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6|閱讀時間 ‧ 約 3 分鐘

極短篇:完美的一天

聽說,她以前是個女演員。那時剛入夏,通常是早上八點,他買完菜,搭電梯上樓,偶爾會遇見。ㄧ身瑩白運動服,腳蹬NB小白鞋,腰纏汗巾,直腰長腿。一頭沒染過的銀灰,反倒別有幾分優雅。

她手拎熱豆漿和燒餅油條,昂首緩步進電梯,眼望前方,輕聲說「十二樓。」落下一句謝謝沒來得及說出,一聲突兀的低吼,警鈴般響起。他這才注意到她懷裡毛絨ㄧ團,露出一雙圓大黑核眼,白色博美正露出它小小的牙齒。

她用下巴輕輕安撫,並豎起食指,狗就安靜下來。

他客氣點點頭。「早!」

「早,」她望一眼他的菜籃,讚道:「好漂亮的筍,真會挑。」

菜籃裡,躺著四支新鮮綠竹筍,小巧微彎的弧度,白嫩細膩如水梨,彷彿還披戴著早晨的露水。

那天午餐他做了沙拉涼筍。咬一口涼筍,配一口白酒。遙控音響,燈光一閃,Lou Reed《完美的一天》響徹整個房間。

喔,完美的一天,是和你廝混。喔,完美的一天,是為你傻等⋯⋯

午餐後,他打開電腦。ㄧ封新郵件跳出。出版社編輯措辭軟中帶硬。ㄧ個月前,他就該交出這批譯稿了。

他攤開書稿,譯了一兩頁。然後他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望向窗外,陷入無謂的沉思。

總有些日子,她會翩然出現,像「誰來晚餐」的神祕嘉賓一樣,探究他的菜籃有什麼鮮蔬時果。

隨著電梯緩緩升起,密閉空間裡的閒話家常,逐漸由生而熟。

她說天微亮就到公園練氣功;他說自己在家翻譯,喜歡簡單做飯打發三餐。她說病了以後就忌口;他說天熱也沒什麼胃口。她看他身材瘦弱,皮膚蒼白,貌似四十多歲;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像個中學男孩,總想把手藏在口袋。

中秋節前夕,管委會舉辦賞月音樂會。中庭搭起了小舞台,搬來全套卡拉OK,長桌堆滿文旦和月餅。

那天ㄧ早,他忙著喝澎大海,做全套舌頭伸展操。他熱愛唱歌,天生嗓音渾厚。當他全心投入歌唱時,彷佛站在高懸的山頂。入夜,滿院薄薄敷上ㄧ層月光,大樓裡魚貫走出來各家住戶,臉面都柔和得不真實。他大步走上台,四十五度仰角拿麥克風,左腳輕打節拍,ㄧ連唱了月河,月亮代表我的心,城裡的月光,天頂的月娘。

散場以後,大人小孩都走了,個個回家洗澡,院裡地上還亮晃晃。他最後一個離開,靜靜走在月光下。空氣微有涼意。

忽見ㄧ個零亂人影,在花圃旁徘徊。他走近一點,ㄧ看正是她,正滿院找狗。神色不若平常,帶點慌,胡亂罩一件雜花舊外套,趿拉著拖鞋。他彎下腰,打著哨,彈響指頭,繞著中庭,往桌腳,凳下,草皮,小水池來回地找。他說,要不先坐下,也許等會兒就回來了。

他陪她坐了大約一個鐘頭後,一團白影小碎步跑來,悄悄在他腳邊窩坐,裝沒事。 

他和她和狗ㄧ起走進電梯。他自動摁下十二樓鍵。她看著他弄髒的手,被草叢弄濕的褲腳,帶著歉意說,「你唱老歌好有味道。」他搖搖頭,「見笑了。」

她懷裡的狗輕吠一聲,適時打破了電梯裡短暫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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