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01|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一九四九.成都.最後的防衛總司令(十三)

宋司令官  盛總司令

談起我們的行止問題,我說:目前我正急於趕回長沙過年。

周大爺便指點我說:

「從樂山到重慶,水陸二路都可以走得。水路經犍為、敘府、瀘州,現時沒得輪船,坐木船的話要走十天。陸路過榮縣、自流井、內江,走路的話,七八天可以到達。一到重慶的時候,就換輪船下宜昌、漢口;再坐火車到長沙,那快得很。」

我便問道:

「這兩條路,以那一條好走些呢?」

周大爺眉頭一皺的說:

「原先是兩條路都很好走的,而且還有汽車和輪船,又快又穩當。不過自從解放軍來了,聽說各處的道路都不安寧,時常都有攔路打劫的事情,我看,還是我先去打聽個確實,然後陳大爺你再決定,是坐木船好呢,還是乾脆起旱。」

我唯唯稱是,酒醉飯飽,由周大爺會了賬,又殷勤的把我們送回旅館安歇。

第二天一大早,周大爺便來約我們去喫早點,自從成都保衛戰展開,暌違已久的油條、燒餅與豆漿,備覺香甜可口。當天周大爺代我們出去四下探聽道路平靖與否,直到入夜方始回來,他告訴我說:

「我打聽過了,還是起旱比較安全些。」

我登時便作了個決定說:

「那我們明天一早就動身,起旱到重慶。」

周大爺很週到,他先已給我們預備下一封介紹信,遞交給我說:

「我有個姪兒,名字叫做周順生,在自流井同安客棧當茶房。陳大爺,你們一到自流井,可以先去找他,叫他幫你們安排一切。」

說罷,他不待我開口道謝,便轉身離去了。

元月八日起程,十一日方纔走到自流井,在那川中第一熱鬧碼頭,剛走到街口,就聽到街上行人用十分惋惜的口吻說:

「唉,成都的盛總司令,畢竟還是被他們逮到了。」

我聽後不由一怔,拉住了一位路人忙問:

「在那裏被他們逮到了呀!」

「喏,就在那邊」,路人伸手一指的說:「剛才用卡車押解來的,現時還在那邊休息。」

我「哦——」了一聲,心中在想,不知共軍誤將那位霉運當頭的朋友誤作了我,便低聲的跟羅副參謀長和劉敦幹說:

「我們過去看看。」

我邁步當先,埋頭疾走。走到了大街的中段,一眼瞥見正有大隊共軍,嚴密戒備,如臨大敵,守在一家茶館門口,門外街上停得有一輛卡車,我決心冒險上前探看明白,羅副參謀長拉了我一把,我置之不理,坦然的走到卡車旁邊緩步經過。

那位被俘的「盛」總司令當門而坐,眉頭緊皺,面有慍色。一群共軍軍官環立在他的身後,他面前的那一杯茶還在冒著熱氣。我看清楚他的面貌了,登時感到心如刀割。原來,被共軍所俘的竟是宋司令官希濂。

由於盛、宋二字音近,共軍又在傾其全力必欲得我而甘心,西南同胞無不注目毛劉能否如願以償,達到目的,由於口耳相傳之誤,乃將「宋司令官」,誤認作盛總司令了。

當時我所經過的地方,距離宋希濂的坐處,不過十步之遙。我已經看清楚了他,他卻不曾向我這邊望上一瞥。無可否認,此一情勢相當的危險緊張,因為宋希濂只要一眼瞥及我時,很可能他會脫口驚呼,只要他喊出一個「盛——」字,即使我夠警覺,但在大隊共軍槍兵的包圍之下,我當然沒有逃脫的可能。所以,羅副參謀長和劉敦幹機智的趕緊向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雙臂,一面歡聲招呼,一面挽我離開。

再查房間 網漏吞舟

我們離開險地,隨即去找周大爺的姪兒周順生。周順生看過了周大爺的介紹信,跟我們一一打過了招呼,一開口,便是一聲浩然長嘆:

