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衝女神與幻境之詩》六★把觀眾當敵人的傢伙肯定是暈船

一面感受著輕艇在大霧間的平順挺進，泰倫斯不屑地開口，「好啦好啦，妳很厲害啦……嗚哇哇！」

兩人又抱頭蹲下，迎面而來的是一連串的撞擊，且來自四面八方！

輕艇再度左搖右晃，甲板底部發出刺耳的摩擦搔刮聲。

「樹林！」澄莉撿起噴灑到甲板上的樹枝與樹葉，「我們好像從平原衝進樹林了！」

「該死！泰倫斯又罵：「為啥這船沒有煞車！」

「引擎關掉之後，所能做的，只剩控制方向……」

「別解釋，我不是在問妳！」眼看上方不斷有樹枝甚至樹幹猛烈襲來，泰倫斯將澄莉拖進船艙中躲避。

「雖然是個悲觀的傢伙，卻很會照顧人嘛～」澄莉心想。

比起方才面臨墜船的擔憂，此刻衝入樹林，似乎不值得太擔心。

「反正船這樣撞來撞去總會停的……」她說：「樹林就是天然的煞車系統。只是對樹林的居民們很不好意思就是了～」

「妳也會覺得不好意思？」泰倫斯忽然警戒起來，「等等……妳說『樹林的居民』？」

隨著船隻因一連串的緩衝而完全靜止，周遭撲來一片詭異的靜謐感。

「我們可不知道，等一下要跟什麼樣的居民打交道……」泰倫斯率先爬到艙外確認周遭，撿起甲板上的長劍。

他一臉肅殺之氣，劍橫在胸前戒備。

只是，這片樹林意外地溼熱，大霧沒散，漫天瀰漫的白光折射得更加嚴重。

掉落在甲板上的葉片種類，也都是些細長的棕櫚葉、芭蕉葉之類。

「是雨林呀！我們進入了雨林！」澄莉驚呼，原本只能在書頁上讀到的插畫與文字，如今都化作現實，讓她感到如夢初醒。

這才終於有離開同溫城的實感了！怎教她不心血激盪？

「……」泰倫斯斜眼望著眼前這熱血笑著的傻蛋，手中的防禦劍式仍不敢鬆懈。

「等等，泰倫斯。雖然我也很想立刻跳出船去看看……但畢竟人生地不熟，我們等到天亮再出去吧！」

「不，我建議現在立刻逃走。」泰倫斯鄙夷道：「剛剛我們一路降落又到處亂撞，弄出這麼大的騷動。妳認為不會有人馬上來找我們嗎？」

「沒關係～我們可以跟樹林的主人賠罪呀！」

「妳哪賠得起！妳又知道他們想要什麼了喔？」泰倫斯用同情的眼神凝視澄莉，「要錢，我們沒錢，只有爛命兩條。妳還在這裡浪費時間、等麻煩上門嗎？」

泰倫斯一把扛起裝有細軟雜物的大木箱，「來，既然這些東西對妳很重要，我就幫妳揹，但妳現在就得跟我一起逃！」

「噓……」澄莉豎起吟遊詩人特有的敏銳聽力。

「嗚……嗚嗚……」雨林深處傳來一群竊竊私語的低沉聲音，音調彷彿來自某種生物的腹部深處，讓人十分不快。

「嗚……嗚嗚嗚……」從音量聽來，對方彷彿在彼此交談、集結壯大……踏著濕糊糊的腳步聲，直朝她們而來！

「看吧？都是妳！」泰倫斯將木箱推下甲板，「妳跟這些雜物一起躲著。不管來者是誰，我來解決。」

儘管欽佩泰倫斯渾身散發出的霸氣，以及他負傷後還能凜凜握劍的模樣……澄莉卻認為事情沒有如此嚴重。

她如像隻小貓般，膽大心細地蹲坐在艙門口，靜觀其變。

「泰倫斯，我媽從小就常跟我說……永遠不要做第一個動手的人。」

「住嘴，我對妳媽說的話一點興趣都沒有。」

來到陌生環境、引發騷動、還率先動武，這都不是泰倫斯的首選行動，但眼前的狀況實在不妙。

