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明榭（下）
「不，相反的，我非常感謝您。」再也沒有力氣支撐那雙沉重的眼皮，沈媛緩緩闔上雙眼，在心中這麼回應道。
※
沸水甫沖下，茶香立刻充滿了整座無明榭，恆今告訴郗恂，此些茶與醧忘臺的迷魂湯有相似之效，能使亡魂忘卻生前之事，而飲下茶後契約便算成立，郗恂的魂魄將歸恆今，而郗恂也能得償所願，來生與兒子相見。看著眼前的熱煙裊裊的茶杯，郗恂面上見了猶豫，恆今知曉她心中所憂，便開口道：「請放心，執念並非如此輕易就能遺忘，待時候來臨妳定會知曉。」
郗恂顫巍巍地捧起茶盞，腦中飛過生前的一幕幕景象，初嫁時的喜、享天倫的樂，以及一切美好逐步破滅的悲，都毫無遺漏的閃過腦海。眼淚再度自眼眶湧出，和著淚滴的茶水被一飲而盡，濕潤的雙眼逐漸失焦，意識也漸步朦朧。
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一個池水之中，水中是那樣的溫暖、那樣的令人安心——恍若回到兒時母親的懷抱。一滴滴淚水止不住地落下，從原先無聲地哭泣，到後來的嚎啕大哭，不知不覺間，那已經是隔世的事了。
※
這是恆今第一次被轉世後的契約者道謝，過去人們都怨太晚才讓他們想起一切，又或是壽命太短，對於這些埋怨恆今從不會去在意，他雖然替亡魂實現願望，但他沒有地藏菩薩度盡眾生的慈悲，亦不像孟婆那般一心為人們避開愛恨情仇的糾葛，他所做的，是透過拿到的茶罐上所畫的白頭鳥數量，如遊戲般地決定契約者來世的壽命。
「妳知道妳的陽壽還有剩麼？」恆今將卷軸的繩子繫上，斜瞥了沈媛一眼。
沈媛搖首，「我這輩子生來為的就是再見兒子一面，既然見他一切安好，那麼何時結束這條性命，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是麼？不過才活了短短二十七年，妳當真沒有一句怨言？」對於沈媛的話，恆今十分不以為意，在他看來，人類永遠是貪心的，只要沒有脫離六道輪迴，心中依舊留有執念，人類就會想盡辦法拿到自己所渴望的東西，他不相信沈媛會不想再與兒子多相處幾年。
「或許多少有一些罷。」沈媛回過頭，看著跪在地上痛哭的葉倫，臉上浮現一絲淒哀。
或許葉倫是應該哭的，無論對象是否是自己前世的母親，今生在車子失速從對向迎面撞來時，是沈媛推開他的，因為有沈媛，他才得以毫髮無傷。咖啡廳的落地玻璃窗碎了滿地，室外座位區的桌椅被擠壓變形，咖啡灑了，蛋糕也翻在地上，撞成一團的車子在刺鼻的汽油味中熊熊燃燒，肇事的那台紅色跑車的駕駛，在第一時間就搖搖晃晃地自行脫困，現在在路旁睡得正酣，渾身散發著熏人的酒氣。
「但我是這麼想的，這輩子與兒子的緣分，是您所賜予的，若不是您，我們母子倆不曉得要輪迴幾世才能團圓，我十分感謝您所賜下的這份緣，還讓我們母子相處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今生今世，我也可以心無罣礙的走了。」沈媛跟在恆今後頭走著，兩人之間的距離愈發縮短，原因不在沈媛，而是前方的恆今突然放緩了腳步。
當初的無明榭中，恆今曾告訴過郗恂，人的執念並非輕易就能忘卻，即便此刻沈媛認為自己已經放下，可內心深處，卻可能是理不清的千條細絲、剪不斷的萬般糾纏。當十殿前路濃霧再起，人們又復將無明榭之事忘卻，是否會再一次踏入，全看自己內心是否真的放下執念。
「這一次，不要再走錯路了。」恆今輕嘆了口無聲的氣，兩人之間的距離再度拉開。耳畔有嗚咽聲隱隱傳來，是風聲？水聲？又或是誰人的悲鳴？許是那個世界就在不遠處了罷，一個只有業火灼燒、沒有陽光的世界。
厚重的大門無聲地打開，牛頭馬面熟絡的與恆今打招呼，沒有多問就側身讓行，沈媛見狀不禁道：「看來前去找您的人並不少，或許我身邊也有和我一樣的人。」
對此，恆今並沒有直接回答沈媛，只是在幾步的沉默後緩緩開口，「這些人一向都走得很突然。」
恆今的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重重沒在沈媛心上，那種無法忽視的痛讓她止不住地去在意，驀地，她的腦中浮現出前世某個人的身影，眼前的道路逐漸模糊，不是因為煙波，而是眼眶打轉的液體。
那已經不知道是哪一年發生的事了，在郗恂步入無明榭前，曾有一個人也來過，他所求之事與郗恂很像，都是希望能與家人團圓，不過那人叫什麼名字、相貌如何，恆今都已經不記得了。
※
無明榭外的花謝了又開，年年都能開出不同姿色，這日，恆今照舊埋首在無明榭的畫堆之中，所看的畫不是別張，恰是當年郗恂走後恆今所畫的那幅，雖說已過了好幾個十年，可墨色卻依舊鮮明如昔。賞畫間，有腳步聲印上臺階、步入榭中，恆今抬首面向來者——一位脖子上有著一條傷疤的青年。
「我乃無明榭之主，名恆今。」闔起畫卷，恆今隨手擱在一旁，他案上的繪卷從未減少過，即使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將畫卷搬移他處，可這座臺榭卻總是絡繹不絕。
紅流汩汩淌過，不知是哪位神佛路經此地，祂面露悲憫之色，將手上托著的蓮花置入水面，水流很快地就將純白的花瓣沖得四散，赤紅的血湖池再不見他色。
「既然你有緣踏足此地，那麼我便許你來生一個願望罷。」
青年笑了，他緩緩抬起手，捂上脖間的瘢痕，早已癒合的傷口，如今又在隱隱作痛，那瘢痕自打他小時候就有，沒想到竟也帶到陰間來了。
彼岸，是癡人無法到達的極樂世界，而此岸，那座名為無明的臺榭，是只有癡人才會登臨的地方。
「無明榭中，唯有無明者。」那位神佛知曉，神明的救贖到不了無明榭，最終輕聲一嘆，轉身踱步而去。
（全文完）
無明（梵語：Avidyā，巴利語：avijjā），又叫做無明支，佛教術語，名煩惱的別稱，為明的相反詞；為十二因緣之首位，一切苦之根本。
（資料取自維基百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