡唔……」藉著水的浮力,大掌輕鬆扳正懷中人,把她攬往己身,吻向濕潤的雙唇。


  「噗通!」水中情潮翻湧之際,岸上的全全忽又咧嘴跳來,叼住漂浮水面的橡膠雞腿。


  「你是刁工兮喔!」廖穆斌被濺了一臉水,馮瑰逸趁機掙脫,俐落爬出池子、披上浴袍、展開寵物用浴巾,「全全,來!」


  啣著雞腿的全全復又跳上平地,抖著軀體甩水,水珠甩得猶在池中的人瞇眼叫道:「你噴到我了啦!」池畔人笑意盈盈,撈起水槍射他。


  待將全全洗淨吹乾,牠回至牆洞中的睡窩後,輪到馮瑰逸沐浴,廖穆斌方又逮到機會,搶在淋浴間關上前擠進去,洗了很久才洗好。


  凌晨三點過後,二人躺上軟床,馮瑰逸抱著白鞍鯨娃娃,大提琴般的聲線從後飄落耳畔:「你明天怎麼去東屯?要不要我載你?」


  「我開飛車去就好。」她覆上搭在小腹的手,牽至口鼻前半嗅半親,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隔日在鞍鞍愉快的呼喚下晨起,枕邊的空位已然冷去。


  馮瑰逸賴了一會兒床,隨後掀開被子欲要下地,就聞喀啦一聲,淺色的雙開木門自動敞開,男友領著飛天白色機器人而進,「醒啦,來吃早餐!」


  機器人端著托盤,盤上是一鍋瘦肉粥,可搭配鹹鴨蛋、肉鬆或醬瓜,飲料則是柳橙汁及白酒。


  馮瑰逸慢吞吞地踱至窗邊的沙發,早餐一一放上沙發中央的小茶几後,她拎起那瓶白酒,當言:「牛奶,這瓶放回去,改拿Craipillot酒莊2610年出的莓香白酒。」


  「好的。」名喚牛奶的小僕人應聲而動。


  「為甚麼要換?你不是說乾型白酒配鹹食?」男人疑惑地擁住倚坐入懷的冷香,並在他的鼻頭親了一下,「那瓶還是太甜了,酸度也太低,適合配海鮮或沙拉。Craipillot那支有花果香外,還多了股煙燻味,和鼎原的傳統料理更搭。」她盛粥加肉鬆,舀上一匙遞至伴侶口邊。


  廖穆斌按下心中微微的落寞,張嘴吃進肉粥。


  相互喂完早餐、梳洗理好儀容、外出遛過全全,馮瑰逸坐上駕駛位,握住好似牛角的控制桿,熾藍飛車即噴出青焰,飛離豪華大屋,朝下駛入極速通道後,直抵東屯。


  她來收拾與晨漆同居的舊家。


  彼時兩人的戀情邁入第四個年頭,周晨漆甫當上警部,馮瑰逸除為雨盛的研究員外,經常出國比賽,此處距離警備總部車程約十分鐘,治安較好,往綢子港、八斗港、左腳港等空港都不會太遠,研究院亦同,遂定居於此,等生活更加安穩後,成婚生子。


  往昔停放銀藍跑旅,現改停飛行載具的車庫;玄關左側的記事板寫著:「5/20,交往6週年,去旭葉吃Buffet!!」;榻榻米上的矮几因沒墊隔熱板就放上熱鍋,烙下焦黑的印痕;廚房的抹布總是被折成各種動物,這次是隻小企鵝揚手迎門;樓梯的扶手垂掛特粗的牽繩與胸背帶,木階畫著狗腳印,一級級持續向上……


  書房裡有兩張桌子,一張台面已清空,一張猶陳列十來隻公仔、曲面螢幕及遊戲機;浴廁尚有一支電動牙刷、刮鬍刀以及男士洗面乳;臥室床上的被褥整齊,狀如豆腐有稜有角,櫥櫃收著特大的寵物睡墊,化妝台上的瓷甕貼有成年都伯文的照片,四邊篆刻「愛犬阿德,生於2594年10月2日,卒於2609年4月7日」,其右則為電子相框。


  點開相框,六張動態相片依序輪播:於黃昏的海邊鼻尖相抵、晨漆與阿德玩背向拔河、攀上雪山之巔後碰臉自拍、她牽著阿德漫步櫻花飄舞之中、女生先騎坐Baggins的背臀,男生再由後撐手跨馬、愛侶各秀出左手右手,無名指均套著婚戒。


