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27|閱讀時間 ‧ 約 22 分鐘

章六十

爾後,桓古尋三人提氣縱身,飛越家家戶戶的房頂屋脊,臨近打尖的旅店時,忽感有異。

  夜幕低垂中,但見二十來個黑衣人鬼鬼祟祟地弓著背,團團圍攏旅店。

  許震海當即瞭然:「是那個甚麼劍門來了,呿!白天逃之夭夭,夜裡才敢尋上門來!」桓古尋道:「我不想和他們打,趕緊離開吧!」「只怕沒那麼容易,他們要作弄咱們的馬兒。」寧澈道。

  「甚麼?」澄淨的眼眸瞠然。

  馬廄裡,一人躡手躡腳,停在雪點密布的玄騅前,從口袋中掏出一罐小瓷瓶,先是左看右瞧,確定無人窺探,再打開瓷瓶,滴了兩滴入水槽,然後反持牆邊的草叉,伸進水裡劃圓攪動,使毒液與水混和均勻。

  「你可知我費了多少心思,才把星湖雪弄到手?」寂靜中忽響低沉的人聲,下毒者心一驚,抬腿後踢,可惜鞋底方離地,就給人踩下,接著一隻大掌擭住後腦勺使勁一推,前額重磕木水槽。

  兩三下輕鬆解決,桓古尋為馬匹配上鞍韉,臨走前旋又頓住,他瞅了瞅餘下的馬,又看了看共飲的大水槽,最後目光落到角落的扁擔及水桶。

  飛鈎脫手甩出,扣上窗臺,三個黑衣人依序攀索爬上,頂端窗扉卻霍然敞開,窗內一張俊容燦爛:「三位貴客抱歉,今天已晚,明日請早。」語畢,壞心眼地扳開飛鈎,笑看底下人摔成一團。

  修長的身影躍下,踢暈三人,而後面往馬廄,正疑惑好友怎地還沒出來,就見寬闊的肩膀挑著扁擔,擔上懸著兩個水桶,一跳一跳的。

  寧澈張大著嘴:「你不是去牽馬嗎?怎麼變成挑夫?」「馬廄的水槽成了毒缸,得將所有的飲水倒掉才行。」桓古尋回應:「來,你也來幫忙!」寧澈眨眨眼:「牽出咱們的馬不就得了,何必這般費力?」他搖搖頭:「其牠的馬喝了毒水怎麼辦?不行!」將木桶裡的毒水傾倒在花圃後,執起寧澈的手,「快,裡邊尚有一個水桶。」

  反手拽其衣袖,寧澈立身不動,「那移出全部的馬,留字條說水裡有毒,天光後店家自會處理。」「不可以。」桓古尋仍是不同意:「今晚濕氣很重,恐會下雨,怎能讓馬兒在外頭淋雨受寒呢?」

  寧澈塌肩一嘆:「水很多嗎?」「不會,跑幾趟就行了。」桓古尋拉著人走向馬廄,然則一入內,他立刻掙開大手,「這哪裡是水槽,分明是池塘!要挑你自個兒挑!」拂袖欲離,手上的力道卻大得他整個人往後一傾,桓古尋探頭過來:「男子漢大丈夫,做事不要反反覆覆的。」

  「男子漢大丈夫,要去做正事了!」寧澈想撥開他的手,他依然糾纏不休:「不會花太多時間的。」寧澈當然不信:「少來!這水挑到早上都未必挑得完呢!」

  二人猶自拉拉扯扯,外邊傳來中氣十足的嗓聲:「兩個娃娃在裡頭磨蹭些甚麼,那些三腳貓老夫清掉一半了。」

  寧澈頭一回這般開心見到許震海,忙道:「老先生來得正好,快來勸勸這個傻瓜,他說要挑完槽裡的水才肯走。」「甚麼傻瓜!你聰明,那你說說要怎麼做啊!」桓古尋揚眉高聲。

  無言旁觀小孩子般的吵嘴,許震海正考慮要不要一人一記手刀劈昏他們,左腳忽被異物硌著,移開一看,是瓷瓶。掇起細審,湊向瓶口聞了聞,臉色驟變。

  「娃娃們別吵了!這幫人不是白天那群小鬼。」低聲喝止後,許震海語出驚人:「他們是強盜,是來綁人的。」

  桓寧二人愕然望來,許震海再續:「這毒藥叫斷路滴,僅需一滴就能毒死十匹肥壯的健馬,斷人後路,一些鄉野的山賊馬寇很喜歡用這種毒藥,趁夜摸黑劫走行經鄉村的富人,再向家屬索取贖金。這手法在三十多年前相當流行,想不到至今猶有人用,還是宋城這等繁華之地。」