「唉,盛總司令怎麼會被他們逮到的嘛!」

為了不使「機密」外洩,我也唯有故作憾然,陪他太息良久。周順生頗能以父執之禮待我,替我們在同安客棧開好了房間,伏侍我們一一安歇。別看他不過一個茶房而已,我們居然在他的照料之下,連每夜必查房間的共黨人員都沒碰上。

袍哥組織之嚴密,各地的聯繋,勝過共黨多矣。元月十二日晨,我們再從自流井動身,步行前往內江,周順生一大早上起身相送,居然已經寫好了一封介紹信,囑我們到內江後去找民樂大廈的蕭茶房。

蕭茶房又使我們平安無事的在內江渡過一夜,他也給我們寫了封介紹信。於是,輾轉抵達重慶時,我們又有恃無恐的前往姜家巷養正別墅投宿,在那兒正有一位鄧茶房負責照料我們的一切。總而言之,從公義場起,直到重慶為止,各地的袍哥弟兄,一般無二的在把我視為地位崇高的仁義大爺看待。

當時我已全部換上湖南布商的打扮裝束,身穿大棉袍,肩負小包袱,手執旱煙鍋,規行矩步,臨鏡自照,也難免為之好笑。

川西逃離路線:西來場附近破廟→松華鎮→蓮花壩→公義場→彭山→樂山→自流井→內江→重慶。此為大致示意圖,台灣的那些雞毛蒜皮 制

1950年1月13日《中央日報》頭版頭條稱「盛文環伺成都四周」,事實上盛文一家已化裝潛至內江重慶一帶。

方始以為自此踏上坦途,可以從重慶鼓輪東下,轉車長沙,衝破鐵幕,直抵自由樂土。偏就在元月十五日晚上,有一名身穿軍服,手執旅客名簿的共軍幹部,聲勢洶洶的敲門,我高聲的問他做什麼,他說他是來查房間的。

我老大不耐煩,卻是「處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打個手勢,叫內人和小女不必心慌,然後自去打開了房門。那名共軍幹部一見我就上下打量,仔細辨認,我勉持鎮靜的讓他看了個夠。

緊接著他便步步緊逼的問我:姓甚,名誰,何處人民,幹那一行,從何處來,到那兒去?我明知道他是存心要問出我的破綻,於是我便集中心智,務使對答如流。他所可問的全問過了,不得不怏怏的離去,只是,他臨走的時候,猶再深深的看覷我一眼,仿佛他必得把我的五臟六腑全看個透。

他一走出我們的房間,我立刻便有如釋重負之感。內子以目示意,不敢開口,唯恐被人聽了去。那意思分明是在問:

「要不要緊啊?」

我唯有報她兩母女以滿不在乎的坦爽一笑。然後,我便催她們早早就寢。

然而在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生死間不容髪的時刻,焉能「太上忘情」、「了無牽掛」的睡得著呢?我聽到內人也在輾轉反側,夜不能成寐,只差不曾鬧出一點聲響,不知不覺的,竟然鐘敲十一點了,房門上,又響起急迫的敲門之聲。

我先噓止了一聲,命內子和女兒繼續裝睡,不必答應。然後,我方始漫聲的問:

「哎呀,深更半夜,又有什麼事呀?」

門外有人厲聲的回答:

「查房間!」

我用老大不耐煩的語氣答道:

「剛才不是查過了嗎?」

我一兇,他們便自動退縮,婉言相商的道:

「請你開開門,我們還有幾句話要問。」

於是我故意嘟嘟嚷嚷,口出怨言,慢吞吞的披衣起床,為了和共黨心理作戰,卻又猛一下子把房門打開。當時,一瞥之下,觸目所見,是一名三十多歲,身穿列寧裝的中年人。

那名穿列寧裝的中年共幹,張著銅鈴似的眼珠,大踏步走進我們的房間。這時候,我卻瞥見鄧茶房正站在房門外,一臉莫可奈何的苦笑。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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