  此屋彷彿一切如常,仍停留於四十五個月前的那天早晨,實則生死兩隔,永不復見。


  「叮咚──」電鈴響起,生者放回相框,揩去淚水,下樓應門。


  門外是車益豐,他手搖飲料,眼瞅庭院,「屋況維持得不錯欸!植物都沒亂長。」「黎姨和吳伯會定期打掃。」馮瑰逸接過友人替她買的C酸葫蘆巴鹼。


  車益豐進屋脫衣脫鞋時,忽問:「你還有在吃抗鬱劑嗎?」「沒有,半年沒吃了。」馮瑰逸展眉微笑:「你隨便看吧,我要清理晨漆的遺物。」


  「哎呦,會笑囉。」他調侃:「我們兩個可以打個賭,誰慢點辦喜事,誰就從飛船上跳入西睛湖。」


  黛黑的眉毛一攏:「你和你女朋友交往有三個月嗎,這麼快就決定未來了?」「又不是十幾二十歲的小朋友,早點達成共識,才不會雙方的浪費時間,所以我來看房啊!哇……採光很棒欸。」訪客拐入榻榻米客廳,自行抽出軟墊落座,「你和廖穆斌沒談到這些事?」


  「我有試探過他,可是他沒Get到。」她立起收疊好的塑膠箱,滑開玻璃櫃,拿出裡邊的擺設放進箱子,「我總覺得他有點不安,很像……很像被人類棄養後,又被收養的流浪狗,缺乏安全感。」


  車益豐雙眼略張:「你說他是流浪狗?」「狗在兩萬年前就被馴化,牠們的演化和人類的需求息息相關,大腦甚至發展出趨近人的認知,自然會有跟我們相似的情緒情感。」馮瑰逸推斷:「大概因為童年的經歷,穆斌很怕被身邊的人拋棄。」


  「那就坦率點直接溝通,共同規畫生涯藍圖,瞭解彼此想要甚麼,就不會胡思亂想。」他吸飲纖維素凝膠三甲生物鹼,然後直起身來,「既然會不安,表示他想和你定下來呀!」語罷,徑直上樓賞屋。


  仍在客廳的主人恍然,愈感喜悅。


   當年周晨漆因公殉職後,馮家的執事僅清走小姐的個人物品,今次馮瑰逸花了一整天,將已故未婚夫的衫褲鞋襪、藏品物件收疊入箱,車益豐拍了照片影片,詢問女友的意願,然後他瞧著遊戲機及公仔,直呼內行,也拿了一些走。直至太陽西下,他們合力把四口大箱抬上藍色飛車的車廂,後到鄰近的餐廳吃過飯,便互道掰掰。


  爾後馮瑰逸驅車前往靛潮的島礁郡,暫停在某棟住宅高樓前,用T-slice通訊:「暮梓姐,我到囉。」


  「我馬上下來。」片刻後,周暮梓與丈夫凌先生下至一樓,三人齊將箱子運至梯廳。


  「搬到這就可以了。」凌先生放下第一箱後,折返欲搬第二箱,其妻吁出一口氣:「阿漆的東西真多!」馮瑰逸再疊上一口收納箱,「目前只有這些,我會陸續整理過來給你。」「下次要去時聯絡我,我們一起收。」周暮梓道。


  她點點頭,後咬了咬下唇:「年假期間……或是年後,我想去看晨漆。」聽到這句話,晨漆的姐姐淺笑上頰:「好。」


  待飛車返回饒湖的豪邸,已是十一點多,來迎接的僅有全全與紅茶冰,未見男友蹤影,問了紅茶冰,他仍未歸家,傳訊亦無回覆,令人心生奇怪。


  凌晨一點零九分,男主人方踏入家門,進來即瞧女主人端坐落塵區的椅凳,面露不豫:「你去哪裡,怎麼不接音訊?」


  「咦?」查看左臂的電子裝置,確實有三通未接來訊,廖穆斌抓頭抱歉:「啊……我吹玻璃會拿下T-slice,又趕了一整天工,沒注意到。」寬闊的肩背塌沉,神色盡是疲憊,但馮瑰逸敏銳察覺他透著一絲愉悅。