首先，他們身處大霧之中，對方卻能一路暢行無阻地直奔她們的所在。

道性很高，且殺氣騰騰。

一道道熱氣散出，對方似乎點亮了火把，大概是仗著人多勢眾，也不怕打草驚蛇。

泰倫斯有預感，一場絕命獵殺就要展開！

而他與澄莉，都會在大霧中成為獵物。

※※

然而，對方的火把似乎稍微驅散了夜霧……距離漸漸逼近，終於來到雙方都能彼此分辨出身形的極近範圍……

「嗚……嗚嗚～」聲音的主人們現身。

「哥……哥布林？」泰倫斯訝然。

只見約四五十隻拿著火把、渾身赤裸的哥布林從雨林四處包圍船隻。

濕黏如蛙類的綠色皮膚——從草綠、碧綠到深綠皆有……對方是一群徹頭徹尾的哥布林。

還是一群吃得很好的哥布林。

牠們個個凸肚圓身，縮著細細的四肢，徐緩以後肢直立而來。

「也太胖……」澄莉驚呼，隨後對這群圓胖的哥布林露齒一笑，「好可愛！❤T▽T)ノ好像粽子！」

「現在稱讚敵人是怎麼回事，而且粽子是啥！同溫城的特產？我聽都沒聽過！」泰倫斯緊繃地以氣音罵完，揮出幾個警告的刺擊姿勢。

「嘻嘻嘻嘻……」哥布林頓時往後倒退，發出明明像笑聲、臉部卻極度猙獰的回應。

「煩欸，什麼鬼聲……」泰倫斯斥道：「再過來我就砍了你們！全部砍死！」

「請不要威脅這麼可愛的生物～」澄莉眼底盡是心疼，「你看不出來他們很害怕嗎……」

「哪裡害怕？|☛_☚|リ」

哥布林們持續發出嘻嘻嘻的不明聲音，彼此聚攏成一起。手中其實並沒有任何武器的牠們，似乎不明白泰倫斯手上的長劍為何物，只是被他的氣勢所震懾。

「嘻嘻……嘻嘻～」彼此發聲壯膽後，哥布林們臉上重新掛起意味不明的笑。

「欸欸！給我後退！」泰倫斯揮劍，但這次無用了。

眼看哥布林們再度又邁步往前……

「嗚嗚嗚……」牠們發出高昂的聲量，音調詭異，彷彿來自鬧鬼的鐘樓。

「嘩～♪♪♪」泰倫斯身後忽傳來一陣輕盈的中低音。

回頭一看，澄莉竟然正在彈吉他！

「現在什麼時候，妳拿那做什麼！」

但澄莉一臉篤定，眼神清澈直視向船舷逼近的哥布林們，修長的雪白纖指刷向吉他絃線。

「隆～♪♪♪」大概是某種Ｃ大調，泰倫斯不懂樂理，但這個和弦輕靈迷人。

「嗚～嗚唔唔～」哥布林們彷彿在唱合一般，青蛙般的漆黑眼神個個著了迷似的，閃閃發亮。

「你們……欸，太近了！」無視於泰倫斯揮劍威嚇，哥布林對澄莉的弦音趨之若騖，紛紛翻過船舷。

一時間，四五十隻綠糊糊的身體全都湧上甲板。

即使牠們就緊貼在澄莉頭髮上、臉龐前、頸後呼吸，但澄莉仍專注低眉彈奏吉他，表情帶著清淡的笑意。

「唉……」苦笑出聲，泰倫斯緩緩放下劍。與其說是遭受攻擊……不如說這些哥布林只是一群充滿好奇的小孩吧。

「嗚…隆隆……嗚唔哇啊～」哥布林發出音韻，還彼此細膩地分出高中低音部，在澄莉堅定而清澈的吉他伴奏中，和起了聲。

一開始雖不搭嘎，最後卻像營養滋補的大雜燴湯般，讓整首毫無歌詞的合音，散發出濃郁的溫暖。

「有點……有點好聽。」

泰倫斯搞不懂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回過頭時，濃霧已散去，曙光的金束灑向甲板時，哥布林們才像驚覺到天亮似的，緊張抬起頭。

