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琉司回到家時,她就看見桌上已經放好了涼掉的早餐:簡單的蘑菇麵糊與蒸馬鈴薯。
母親忙著削馬鈴薯皮。
「你回來了?結束得真快。」大概是聽到她關門的聲響,才剛踏入廚房,母親便開口招呼她。
「是啊,結束了。真是場浩大壯烈的賽事!媽,你知道嗎?今天來了好多人!所有人都來見證我怎麼打敗柏卡。我在大家面前輕輕鬆鬆解決了他、贏得比賽,還把他趕出他最寶貝的秘密基地!」琉司愉快地連番說著。
「哦?那還真是厲害呢,我的小怪物──所以具體來說,你們玩了什麼?」
琉司眨了眨眼,拉開椅子就坐了上去。「跟往常沒兩樣。」
「嗯哼,我想也是。反正就是小孩子的遊戲,對吧?」母親抬頭瞄了她幾眼。她注意到琉司滿是傷痕的手指。「你的手是怎麼搞的?」
琉司毫不在乎地看了一眼手背,隨便甩了甩。「沒什麼!我只是把欠揍的傢伙好好揍了一頓!」
「哇,對你來說肯定是很充實的一天了!不過在這麼盛大的日子,如果你就這樣滿足了,我們可是會很困擾的。」母親拿著刨刀往客廳的方向指了指。「去敷一下藥,吃完早餐後來幫我的忙,等會我們得出發去奈特阿姨的家了。」
「好。話說蘑菇粥我可以配著糖吃嗎?」她問。
「我說小怪物,今晚可夠你吃的了。忍著點!藥膏就在客廳的櫃子裡,第三格。」
琉司放下緊繃的神經,快步走出廚房,然後循著母親的指示,找到櫃子裡裝有藥膏的木製藥碗;一掀開蓋子,帶有香草氣息的濃郁木質氣味在她手邊迅速擴散。她用食指沾取指頭大小的膏泥,將藥膏放回櫃裡,然後把遍布雙手的傷全抹了一遍。藥膏很快就乾了,形成觸感奇妙、帶有刺激涼感的薄膜。
當她關上櫃子,客廳大門突然被打開。她看到穿著獸皮獵衣、腰上掛著獵刀的高大男性站在門口與她對望。
她的父親。
「老爸!」琉司衝過去給父親的大腿賞了一記輕飄飄的拳頭。
「嘿,小怪物,不要一見面就襲擊我!」父親笑說。
「我說過不要叫我小怪物!」她抱怨,又伸出一拳。父親笑著無視她的怨言直接走了進來。他把身上的獵衣與獵刀依序脫下,隨手掛在門邊的架子上,這讓琉司一度聞到父親的獵衣傳來雜合濕泥味的汗臭味。
琉司的目光停留在皮革製的刀鞘上,她注意到刀鞘的外殼沾染著烏黑的淤漬。父親曾說那些都是獵物的血。
「抱歉啦,小怪物。昨天實在太急了,沒空帶你一塊去打獵。」父親盤坐在地脫下靴子,對琉司說。
「沒差啦!我早就料到會是這樣了。」她故作不在乎地說。「所以下次是什麼時候?」
「可能要好久以後了。」父親將靴子扔到一旁,然後換上一雙草鞋。「不算上今晚要用的份量。最近打的獵物太多了,等到吃完差不多就要入冬了。我們會在冬季來臨前再次進入森林。」
「你能保證到時候能帶上我?」琉司鼓著臉問。
「當然,我向你保證。」父親笑了一下,然後注意到琉司傷痕累累的雙手。「話又說回來,你的手是怎麼搞的?」
「喔,我揍了柏卡。」
「你不是第一次揍他了,就像你揍其它孩子一樣稀鬆平常,但你很少搞成這樣。今天打得特別來勁,對吧?」父親眨眨眼,向她確認。
她點點頭。
「希望你沒把人家的胃打出來,要不然他今晚可就沒辦法好好品嚐妖精糖了。」父親看了看四周。「對了,你老媽在廚房沒錯吧?」
「我在。」她聽到母親從廚房傳來的喊聲。
「太好了。」父親轉過頭,語氣與先前一派輕鬆的態度略顯不同。「琉司,你要不要先去外頭看看祭典準備得如何?繞一圈再回來,你會很期待的。」
「布置不是下午才開始嗎?現在有什麼好看的?」她問。
父親抓了抓臉,說:「啊……好吧,那我就直說了:我跟你母親有話想私下談,你可以給我們倆一點獨處的空間嗎?」
琉司聳聳肩。「喔,那好吧!」
父親對她揮了揮手後就走進廚房。
原本琉司確實想照父親說的到外頭去晃一晃,可是一時的調皮玩心卻驅使她回頭走向廚房。她很少見到父親會擺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這反而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想偷聽她的父母究竟想談論些什麼。
琉司先是故意拉開門,又加強力道關上,假裝自己已經走出去。她拎著脫下來的鞋子,光腳跑到掛著斧頭與獵弓的牆壁下,躲到櫥櫃後方的陰暗角落。她的左手邊有一把握柄與她手型吻合的匕首。那是她八歲時父親送她的禮物。