  來不及細思,廖穆斌已走來跪下單膝,右掌撫上長髮邊的左頰,「等很久嗎?」


  馮瑰逸本想拉起他,忽覺不對勁,勾開襯衫的衣領一聞,「你洗過澡了?」「嗯?對啊……」沉重的眼皮勉強睜著:「吹玻璃會流很多汗,不洗澡就黏黏的。」


  「……要洗就回到家再洗,別在外面洗。」這要求讓人面有難色:「這樣很臭……­嗯!」


  吊帶連同前襟倏地被揪住,美目冷然:「沒我允許,不準在外面洗澡。」然後鬆手長身,逕向二樓臥房走去,不理會猶自跪地茫然的人。


*****


  「淘汰無用的舊物,擁抱有用的文化,成為嶄新的太悟人!」一人高舉大大的數位招牌,左近的同伴一個發電子傳單給路人,一個站在皮箱上,手執麥克風公滔滔不絕:「頭目與貴族是舊時代的制度,是既得利益者藉由奴役平民,來確保自身特權延續,是早該被淘汰的腐敗觀念,唯有摒棄那些沒用的習俗與文化,太悟人才能團結一心,爭取更多資源,掌握話語權……」


  這三人位在名叫「厚古流長 Ruzang」的樹皮布藝作坊前,高調宣揚理念。


  樹皮布是太悟人傳統服飾的原料,亦是其它原始部落常見的織品。沐隆的樹皮布是剝構樹的樹皮,經打製延展、染色紋飾而成,雖隨著柯里達人的帆船停靠北島海岸,革絲棉麻等布料獲取更為容易,樹皮布不再是太悟人的首選,僅重大節慶會縫製祭典服裝,平日則做些項鍊、耳環、手包、燈具與裝飾,亦對外開放參觀及授課。


  博煬即是這間作坊的老闆,他從二樓的陽台俯視,行人因激進的聲張繞道,那群人已連來一星期,因是合法申請集會,陸警無權驅趕。作坊因此接到多個團體臨時取消預約,想是不願碰上他們,免得引火上身,業者大受影響,卻是無可奈何。


  「太悟人該與時俱進,部落文化是落後的文化,甚麼翩鰭祭、狩獵祭、入海祭、蘇醪祭,完全不符合現代人的需求,我們必須向世界看齊喔呴……嘔!」傳徹街頭街尾的話聲忽止,旋即一片混亂:「這甚麼啊?這麼臭!」


  「幹!是屎水!」、「嘔嘔嘔嘔嘔嘔……別射了!」


  黑衣客頂著赤般若面具,手持雙水槍,槍膛裝著動物的屎尿狂射,射得那三人鬼叫連連,招牌、皮箱、麥克風都不拿了,抱頭鼠竄!


  趕跑那三人後,黑衣客橫越馬路轉入暗巷,面具一掀,其下的容貌帶點稚氣:「搞定!畝派絕對不敢再來這裡!」


  「Good job!」余邁訓大讚,身旁的女郎手插口袋背靠牆,他則遞給少年儲金卡,少年兩眼放光地正要接去,卡片倏然一遠,「別忘記我說的話啊!」


  「知啦知啦!」少年在口前一畫,狀似拉上拉鍊,「閉緊嘴巴,輕鬆的小外快就接到手軟。」然後抽走夾在指間的藍卡,一溜煙地跑開,邊揮手邊拋下一句:「你女朋友很正喔!」


  「又被誤會了欸!」輕浮的眉眼靠近暈著珊瑚色的靚妝:「為甚麼呢?因為我們兩個站很近?或是眼神透露太多了?」


  右耳的蜘蛛耳釘瑩瑩,使人忍不住想伸指挑弄,但梁錦緋僅是直腰而遠,「過往還能植入非必要裝置時,法定年齡最低是二十歲,自從通過『機人輔導照護條例』,沐隆最後一批合法機人至今最少六十九歲了。雖然北島這邊的太悟人是博煬在管,但他未必曉得哈法伊在誰的手下混飯吃。」


  「碰碰運氣囉!」話間,他們已近至老頭目的背後。


  博煬正和兩名員工清洗被弄髒的街衢,瞧見久違的面孔,逕對員工說:「剩下的麻煩你們,我去招待客人。」言畢,領人至作坊內的會客室。


  「謝謝你們幫忙。我當頭目當了三十多年,職權差不多就一個村長里長,居然被罵成欺壓良民的惡霸,唉……不說了。」老人冲了一壺花茶,問:「甚麼風把你們兩個吹來?」余邁訓笑道:「先吃些點心再談,配這茶剛好。」他將手裡的提袋放上桌,取出袋中的禮盒打開。


  白白的頭臉、粉粉的耳鼻、黑黑的眼珠,六隻可愛的豬豬躺在盒中。


  天生上揚的唇角微微一抽。


  博煬笑問:「怎麼送這種小女生吃的甜食?」「我三舅舅開菓子店,他們家草莓大福裡包的草莓大顆又多汁,在揚旗超有名,男女老少都愛!」余邁訓熱情推薦。


  於是三人各揀一顆豬豬大福,放入口中,送的人特別斜睨左方,單是動嘴,沒有發聲:喜歡嗎?


