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殺紅了眼睛
渡河竣事,當天下午五時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中進抵松華鎮附近,在那裡接到第十七師師長鄧宏義的報告:第一軍陳鞠旅所部業已潰敗,汪承劍的第一六五師刻在蒲江以北高橋一帶與優勢之敵激戰,一六五師誠然前進得很快,但是更令人驚異的,厥為敵軍怎麼來得這樣快法?居然遠遠的抄到了我們的前面,我一面派參謀趕赴高橋和汪師長切取聯絡,一面揮師疾進,全速赴援。我正在往高橋方面趕,突然發現左方約四百公尺之處,一座山麓上的小村莊裡,一下子湧出了七八十名穿便衣的人,正向溪邊飛快的奔跑,當下我立命警衛營分兵一連,分向村落左右包抄,威力搜索。這一連弟兄剛開步跑,便衣人登時就向我所在的方向開槍狙擊。俄頃,又復有漫山遍野而來的敵軍,向我蜂湧而至,展開猛攻。槍彈嗤嗤的在頭頂上飛過,又有呼嘯而來的砲彈在我前後左右落地爆炸,當時我身邊只有總部的直屬部隊,由我親自率領他們搶先占據北側的山坡,我大聲喝令:
「我們要誓死抵抗,沉著應戰,打到最後一人,一彈為止。」
由於敵軍太多,我們又是猝然中伏,我唯恐官兵們心裡一慌,也來個一哄而散,後事那就不堪想像。因此我在指揮所部占領陣地,部署火力的時候,不惜全身暴露在敵軍的槍林彈雨之中,屹立於火線的最前面。參謀、副官和週近的官兵們,眼看我所站立的位置過於危險,都想過來把我挽到後面去,但卻被我厲聲的喝止。因為他們越是這樣,被當面的敵軍覘知我是高級軍官,一定會集中火力,向我密集射擊,那只有使我的危險程度更加一層。
然而縱令敵軍不曾發現我的身分,我依然還是他們槍砲射擊的第一目標,足有好幾分鐘,我幾乎在火網裡面站著,任由敵軍交相射擊。只是直到我方陣地部署完成,我步向掩蔽物,和官兵們一道奮力禦敵之後,我居然安全無恙,竟無一彈射中了我。所以當時我情不自禁的想要大叫:
「天生德於予,共匪其奈我盛某何!」
我們以那一座北側山坡為臨時陣地,以寡敵眾,負隅力抗,陣地之前彈落如雨,泥石四濺,敵軍幾次三番猛衝過來,都被我們的密集掃射,擊退回去。山坡之前,遺屍累累。堅強的鬥志,激昂的士氣,我們總司令部的各直屬部隊,全體官兵,深切憎恨中共的引狼入室,為虎作倀,充任俄帝侵略的先鋒,匪軍所至之處,十室十空,廬舍為墟,那些慘不忍睹的景象是我們親眼目擊的。
如今整個大陸即將淪陷,每一個人的家鄉都落入中共的血腥統治之下。百萬精練的大軍,曾經揚威西北,力禦強敵,居然會被共匪的種種鬼蜮伎倆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面臨土崩瓦解的危局,我們眼看著多年的袍澤、戰友被罪不容赦的共諜所出賣,東奔西走,依然逃不脫匪軍所佈下的無數陷阱,戰友們誓死不屈,從容赴義,讓我們耳聞目睹,凡是有血性的中華男兒誰能忍受得了這種奇恥大辱,驚心怵目?因此,我們上下一致,人人下定決心跟共匪拼了,從二十五日黃昏殺到黎明,又從二十六日淩晨殺到了二十八日深夜,小山坡上的每一個人全都殺紅了眼睛。我們不吃,不喝,不睡,沒有絲毫的休息,整整的三天兩夜,我們所看到的只有火網和火光,我們所聽到的唯獨槍聲與砲聲。偶或槍砲之聲間歇,匪軍喊話一遍又一遍的在說我們是如何的陷身重圍,萬無逃生之望,他們膽敢要求我們投降,我們的回答則是厲聲的喝罵,正告他們,革命軍人不怕死,我們寧可與這小小的山坡共存亡。官兵之中沒有任何人起過變節的意念。
頭斷血流 此身勿辱