果不其然,她看到父親又從廚房跑出來探頭探腦,似乎想確定她真的已經離開。由於父親沒有真的走入客廳,因此他並沒有發現躲起來的琉司。他放心地拍了拍手,回頭對母親說「她走了」,琉司這才緩緩爬出來湊到廚房門邊,側耳傾聽兩人的談話內容。
「……這個小怪物關門的時候還真是不客氣。」父親說。
「她只是太興奮了。」母親回應。
「說得也是,畢竟對孩子們來說今天可是不容錯過的盛會。也許哪天我該來試試她的拳頭。」
「你會被她打暈。你不年輕了。」
「喔,是嗎?我現在就去叫她回來──」
琉司慌張後退,可她很快就意識到這只是父親平常會說的玩笑話,他並沒有真的要離開廚房。琉司輕聲吐氣,同時慶幸自己的魯莽沒有引起兩人注意。
但緊接著,他們的語氣變了。
「情況怎麼樣?」母親突然問道。
「祂們失去耐心了。」父親搖了搖頭。「祂們認為我無法信守承諾,所以又開始找上其它孩子。」
「對,每逢夜糖日祂們總是這樣,不是嗎?」母親平靜地說,但神情仍難掩憂心。
「值得慶幸,」父親補充說。「『邀請』孩子進入夢境,可是祂們從未得逞。」
琉司憶起那些哭哭鬧鬧離開比賽現場的孩子們的身影。當時盤踞在她心中的不安又一次浮現。
「你應該很清楚是因為有『祂』在攪局。我們所做的那些安排簡直就像小孩子為了遮掩荒唐錯誤才會說的謊話一樣可笑──喝香料水就能忘掉夢?連我們這些經歷過一切的大人都不會相信了!」
「事實上,相信的人反而變多了。至少大家都願意遵守。」
「那叫逃避。他們求的是心安理得,好欺騙自己已經忘掉可怕的過去。」母親直白指出。
父親發出嘆息。「我們的謊言本來就很可笑,但有必要。我們必須用拙劣的言語來掩飾真相。杜玟,我們已經熬過這麼多年而且也成功了,你要相信我們的作法是對的。」
「我真心希望如此。」母親語氣透露著無奈。「昨天,琉司說她又夢到了。」
父親先是愣了一下,才點點頭。「對,我有注意到。我知道祂們仍在針對她,或者該說是針對我。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我並不意外。」
「我也對你的反應不怎麼意外,甚至該說很失望。」母親忽然起身,向父親靠近幾步。「她可是我們的孩子。我不希望因為你的遲疑傷害到她。」
「我沒有……遲疑。」
「你現在的態度讓我很懷疑,賈克里特。」母親眨了眨眼,鄭重地說。「你花太少時間陪在她身邊了。你常說你是為她好,可是看在我眼裡,你卻從未把目光好好放在她身上。你太疏遠了,這讓你現在說的每句話都很沒有說服力。我看不到你的堅定。」
儘管只看得到父親的側臉,但琉司能感受出他的愧疚。
「如果我不關心,我就不會那麼頻繁到森林裡……」父親聽上去對自己的話語也抱持疑惑。「你是對的,我無言以對。」
母親長嘆一聲,語氣略微顫抖,且充滿悲傷。「我很清楚你內心的掙扎,我也知道你懷有那種想法的……理由。可是隨著她長大,我已經越來越不忍心了。我真誠希望你能把她當作我們的『女兒』來對待。我要求琉司要保護自己,但你才是更該擔起保護她的職責,你必須做出對我們而言最正確的選擇。告訴我,現在的你是想保護她的,對嗎?」
父親抱住了神色哀傷的母親。「我……我向你承諾,我視琉司的安全更勝於一切。」
他們在擁抱間度過了漫長靜默的時間,長到讓琉司開始懷疑自己偷聽的行蹤是不是被發現,父親正在想著要怎麼揪出她。好在只是她想太多了。
「差點忘了一個好消息。」父親打破沉默。「從昨晚開始,妖精就變得稍微安分一些了。」
「這是因為夜糖日將至。但我還是真心期待這會是個好兆頭。」母親擦拭掉眼角的淚水後,就從父親身邊離開。「那些對你們有意見的人呢?」
「他們從好久以前就不再惹事了。我想他們也受夠教訓了。」
「我都不知道這麼做到底是好是壞了。」母親發出嘆息,回頭繼續削馬鈴薯。「去把琉司找回來吧,我們差不多該開始做準備了。真希望今晚能平安順利。」
「一定會的。」
琉司早在兩人的對話即將結束前就從門邊退回客廳。她拉開大門,然後輕輕關上它。父親出現在客廳。
「唷,你回來啦?外面感覺如何?」父親面帶笑容道。
「一如往常,不是嗎?」她回答。
父親抓了抓下巴,突然問:「話說回來,你為什麼要光著腳,把鞋子拿在手上?」
「問得好。」她舉起鞋子,朝父親丟過去。
「小怪物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