  寧澈眉宇緊鎖,沉吟:「綁架富人……」「咭!」一響碎音,在南側十丈之遠。

  許震海神色凝重:「綁匪不只這波人,他們的目標該為天字五號房!」桓古尋好奇:「你怎知是天字五號房?」

  「……以前的壞習慣一時改不了。天字房均為貴客,今日入住的撇除咱仨,五號房亦有聲響。」許震海說:「你們去通知房客,老夫要會會道上的後生小輩!」而後足一蹬,身一騰,隱沒暗暝中。

  此時,西側又有細碎的足音紛至,桓古尋遂言:「那些人交給我。」「好。」寧澈頷首,邁步朝天字五號房。

  天字上房位於旅店東北側,寧澈等人的房間亦同,他三步併作兩步,不一會兒便到柱上掛著「天五」木牌的門前,手一推,竟沒落閂!寧澈不及細思,憑藉稀微的月光,瞄到椅上尺寸略小的綠衫玉帶,走至床榻前,輕拍隆起的被褥,「姑娘……」

  話甫落,晦暗的室內,左方乍放銀光,床邊的衣櫃裡,遽爾殺出一口長劍!

  於此同時,榻上的蠶絲被一翻,碧浪洶湧中,凜凜利劍近在眉睫!

  危急時分,左臂運功盪開櫃前長劍,右足直腿踢擊劍後手腕。兩劍偏離之時,寧澈疾退,「你們是何人?」

  「手刃淫賊之人!」男聲朗朗,舉劍再攻!

  尚自尋思這聲音似乎在哪裡聽過,劍芒炫目,寧澈不作他想,腳走之字,瞬間閃進人的跟前,袖裡劍架著頸動脈,「我不是淫賊,快住手。」

  「金師兄,我來助你!」床上女子一呼,寧澈立時曉得這兩人的身分。

  手上一搡,腳下一絆,男子失衡踉蹌,鬼魅般的黑影旋又模糊,迅至女劍者身前,左手攬住纖細的後腰,右掌推高秀麗的下頷,將她摁回枕席!

  寧澈抱住持劍的手臂,道:「盧姑娘,是我。」「淫賊,死來!」後面的金超倫提劍攻至!

  「都說我不是淫賊了,聽不懂人話嗎?」寧澈抓起被褥,扔往不辨是非的人,金超倫人沒刺著,反被厚重的被褥撲個滿懷,兀自混亂,便被踹得老遠。

  「哧──」橘光突現,盧筠甄點燃火熠子,照清前人面容,訝道:「原來是……」

  「原來是你啊!」金超倫扶著腰,憤道:「早猜到你這小子不懷好意,虧你人模人樣的,幹的竟是採花的勾當,你……喔喔喔喔……」話未完,肩頭驀地劇痛,肩胛骨幾欲碎裂!

  見他疼得直哆嗦,桓古尋方鬆手,「你倆怎麼會在這裡?」

  寧澈道:「興許是場誤會。」「誤會?你……你三更半夜闖進女孩兒家的廂房……還說是誤會?」金超倫顫聲戟指。

  桓古尋解釋:「我們見旅店被強盜包圍,猜測這房會有危險,才跑來告訴你們。」盧筠甄亦娓娓道出始末:「吾等乃受人所託。一個月前,亳州楊家的大小姐出外遊玩時,遭逢歹人擄劫,其父用二百兩黃金贖回女兒,豈料她隔日便於臥房自刎,令母親哀痛欲絕,一病不起,父親亦是震怒,決心為女兒報仇雪恨,遂央求家師玄默散人相助。以楊家的二小姐為餌,從亳州譙縣到宋城,一路出手闊綽、排場盛大,故意引起歹人關注,夜裡投宿時,再悄悄與我對調身分,我兩個師姐則在附近伺機而動。來這兒的途中,結識了燧辰劍門的四位師兄,他們聽著計畫後,仗義加入,為我們探路及殿後。」

  寧澈頓覺不對:「我沒瞧見你們的人。」「怎麼可能?大師兄與藍師姐就在隔壁,洪師妹和我兩個師弟守著店門口。」金超倫說完,也覺得古怪:「咦,房裡動靜這麼大,他們怎麼沒來?」

  先後跑到隔壁房及樓下大堂查看,均是黑漆漆地空無一人,正自納悶,旅店大門倏然大開!

