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斷二、<夥伴1>

車窗外一覽無疑遼闊麥田，八月的夏風吹動了金色的浪潮，一波一波的潮著白色車影波動。

開出了村子，莫迪方向盤一轉，往山林方向開去，他喜歡抄近路避開陽光。

四周景物從田野變成灌木叢，樹木越來越高大，奔馳的車子像是影子般無聲無息穿梭，茂盛的綠葉遮蔽天空，周遭已經只剩山林。

遠離了人居，柏油馬路變成了低草，顛簸的路並沒有讓車體震動太大，這多虧了近代的設計。

汽車原本內建短暫的飄浮功能，車輪往內貼合後，鋼圈的部分像是風扇轉動，配上車底的噴射動力、特殊的地殼浮磁等，可以讓汽車距離地上三十公分漂浮。

雖然短暫克服難走的山路或濕滑的雪地，但耗能太高，最多能維持二小時懸浮。

後來廠商針對了輪胎做改良，彈性輪胎增加了彈性和耐磨力，除了減省能源之外，素材源自於植物纖維，當然最大問題是因為講求環保，可以被自然分解，無論車子有沒有使用，定期三個月後輪胎必須更換，不然環保的輪胎會像丟進馬桶裡的衛生紙，碎開在眼前。

路上四周充滿綠林，只有底下兩行淺淺的土痕，看得出有少量的車輛經過，成為了荒野中唯一的人跡。

莫迪瞄了眼達斯，他已經摘下了帽子，露出蒼白皮膚。

達斯總是把自己包起來，他無法曬太陽，皮膚只有被曬傷和沒曬傷兩種結果，不會有變黑的選項。

瞄了一眼達斯，看著他白皙的臉上閃動綠蔭，繽紛的動態花紋呈現某種瑰麗感，樹林的遮蔽隔絕八月的熱氣，溫度舒服涼爽，空氣也新鮮不少，此刻的達斯在莫迪眼中似乎更加亮眼。

他很好奇眼前男人的所有事情，包括他的身世、他的煩惱、他的身體狀況、他的槍、他的一切，然而達斯只會談論工作和藍莓派……或許還有愛琳薩。

莫迪的眼神黯淡下來，把目光轉向面前的叢林。

他從不過問任何事，反正達斯也不會說任何事。

只是希望哪天達斯想說的時候，他能在身邊吧？

莫迪這麼想著。

車子到了森林的末端，眼前亮了起來，燦爛的陽光像是夢醒的呼喚，森林消失，成為遼闊的草原，不遠處佇立著熟悉的圓樓與半圓形的實驗大廈。

那是<Vita et arbores>。

<Vita et arbores>位於派瓦登斯共和國的東南部，和著名的皇土國家公園相鄰僅五公里，雖然偏僻但是鄰近山林讓植療師獲得研究上不少的好處。

總部外觀是一個古老的圓樓，在修復前是戰爭荒廢的遺址，裝修之後成為五樓的工作場所，大理石外牆還保留著當年戰爭的痕跡，正門口是高聳的黑色大木門，上班時間通常都是敞開著，空氣保持流通之外，裡面有許多不怕蚊子叮的忙碌植療師。

