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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成都.最後的防衛總司令(七)

區區字拋之度外

天色終於在腥風血雨,矢石紛飛之中黑了下來,我立即下令利用夜幕掩護,向北突圍轉進。七六二團崔旭洲部卻已死傷過半,我的參謀長沈開樾,和二五四師師長陳崗陵都在激戰中負了傷。十七師師長鄧宏義尤且不知下落,生死莫卜。自我從軍校畢業開始帶兵打仗以來,從沒有任何一仗損失如此其重。自十二月二十五日打到二十九日,整整五天五夜激烈的戰鬥一直不曾停歇,敵軍挾其優勢的兵力,給我們這一支孤軍佈下了天羅地網,打到二十九日早晨,隨我步步為營,繼續北進的官兵已經所剩無幾,寥寥可數,而在我們的前後左右,幾乎到處都是厚結兵力箍成鐵桶一般的敵軍。如今我所率領的左兵團殘兵賸卒,幾已被敵軍視為無足重輕,不成其為他們的攻擊目標。一舉吞噬掉我三個師的敵軍正在忙於押運俘虜,清理戰場,我們則被迫脫離了公路,穿行於山林田野間,竭力的睜大眼睛向四面八方搜索,避免被敵軍發現,與此同時還得拖著沉重不堪的腳步,支撐搖搖欲墜的身體,步伐踉蹌向北行進,因為,至少我就五天五夜不曾闔過眼,而所有的官兵,包括我這成都防衛總司令在內,四十八小時裏就沒進過任何食物。

途中,也曾遇見三五成群的潰敗國軍,大都是友軍的部隊,從他們的口裏,我們聽到無數令人髪指,不勝憤慨的消息:第七兵團司令裴昌會投共,十五兵團司令羅廣文叛變,十八兵團司令李振變節……

1950年1月1日羅列電呈蔣中正:「李文率第一第三第三十六第九十軍及第六十九軍,因李振魯崇義附匪後變更計畫,圍攻新津雅安西昌後,抵邛崍,據報國軍損傷過多,李文兵團恐將犧牲。」台灣的那些雞毛蒜皮 取自國史館

盡管我們竭盡所能的避免和敵軍戰鬥,一心一意的只想鑽隙而出。然而,誰教我們早就陷入敵軍的大包圍圈內,在遍地都是敵軍的情況之下,零星戰鬥又何從得免?我們左衝右突,攀山越嶺,時刻都會跟敵軍猝然相逢,打上一場遭遇戰。開過火再迅速撤離,方撤離又再度開火,便這麼且戰且走,勉強的又撐過了一天,到了十二月二十九日黃昏,將星雲集,擁有十萬雄師的成都保衛部隊,當時在我周圍的,就只剩下了副參謀長羅庾南,辦公室主任程正修、侍從副官王建華,和衛士梁書仁、劉敦幹,再加上我這位總司令,一共也只有六個人了。當落日啣山,大地昏黃,我環顧左右,撫今憶昔,當時的心情正是心摧膽裂,五內如焚。我沉沉的往硬冷的田塍上一坐,面對著悲號的北風,荒漠的田畝,沉重的悲哀,過度的疲憊,身上是嚴寒澈骨,體內竟然饑火中燒。五晝夜的西來場之戰,已使我心力交瘁,萬念俱灰。所剩下的,只有不盡的悲痛,無窮的屈辱,我喃喃的在向僅餘的五位戰友說:

「你們倘能讓我自戕,反倒是救了我,至少也可以讓我內心寧貼。」

五位戰友卻不答話,他們多時以來,時刻嚴密監視我的一舉一動,這時候,他們又齊力的將我挽起,把我挾持到一座破廟,說是今夜就在這座破廟里棲身。方踏入廟門,忽然有一線靈光閃入我的腦海,那是領袖的昭示,我們既然受命艱危,掩護成都大撤退,那么,我們就必須達成突圍轉進的任務,只要一息尚存,就得拼死衝出鐵幕,只要我們之間有一個人逃離虎口,就足以粉碎敵人要使我們全軍為墨的讕言。逃生,誠然艱難,但是作為一個革命軍人,早就把這區區的「難」字,置之度外了。