  胖碩的身軀幾乎將月華擋在門外,那人手拎一物,吐息深沉若猛虎。

  來者手裡拿的是一顆頭顱,血流泊泊,盧筠甄與金超倫見了,喉頭不由得上下一滑。

  許震海入屋後,寧澈關門上鎖,桓古尋指向金超倫,「你有看到他們的同伴嗎?」隨手棄掉濕淋淋的人頭,許震海答:「沒有。嗯?五號房的人呢?」盧筠甄複述前因後果,而後咬唇煩惱:「師姐師兄他們上哪兒去呢?」。

  寧澈環目四周,後言:「現場沒有打鬥的痕跡,然則他們不是自行離開,就是被熟人暗算,帶離此處。」「你是說我們之中有內奸?」金超倫驚怒交集:「不可能!」

  「這僅為猜測,至於猜得準不準,找出人來自有解答。」深邃的眼瞳轉了兩圈:「盧姑娘,楊家的二小姐人在何處?」「入夜前,二師姐便將其帶往密處躲藏,便在……」女聲忽慢,金超倫忙問:「怎麼了?」

  盧筠甄道:「我想起來了。本來預計將二小姐帶到城南的一家藥鋪,但是二師姐臨時提議換地方,我問她原因,她也不說,只說事後她再去接人。」寧澈追問:「令師姐可有說地點換到哪兒?」她搖首表示不曉。

  許震海捋鬚道:「你二師姐早已感覺有詭,遂另覓他處安置。」「洪師妹此舉用意為何?」金超倫不滿質問:「這是在懷疑燧辰四傑居心叵測嗎?」

  盧筠甄正想辯解,桓古尋耳廓一動,道:「有第三批人!那群強盜為了擄走一個富家女,居然派了快五十人。」

  「不論如何,得先擋下這一波攻勢。」寧澈又問:「盧姑娘,你可有甚麼方法能與令師姐聯繫?」她答:「敝派有暗號能互相通聯。」

  「小弟以為令師姐應有留下暗號,標示二小姐的去處。」寧澈道:「強盜人這麼多,這旅店是不能待了,我們設法引開強盜,暗號就麻煩盧姑娘。」「好,諸位小心。」盧筠甄答應。

  月下的黑衣人越聚越多,其中八人扛著粗壯的圓木,先後退幾步,數到三再齊步前奔,欲一鼓作氣撞開深鎖的大門!

  然則距大門尚差三步,忽聽尖聲長嘯後,鳴蕭蕭,蹄特特,緊接著前門被一股巨力衝破!紛亂的叫喊中,兩道人影伴隨著一長一短的寒光,濺血踏木,再雙雙跳上聞聲趕至的駿馬!

  「想搶人錢財,你問過我嗎?」桓古尋冷聲放話:「來啊!」話罷,神駒人立而起,絕塵遠去!

  一干黑衣人想拔腿追上,又聽痛叫此起彼落。

  「一群土穴螻蟻,多得煩人!」許震海滿臉嫌惡,後再吩咐:「小鬼,你往西邊跑,老夫我往東邊,上!」不等金超倫答覆,精力充沛的老人一掌贊他後背,送人上天。

  夜城暗巷裡,雜沓的鐵蹄與叫囂吵得城民夜不能寐,怒聲咒罵,然啟開門戶便給壯馬大刀嚇得魂不附體,連忙關門閉窗,抱起哭啼的嬰孩柔聲哄勸,就怕引入外面的惡煞。

  黑金雙騎領頭馳騁,後有盜匪窮追不捨,前頭卻是杳無人蹤,桓古尋喃喃:「怪了,宋城官兵的動作也太慢了,咱倆騎馬奔來都過多久了?竟不遇半個衛兵阻攔。」寧澈道:「看來這件事內幕很多,當心點。」

  才剛講完,背後風勢陡劇,寧澈轉身接了對方兩腳,隨後腿足三來,手掌往腳背一拍,借力跳上街旁屋檐!