莫迪把車子停在大門，先讓達斯下車，達斯先行進入總部之後，裡頭掀起此起彼落的招呼聲響起。

「達斯大人歡迎回來。」

「辛苦了達斯大人。」

幾聲慰問，達斯隨口『嗯嗯哈哈』的帶過，直達吧檯跟裡面的廚師要了一份『藍莓綜合麵』。

這裡的主廚也有著植療師身分，他的名菜是總部傳奇，俗稱大麻級好吃的『起司番茄肉丸佐羅勒肉醬五色義大利麵』，簡稱綜合麵。

然而達斯是唯一毫無動搖的人，直到廚師在綜合麵上加了幾顆藍莓，俗稱藍莓綜合麵。

「要喝點冷茶嗎，我今天泡的，對了，愛琳薩在上面呢，你多注意點啊。」對方叮嚀後把藍莓綜合麵和冷茶放在鐵盤上飄浮起來，跟著達斯上電梯，在電梯中達斯已經吃了一半。

當電梯門一開，達斯剛好吃完，鐵盤自動坐電梯下去。

達斯前腳踏出電梯的時候，看到網室裡澆水的涂涂，他一如往常的打了聲毫無誠意的招呼：「嗨。歡迎回來，達斯大人辛苦了，剛剛有新任務過來，請您看一下，喔還有──愛琳薩在你後面她看起來很火。」

「什麼？」達斯皺眉，下一秒他立刻蹲下身子，一個重拳擊落他的帽子。

他側身閃避，看到愛琳薩帶著拳擊手套不悅的瞪他。

「怎麼了？愛琳薩。」達斯沒有特別表情，他習慣了。

愛琳薩不是植療師，她專門治療任務受傷的夥伴們，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小護士。

不過有點暴力。

愛琳薩擺好了出拳架式，她出拳的力量最高可以達到一百公斤，急速重擊頭部會讓腦漿像是爆米花一樣散開來。

「達斯！你到底怎樣跟雇主溝通的啊！」

「我該講的都講了。」達斯試圖解釋他已經解釋到爛掉的事情，一邊思考著為什麼愛琳薩纖細的手可以擊出一百公斤的重量，他不禁轉了轉自己的手腕，感到異常沉重。

「今天收到一整箱抱怨信！」愛琳薩怒道：「你不能總是這樣！你得找個方法減少這種事情！」

「好建議。」達斯點頭：「我把客訴窗口取消好了。」

「……你這傢伙只會想到這個嗎？」愛琳薩怒火中燒，又一拳就揍了過去。

達斯閃過，抓著旁邊的盆栽鐵架子，一個後翻來到對面的走道。

「愛琳薩妳聽我說…….」

叮咚──

電梯門開了，話說到一半，看到一個年輕的男子走了出來，他有一頭燦爛的金色短髮，眼睛是明亮的天藍色，他手握著金屬棍子，看起來像捕蟲網，當他看到達斯與愛琳薩的打架面露吃驚。

「哇喔，今天收到抱怨信件了？」男人忍不住笑道，但隨即注意到愛琳薩抱胸的臭臉，又斂起了表情。

「有什麼事情嗎？德維克？」愛琳薩不善：「我在跟達斯講事情。」

「啊，沒事啦……就這是診斷報告……」德維克避開對方殺氣視線，拿出了一份資料給達斯，指著上面的『楊桃』一欄：「之前達斯大人要我去的南方國度，東方果實蠅問題，這是後續處理的完整診斷報告。」

東方果實蠅是一種在熱帶副熱帶國度常出現的果樹害蟲，幾乎只要有多汁的果實，幾乎都可以看到牠們的蹤跡。

牠們外型像是蒼蠅，有蜜蜂的黃黑相間紋路，雌蟲會用產卵管刺入果實，把卵產入其中，牠們的繁殖力強，被害的果實會像是初中生的橡皮擦一樣，被刺滿黑孔，待卵孵化後，粉條白的幼蟲會開始取食果肉。

