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哥大爺 上碧下成
我明曉得他是在虛聲恫嚇,詐我一詐,因而也就坦然的笑著回答:
「那有什麼不敢?只不過方才我先已說過,我在成都戰火將起的時候寫過信回家,稟告我八十九歲的老母親,說我至遲在陰歷年關之前趕回家去過年。所以此刻我正歸心似箭,就怕我耽擱行程,會使我老母親誤以為成都打仗時期我出了事,風燭殘年的老人家那經得起這麼大的驚嚇?萬一八十九歲的老人家有個三長兩短,那我這不孝之罪便百身莫贖了。郭同學,你說我這話可對?」
他居然點了點頭,卻是顯然仍在首鼠兩端,一時委決不下我這一套說詞是真或假?因此接下來他便改採疲勞轟炸方式,時而問話,時而聊天。在他固然或則旁敲側擊,或則單刀直入,使盡了全身解數,而我也由於性命攸關,不敢一時鬆懈,由此露出破綻。雙方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居然持續了將近兩個鐘頭。我雖然又饑又渴,不勝其「煩」,但是跟這未出大學校門的小子鬥智,自信還不至於輸他。終於,郭仕勛認定了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他自甘放棄努力。因此他回到會議席上去作報告:仍還是無法確定,我究竟是否盛文?
我以為這一關也許便如此這般順利得過了。詎料,會議席上突然有一位老者自告奮勇,他聲若洪鐘,站起身來邊走邊說:
「待我前去查查看!」
這位老者可就不簡單了,我從板壁縫裏窺見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頷下有三綹長鬚。手持一根偌粗偌長的旱煙袋,巴嗞巴嗞的邊走邊吸,邁著外八字步,大搖大擺的走進小屋裏來。一見面,他便自我介紹的說:
「我乃李大爺,上碧下成,本地人氏,今年七十四歲了!我曾出門在外四十多年,三江兩湖下江的那些大碼頭我都到過。在你們長沙也曾經住過幾個月。湖南人裏面我收得有不少的徒子徒孫。你究竟是什麼人?不妨跟我明講!現在我們要逮的是成都防衛總司令盛文,只要你不是盛文的話,那就不生關係。前些時還有胡宗南部隊裏的幾位團長、營長,打我們場上經過,我們還送了盤纏呢,這下你總該放心了吧,你盡管跟我直話直說,我斷乎不叫你為難!」
毫無疑問的,他是一位字號很響亮的所謂袍哥大爺。四川袍哥,又稱漢流,原是反清復明的秘密組織,富於革命精神,弟兄遍佈川中各地,勢力相當的大。得此機會,我雅不欲輕易放過,便裝著久聞大名,十分欣幸的神情,回答他說:
「原來是李大爺啊,久仰久仰。在下姓陳,在成都經營土布生意,前後二十多年了,也常來新津、彭山一帶販賣貨物。早就聽說李大爺的大名,只恨無緣識荊,今日一見,真是三生有幸。」
「豈敢,豈敢」,李大爺呵呵的笑,上下打量我一眼,再開口時,便改成了他們同道中人的稱呼,他說:「嗯,陳大爺,請你放心,我負責跟他們說明,明天一早就送你上路。」
我大喜過望,連忙向他道謝,雙手一抱拳說:
「多謝多謝,一切仰仗李大爺關照了。」
李大爺也向我拱手為禮,旋即轉身離去。他走到店堂,便提高了聲音說:
「我這輩子見過的人物多了,這位陳大爺確實是個做生意的,那裏是什麼盛總司令?路過行商,我們怎可以張冠李戴,故意留難?」
於是那位陳鄉長立刻就解釋的說:
「李大爺,並不是我故意留難過路行商,實在是這位陳大爺太像上頭通緝的盛總司令了。假使不查問一下,走脫了要犯,我怎負得起這大的責任。」
反要求開一張路條
然而,李大爺一旦開了腔,支持他此一說法的人可就多了,一位老者緊跟著就說:
「李大爺說得一點也不錯,我看這位陳大爺面貌忠厚,是個生意買賣人的模樣,絕對不是什麼盛總司令,臘月天了,年關已到,我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早早把他放了吧。」
斯語一出,又有幾位老者的聲音,紛紛附和。陳鄉長在眾人催迫之下,無可奈何,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轉而要求與會人士說:
「各位的意思一定要放他走,我也只好照辦。就是二天萬一出事,我們大家都要負責的啊。」
「沒有問題」,李大爺慨然的拍胸道:「有事我們大家負責就是,此刻夜深了,我們散會,明天一早再來當眾放他走。」
臨散會,李大爺又走進小屋來看一趟,親切的叮嚀我一聲:
「現在已經是陽歷年初一清晨兩點鐘了,陳大爺你放心安歇,明天一早我會再來的。」
再度向他道過了謝,送他走出房門口,我趁勢四下探望,店堂裏開會的那些人全都散了,但卻還有兩名槍兵在門外看守。
回到小房,思潮起伏,澈夜不能成眠。能否逃出鬼門關?還要到明天一早方可知曉。
三十九年元旦上午七點多鐘,一大群人擁進了小茶館,李大爺親自前來邀我同到店堂上,由一位郭老先生代表眾人發言,他說:
「陳老闆,這一次委屈你了,非常抱歉。你也知道這並不是陳鄉長在有意跟你為難,總之事出誤會,昨天已經由李大爺解釋清楚,希望陳老闆莫再記在心上。今天是陽歷元旦,陰歷臘月初六了,陳老闆能在敝處多耍幾天,我們很歡迎。如果急於趕回府上過年,那我們也不便強留,總之一切聽陳老闆自便。」
我的一顆心,這才踏踏實實的放了下來,我先向在場諸人拱手道謝,然後答道:
「承蒙諸位抬愛,在下心裏十分感激。年關在即,委實不敢多留,免得我老母親倚閭盼望,可以的話,我想,此刻就動身回家。」
眾人異口同聲的回答我說:
「可以可以,陳老闆,你想動身的話,此刻便請,免得耽擱了你的行程。」
我方又道謝,那位郭老先生,卻把他手中沉甸甸的一個手巾包,遞到了我的手上,語音懇摯的說:
「陳老闆,你遭了搶,手邊一定不便,回湖南的路程還遠。這裏有五十塊現洋,也是我們這些人的一點小意思,請你留下作為盤纏。」
捧著那一包銀洋在手上,我真是百感交集,但恨自己圖報無門,因而我說:
「承蒙各位厚愛,又大大的破費,陳某感激不盡。這筆盤纏如今我只有告聲慚愧,暫且拜領。來日平安無事的回到了家,我一定盡可能的設法奉還。」
當他們正在回答我:「好說,好說」,「這一點點小意思,還說什麼奉不奉還呢」,這時候,我驀的想起了一件事,並不是我得隴望蜀,貪得無厭,實在是我在毛劉畫影圖形,緹騎四出的緊急情況下,處境太危險了,因此我向他們情商的說:
「經過昨天的這一樁事,在下很有點耽心路程遙遠,唯恐途中還有什麼波折,再像昨天一樣的發生誤會。是不是可以請各位幫忙幫到底,由鄉公所打張路條給我,必要的時候,作個身分的證明?」
我的話剛說完,那位名叫陳志安的鄉長,便忙不贏的拒絕了我,他說:
「路條不能開。假使在旁的地方查出了陳老闆就是盛總司令,我們怎負得起這大的責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