  梁錦緋只瞪他一眼,隨後表明來意:「前幾天我們被一個機人追打,他叫哈法伊。」


  年邁的頭目愕然:「在哪裡?」「正礁外海的船屋聚落。」余邁訓抿著茶:「看博老的樣子,您跟他很久沒聯絡?」


  「他十多年前從療養院出來,在道南的夜市賣雞排,過幾年轉去饒湖三郡,和朋友合夥開餐廳,我吃過幾次,便宜又好吃,後來我年紀大了很少開車,不常去南島,就沒再來往。」這回答讓青年頭一歪:「他是怎麼出院的?」


  博煬應說:「哈法伊身上的裝置都被換成普通的金屬義肢,醫師也鑑定他精神正常,當然放他自由啦!」明媚的雙目訝然:「我們見到的他有機械爪有噴射渦輪,不是一般義肢。」


  「啊?怎麼會……」老頭目比兩個客人還詫異,而後揉按太陽穴,「哈法伊在二十二歲安裝機械爪,某天突然發狂掐死他爸爸,被法院判處關進吉達的療養院,我每年都去探望,他神智清醒時幾乎都在哭,內疚到想自殺,很難想像他會再次成為機人。」


  余邁訓問:「他在三郡的餐廳叫甚麼?」「欣欣自助餐。」博煬答:「白章車站的一號出口旁。」


  「多謝。」梁錦緋另問:「對了,博老怎麼看夢莉這個人?」


  豈料老者皺眉反問:「夢莉是誰啊?」


  對桌的二人眨眨眼,女續:「阿斌說夢莉曾建議你,太悟人應全面融入雅人的文化。」他卻搖首否認:「沒有啊,阿斌記錯人了吧?我不認識甚麼夢莉,而且太悟人就是太悟人,幹嘛全面融入雅人?」


  情報販腦內疑問叢生,但沒再追究,後又閒談幾句,方起身道別。


  踏出作坊後,余邁訓即言:「我看博煬腦筋清晰,怎會把夢莉忘得一乾二淨?」梁錦緋亦是納罕:「他不像有在隱瞞甚麼……不會真的年老失智,記憶錯亂吧?」


  走回停車場,黑藍休旅與酒紅敞篷相鄰而停,梁錦緋開門坐入敞篷車後,車外的余邁訓扶著車頂,彎腰看進車內,「博山的Butter哥逃到沐隆來了。」


  「你確定?」聞言,本要發動車子的手頓住,「他幹掉九環的老大後,各方都說他跑路去小綠松。」「那叫障眼法,是我幫他弄的。」拇指環有六芒星銀戒的手掌攤開,現出虛擬便條,「Butter暫時躲在這裡。他在京喃有個小金庫,如果你能順利把人送到那裡,再轉飛蓋恰洲,就任你挑金庫裡的三件寶物當報酬。」


  收下便條後,她偏首思忖:「……我媽生前在按摩養生館上班……純的那種,不是做黃的,我放學有時會去養生館,在員工休息室寫功課。有一陣子每到七點,對面大樓準時立體投影出一隻會飛的粉紅豬,是九十一樓動漫館打的廣告,我讀小學時很迷那部動畫,當時為了買官方推出的桌燈,偷偷瞞著我媽,四處去鄰居的家裡店裡打工存錢。」


  余邁訓遂問:「後來有買到嗎?」「賺到只差兩塊半時,桌燈就賣光了。」明眸稍黯,語氣不無遺憾。


  男子即說:「我有朋友是資深動漫宅,收集超多絕版品和稀有物,那個桌燈長甚麼樣?我幫你問……」「免。」車中人嫣然一笑:「我上禮拜從你朋友那邊買了,掰!」排檔快切,踏板力踩,外型招搖的敞篷車迅速滑出車位,車尾的排氣管猛噴熱氣,吹得稍長的捲髮亂糟糟,揚長遠去。


  他笑著輕咬舌尖,矮身坐進休旅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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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是大人的童話故事;江湖,是俠客揚名的所在;爭奪,是人類亙古不滅的本性 在虛構的江湖故事中,書寫一段充滿血與淚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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