果實是食物推砌溫床，隨著時間被啃食殆盡，而幼蟲逐漸成長茁壯。

達斯瀏覽後問道：「新研發的賀爾蒙藥劑還可以嗎？」

因為大量發生，從簡易的黏蟲版、生物防治到賀爾蒙藥劑研發已經非常純熟，雖然還是不敵牠們族群的繁衍。

「在改善擺放位子過效果不錯。」德維克答道，

「好，那沒問題……等等，你開車去？」

「嗯……對啊？」

「願那裡的人安息。」達斯視線再度回到報告中。

「等等，有這麼嚴重嗎？沒有吧？達斯大人……」德維克急著解釋，達斯已經轉身背對他了。

總部有個著名的俗語：珍愛生命，拒絕德維克駕駛。

這時候愛琳薩追了上去：「喂！別走啊！抱怨信該怎麼處理！」

「燒掉。」達斯滿不經心地收起文件建檔，然後開起電腦的信箱悠閒的查詢新任務。

「你不能總是這樣！你上次甚至被法院傳喚！」愛琳薩面露難色。

達斯聳肩，不以為然。

「你為什麼總是──」

「因為我是對的。」達斯與愛琳薩四目交接，橘色的眼睛在陽光下呈現幽冷的亮黃色。

「我沒有義務安撫那些認知錯誤造成的感情傷害。」

因為我是對的。

這句話多麼自大狂妄。

愛琳薩的怒火赫然被澆熄，她緊繃著臉，怒容瞪著對方，已無法辯解。

植療師的確沒有義務處理情感認知問題，達斯甚至比任何人盡力研究，並投入其中，將更正確的知識給大眾。

他的生活是無止盡的研究與工作。

每天只睡三小時，剩餘時間都在做任務和實驗，他周旋在植物疾病與治療的交界，把整層樓改建成溫室、琳瑯滿目的植物、精密的儀器，隨處可見龐大的試驗數據，複雜的治療藥劑……

事實上他也住在這裡，凌亂的臥室在實驗室旁邊，隨處可見紀錄本，<Vita et arbores>既是他的公司也是他的家。

他的王國。

無數次的失敗堆砌後的成功，難道面對外面沒根據的質疑，就得廉價又卑微地低頭？ 黑帝斯生態浩劫之後，世界的人們不會變得更加聰明，還是要有人把正確的概念傳遞下去……

「愛琳薩，」達斯依舊那平淡的語氣：「我是植療師，不是客服，我名聲不好，那麼他們可以不要找我。」

但是請達斯來的雇主依然源源不絕，事實上在一大箱的抱怨信裡頭，還參雜著很多感謝信。

愛琳薩眉間鬆開，她無奈的嘆息，和四周的植物味道融合在一起。

她揉揉太陽穴，漂亮的翡翠綠眼睛被疲憊脹滿：「對……我知道……但是……」

知道你的執著，知道你的堅持，知道你的能力……

然而，或許因為知道達斯的許多事情，才越覺得像是接近濃霧，只會使人越看不清。 你不能一直這樣……我不想再失去你……

愛琳薩眼前蒙上一層黯淡。

「等一下我要出去了。」達斯說道：「之後再說。」

「你要去哪裡，你才剛回來？」愛琳薩不悅，但是那男人永遠不懂她的擔憂。

達斯看著螢幕：「菲斯公國的水稻死了。」他好像在報告某件事情而不是回應。

「啊！我也可以去嗎？」德維克插嘴，看起來十分興奮，一年前他是達斯旗下的實習生，「我有庫庫斯！」他補充。

庫庫斯是一種昂貴的運輸機器，外型像是一顆膠囊，內部像是飛機的頭等艙。能夠水陸兩用，能模擬特定物種的模式行動，原本是隱身戰鬥機一種，後來成為生物學家的大型模擬研究，最後成為部分人士當作旅遊工具。

這些『部分人士』不是研究學者，就是非常有錢，比如飛輪商國際汽車公司的老闆小兒子德維克˙飛倫斯。

「我也去！」愛琳薩想都沒想就喊出來了。

達斯看了她一眼，沒有任何情緒的注視，目光又回到螢幕前，思緒藏在心裡很深處。

他默默地把電腦關掉，螢幕黑去的時候，看著倒映的自己若有所思。

「好，一起去。」達斯語氣沒有起伏，卻有著什麼在動搖。

一年前，她再度出現他面前的時候，他知道或許這是最後一次了。

而他發誓不會拒絕愛琳薩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