然而,從無線電話裡傳來的友軍消息,卻又使我們悲憤莫名,血脈膨脹。敵軍既已在我們突圍之前藉由共諜偵知了我們的計劃,他們乃能以百倍於我的兵力,從容部署,各個擊破。這成都突圍最慘烈的西來場之役,我軍的損失是無比的重大。從二十五日開始,噩耗便在不絕如縷地傳來:一六五師汪承劍部在高橋附近被圍,第十七師鄧宏義部被敵軍圍困在西來場以西地區,第二五四師陳崗陵部被圍在松華鎮附近,我和總部直屬各部隊又在這座小山坡上苦於兵力太少衝突不出。我所率領突圍的左兵力,竟被共軍圍困在西來場周圍四處不同的地方。我用無線電話向各師一次次的催促,命令他們各以一部兵力牽制共軍,然後使主力脫離戰場繼續向西轉進,可是,汪師長、鄧師長和陳師長,全都用沙啞的聲音回答我說:
「報告總司令,圍困我們的敵軍多達數倍,我們的部隊已經無法脫離戰場,只有和敵軍拼到底了!」
每一次放下電話聽筒,我的內心都閃過一陣劇痛,多年相從的弟兄,難道每一個人都和我一樣的臨到絕路了嗎?在我嚴密注視的小山前,一方面由於敵軍獲知我們寧死不降,一方面又偵悉了我在山上。於是,他們不再喊話了,換上聲聲淒厲的——
「活捉盛文!活捉盛文!」
與此同時,當面的敵軍越聚越多,他們從早到晚,整日不停,一波接一波的發動攻勢,槍砲聲響震撼大地,「活捉盛文!」的喊聲響徹雲霄,終日不停地在我耳畔繚繞。當時我們所可依賴的唯有重迫擊砲營的那幾門重砲,它們正不斷的發出怒吼,重砲砲彈幾乎把迤邐而下的梯田泥土打翻,敵軍禁不起重賞的誘惑,真讓我們殺得遺屍遍野,血流成河,一層層的梯田裡橫七豎八躺滿了敵軍的遺骸。「殺人三千,自傷八百」,何況我們始終困在小山坡上,處於挨打的局面,敵軍大量增援,使我們的當面之敵有增無減,而我們的忠勇官兵卻由於傷亡過眾,相反的是有減無增,漸漸的,連我自己都補充到了第一線,持槍猛轟面目可辨的敵軍。
又是一天一夜的浴血苦戰,勉力支撐到十二月二十七日的中午,悲劇終於無可避免的來臨,據報三十六軍一六五師全部陣亡,汪承劍師長求仁得仁,力戰殉國。我和汪師長不但是同死生,共患難,多年以來一直都是並肩作戰的戰鬥夥伴,而且是志同道合,以身許國的同學好友。在軍校就讀期間,我們同期、同隊,上課的時候還共坐一張課桌。畢業以後,我倆曾轉戰冀、晉、陜、甘、川各省,說得上身經百戰。承劍兄尤其文武兼資,忠勇義烈,這一次我奉命保衛成都,他從我守備錦江,戰功彪炳,屢挫敵鋒,他中道捐棄,豈僅我陡失臂助,同時也使國軍損折了一員最優秀的將領。面對著猶在鼓勇直衝的敵軍,回首前塵,我不禁熱淚盈眶的在向那猙獰可怖,居心險毒的敵人猛烈掃射!
小山坡前敵軍的紛集,而且調來的更多的大砲和機關槍,白熱化的火網,連續攻擊,晝夜不停,使我軍的傷亡與時俱增,我們的陣地上人手不足,火力越來越弱,很顯然的已呈不支之勢,看情形我們再也頂不住了,然而,竟在這時出乎意外的來了援軍。那是二五四師陳崗陵師長聽說我這邊形勢危殆,他命七六零團團長繆銀河率部一營馳來增援,繆團長和我兩路夾擊,終將業已逼近我陣地的敵軍逐退。可是當夜十二時起,敵方又厚結兵力,揮眾猛攻,幾度鏖戰,繆團長和總部人力輸送團團長饒石夫相繼陣歿。我自己的右手也被敵軍所擲的手榴彈破片炸傷,經過草草包紮,我拉起機關槍來再打。當時我抽暇環顧左右,自我警衛營營長孫鏞以下,全部官長傷亡殆盡,我們的陣地險象環生,簡直就沒法再支持下去。而敵軍的照明彈照耀如同白晝,敵軍仍在一波接一波的打衝鋒。這真是一場天崩地裂,鬼哭神嚎的激戰——因為敵軍陣裡:「活捉劊子手盛文」的呼聲此起彼落,淒厲尖亢,倒是這些喊聲提醒了我,「頭可斷,血可流,此身萬不容被俘受辱」!我毫不遲疑拔出手槍,準備自戕殉國。但是在我身畔並肩殺敵的參謀長沈開樾、副參謀長羅庾南,侍從副官王建華早知我將有自裁的企圖,三個人合力的將我抱住,一連兩次把我的手槍奪去,急得我情急大呼:
「我答應你們不自殺,但是我們得趕緊射擊,莫為敵軍所乘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