牠們一個個輪流向澄莉鞠躬敬禮，她則點頭致意。手上的彈奏並未停下，就這麼以柔和的視線目送哥布林匆匆越過沼澤，回到雨林深處。

泰倫斯看著哥布林冒冒失失的肥胖背影，「好像是很害怕陽光的生物呢……」

「對呀！但意外地很喜歡音樂呢！」澄莉笑道。

「妳是從何時開始發現牠們喜歡音樂？」

他一向對她很好奇，只是防備著不想表現出來。

澄莉翩然莞爾。

「……」泰倫斯耳根泛起尷尬的紅潮，「欸！回答我，為什麼妳會知道牠們喜歡音樂？該不會只是妳的自戀情結作祟，都假設別人是妳的樂迷吧？」

不小心就說了傷人的話，泰倫斯正緊張，澄莉卻純真一笑，「因為，牠們一開始的嗚嗚聲，就很像在用音律彼此溝通呀！我只是誤打誤撞～」

「嗯嗯。」擅自結束這段對話，泰倫斯困窘眺向泛起金光的藍天。

天亮了，大霧散去，視線變得澄明起來，心頭的陰霾也瞬間煙消雲散。

回首望去，遠處是一片青綠溼潤的草原。

平原上盡是一道被翻出黃土的粗亂痕跡，想必是一路滑行的軍艇造成的。

這片雨林大概很深，或許現在調頭的話，還不用穿過這種又濕又熱的地方，能選好走的路離開。

接著，繼續旅行。

「我就跟妳在這裡分道揚鑣吧！妳去找妳的王子，我去找我的家鄉。」泰倫斯望見澄莉震驚的神情，不耐煩道：「我們一開始就說好了，不是嗎？」

「嗯嗯……當然！」

澄莉故作開朗的笑容，讓泰倫斯感到很愧疚。

「我一開始本來就是為了逃出同溫城，才勉強跟妳合作的。」

「我理解的……」澄莉誠懇點頭，「好啊，我們分開行動吧。」

怎麼像都像自己做了錯事……泰倫斯渾身不對勁。

「不過，我的傷口好像經過昨晚的折騰，又裂開了。」泰倫斯說的是實話，渾身大傷小傷的他，並不到能斷絕醫藥援助、自行離去的程度。

「那……只好勉強再拜託妳幫我換藥幾天。稍有好轉，我就會離開了。」

「好～」仍是一派輕鬆的笑容，澄莉積極走向甲板，拖出沉重的木箱取藥。

「是說……妳一個女孩子東西也太多了。如果老是要扛著那木箱旅行的話，妳一個人也拿不動吧？」

「我可以的～我很習慣揹重物。」澄莉淺笑，「至於吉他，我就揹著走，以前還能這樣在同溫城送貨呢！」

「總之，本大爺扛得動！」

澄莉沒細聽泰倫斯的弦外之音，只專注低頭用小砵拌著藥泥，再替泰倫斯敷上。

在她面前脫得只剩一條短褲，泰倫斯也習慣了。

唯一不適應的，就是身上這堆密密麻麻的莫名刺青。

每望見這一疊疊如蕾絲般繁複的邪美刺青，泰倫斯就感到一陣無力。

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同溫城、並失去所有記憶呢？

他到底遭遇什麼事，又來自哪裡呢？

彷彿聽見他的內心疑惑，邊敷藥的澄莉舒展一雙平眉，「哎唷，別那種表情嘛～穿過雨林可能就是城鎮了，我們一定可以探聽到你的事！」

「這種自信又是哪來的……」

「你長得又高又帥，五官深邃又很有異域風情，一身刺青、渾身怪力又精通武藝，若這世界上沒半個人對你有印象，這才奇怪吧！」

忽然被這臉不紅氣不喘的金髮女孩誇獎一番，泰倫斯無法反駁，困窘地抽開正被澄莉塗藥的傷臂。

「我在妳眼中……有那麼好？」

「否則我幹麼把性命交到你手上呢？我可是一路跟在你後頭才逃出來的。」澄莉溫潤說完，抓回泰倫斯的手。

低眉在他的肌膚上又塗又擦。

「妳只是別無選擇才跟著我逃出來吧？」泰倫斯的語調冷了下來，「妳其實也無法篤定我會不會成功，只覺得值得一試。」

「不。」澄莉澄澈的碧眼映進他的雙眸中，「我相信你。」

在他的訝然失語中，澄莉露齒一笑，「我相信你不會失敗，但若是你真的失敗，我也會用平常心，隨時在後頭頂住你。」

回想起逃離的那短短幾十分鐘，雖他的確有幾個瞬間失手，意外也確實發生，但澄莉還真的在後頭照應著他。

不，即使是現在，她也仍在這裡，治癒著他。

事情好像真的變成這樣了。泰倫斯無奈想道——雖然這個女人依舊很莫名奇妙，但在傷勢好點之前，也許可以試著享受有她傻笑陪伴的時光吧。

嗯，勉強自己一下吧！反正真的只是再忍受幾天而已。

「澄莉，」他第一次好好叫出她的名字，「我們走吧。」

「嗯！我也不想再待在這艘破船上了！」

「是喔？我還以為妳要住在這裡，每天彈吉他給哥布林聽呢！」

「其實那樣也不錯啊！但我還是必須去找王子殿下的！」

她的目光夢幻得煩人，泰倫斯不禁靜默。

就在兩人扛著細軟棄船，準備回頭走向平原之際……反方向的雨林忽然傳來高亢的尖叫聲。

「呀啊啊啊——」聽起來像個瘋掉的女人，叫聲之淒厲，讓人動彈不得。

泰倫斯本想故作鎮定繼續往前走，但澄莉並沒有跟上來。

他無奈地倒抽了口氣。

「有人需要幫助。」澄莉顫顫說道。在泰倫斯回嘴前，她竟已經調頭朝雨林深處直奔而去！

「喂喂喂！」泰倫斯肩上頂著木箱，雖不至於影響行走的平衡，但澄莉那慣於穿梭在巷弄間的輕捷身影，讓他無法一口氣追上。

「等一下！」泰倫斯叫道。

「對啊！」澄莉對雨林深處的尖叫聲喊道：「小姐！等一下！妳在哪裡？我們馬上去救妳！」

「我是在跟妳說話！」泰倫斯喘罵道：「妳這個自私、衝動……」

「呀啊啊啊～」雨林深處的人彷彿聽到兩人的動靜，持續發出即將被殺死的恐怖尖叫。

彷彿正有人已對她進行慘無人道的凌虐……光想到對方此刻的遭遇，泰倫斯憶起他在同溫城黑牢中孤立無援的時刻，步伐也急促起來。

拔出劍，他與澄莉並肩狂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