「對!」我很堅決的說:「我們非衝出去不可!只要我們能有一個人衝得出去,終有一天,我們會向世人報道西來場之役的慘烈悲壯,讓萬萬千千弟兄們的血,不致白流!」

手錶鋼筆救我一命

西來場之役已矣,十萬大軍,風流雲散,就只剩下我們六名總部人員,聚集在一座破廟子裏,聽北風怒號,槍砲漸稀。就在總部人員之中,多年相從的參謀、副官王日新、陳世良、張學榮等,不是陣亡,即已重傷。今生今世,恐怕不再有重新聚首,共話往事的機會了。

1950年1月1日《中央日報》1版。台灣的那些雞毛蒜皮 取自中央日報資料庫

副官王建華(河南人),忠心耿耿,又復伶俐機警,心細如髪。入廟後,他走到我的身邊,悄聲地說:

「總司令,您的手錶、鋼筆都在我這裏。」

我正心亂如麻,百感交集,因而便隨口慢應一聲:

「我知道。」

「那麼」,他略頓一頓又說:「總司令現在反正用不著,還是存在我這裏吧。」

「也好。」

我的手錶和鋼筆,上面都刻了我的名字。那是在西來場外,我們被共匪包圍的時候,王副官向我要去代為保管的。我不曉得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戰況正急,方寸尤亂,便懶得追問他究竟何以故?如今困處小廟,他向我提醒了一句以後,卻又自言自語的說:

「方才看見外面有口井,我去打點水來喝。」

說時,他在神龕旁邊找到一隻瓦缽,雙手捧著,邁出廟門。當時,坐在一處的我們五個,誰都不曾在意。然而,王副官出去了纔只幾分鐘,我們便聽見腳步雜沓,由遠而近。緊接著,從距離不遠的地方,又起了一聲粗暴的叱喝:

「站住,不許動!動一動我們就開槍!」

當下,我但覺得心臟猛的往下一沉。王副官身上穿著制服,他驟然遇見共軍,必然是兇多吉少,在劫難逃。一陣焦急,我連忙移向廟門,自裏向外張望。我看見一名共軍軍官,帶著四名共軍,露槍相向,正把王副官圍在當中。遠處,似乎還有人影幢幢,構成了一個大包圍圈。糟了,起先我還在想,倘若共軍人數不多,我們不妨衝出去跟他們格鬥一場,救下王副官來。此刻一看情勢,連我們自己亦已身陷重圍,這將如何是好呢?

由於王副官被共匪俘虜之處,和小廟近在密邇,雙方問答,可以很清晰的傳來耳鼓。首先,是共軍軍官聲聲催逼的問:

「你是那個部隊的?快說你的部隊番號。」

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王副官竟會據實而答,他並且直承,他是成都防衛總司令盛文的衛士。

我們正面面相覷,大驚失色。又聽到那名共軍軍官,在用極感興趣的口吻追詰:

「盛文?你是盛文的衛士?那麼盛文現在在那裏?」

我的一顆心,都快跳出胸膛了。便在這緊張萬分,生死間不容髪的當兒,竟聽到王副官在唉聲嘆氣的回答:

「我們總司令不幸已經陣亡了。」

「陣亡了?」共軍軍官發出一陣冷笑,又道:「哼哼,你是在想掩護戰犯盛文?騙我們說他已經陣亡。你要先搞清楚,這是多大的罪名啊!」

「我沒有騙你們,盛總司令確實陣亡了。」王副官一口咬定的說:「他中彈身死的時候,我正好在他身旁。我是親眼目睹他死去的。」

共軍軍官將信將疑的問: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盛文是陣亡了呢?」

我看得清清楚楚,王副官從他的衣袋裏,取出我的手錶和鋼筆。他遞給那名共軍軍官,然後理直氣壯的說:

「喏,你們自己看。這是我們總司令的手錶和鋼筆,上面還刻得有他的名字。」

共軍軍官很仔細的驗看過了,再問:

「這兩樣東西,怎麼會到你的手裏?」

王副官故作悲戚,深沉的嘆了一口氣,回答他說:

「總司令臨終以前,把他的手錶鋼筆交給我。希望我能逃出重圍,帶交給總司令夫人,留作紀念。」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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