  而桓古尋的眼角忽閃爍爍,旋即扭腰拔刀,「鏗──」兩刀長鳴後,敵手躍回自己的馬匹。在星湖雪左方兩個臂長處,刀與刀再度交鋒,敵人側身騎馬,正面面對桓古尋,他則不然,兼且右手使刀,刀鋒所及有限,只能勉強防下逼身的鋒刃,白麟刀卻難傷對方毫髮。

  檐下馬持續前奔,檐上人不斷退走,同向疾行。與黑衣人來往數招後,寧澈倏地定步,任敵欺近,袖裡劍悄然瞄準咽喉,然而,頭頂忽暗,又一個黑衣人飛撲掠至!

  仰腰躲避一刀橫斬,桓古尋同時駕馬趨近,揪住黑袖欲拽他下馬!那人揚腿一跨,圈住馬肚,手裡的刀復長,擦過桓古尋的面頰後,白麟刀巧若靈蛇,鑽進手掌與橫刀的縫隙間,刀鋒一正,殷紅噴薄,橫刀哐噹而墜。同一時間,頭前竹棚擋道,突厥人計上心頭,左手再次朝旁一探,這次改抓人頭髮,那人腰力也是了得,身體橫亙疾馳的兩匹馬間,硬是撐著不落馬,不過支持沒多久,快馬分別跑過棚柱左右,中間人亦被重重撞落。

  避敵的寧澈匆忙後退,卻不小心踩空溜下屋檐,僅剩兩條臂膀攀住邊緣,還來不及喘氣,一灰一藍的兩隻靴子迎面踢來!迴身閃避後,寧澈翻上屋瓦,順便賞人一腳。

  頂上蓬草遮住泰半月光,一片昏暗中,星湖雪調轉馬頭,其後將近三十匹馬隨之右轉。耳聆後邊的達達聲愈靠愈近,桓古尋收刀入鞘,隨即彈腰跳至左後方的馬匹,舉肘頂下原本的騎者,身軀未穩,兩旁又各來一對黑衣黑馬,左敵手起刀落,當頭就砍!但刀下人夷然鎮定,一手捉住持刀的手腕,另一手反向掰開刀柄,空手奪刃後立即卸他胳膊,再順勢腰斬右敵。

  兩把長刀霍霍逼近,覷寧澈依舊游刃有餘,敵方出招益發頻繁,劈、砍、刺、斬,刀刀殺氣旺盛,卻始終銀白如月,不沾一絲血色。兩個黑衣人對視一眼後,決定兵分兩路,一人踏左,一人走右,雙刀齊出,刀鋒刀氣包攬對手周身,欲奪生機!可惜眼前一花,「噗哧、噗哧!」兩聲,袖裡劍率先染紅!

  「哇啊……」數聲嚎叫響起,桓古尋回首瞥去,是寧澈自上拋下兩具屍體,砸穿竹棚,癱瘓追擊隊伍的後半段。

  桓古尋轉正脖子,前路漸亮,佔了一整條街的竹棚將盡,待得馬首跑出竹棚,白麟刀一閃即逝,比壯漢大腿還粗的棚柱攔腰而斷,轟隆隆的倒塌聲再起,壓得其餘的盜匪哀號陣陣。

  寧澈飄然落回雲上日的臀背,瞧著人仰馬翻的街道,僅言:「走吧,去和他們會合。」星湖雪和雲上日馬蹄一輕,靈快向北。

  到城北後,寧澈和桓古尋緩下步伐,策馬梭巡,頭上便傳來熟悉的嗓音:「娃娃,這邊這邊!」許震海拎著金超倫的後領,跳下屋頂,「小女娃果真見著她師姐留下的暗號,就等你們來!」

  金超倫扭身掙脫樹藤般的手,抱怨:「你老抓著我做甚麼?還放盧師妹一人在那間空屋,她若遇險怎麼辦?」「哼!」許震海冷笑:「讓你和小女娃共處一室,那才叫危險。」

  「老頭兒,你這話是甚麼意思?燧辰劍門雖稱不上威震武林的名門大派,但那些姦淫擄掠的髒事,絕不會發生在吾輩身上!」

  桓古尋木著臉:「越是這麼說就越有可能。」金超倫氣結:「那就是不相信我的為人囉?那你們呢?我還不知道你們三個姓甚名誰,打哪兒來……」

  「金兄。」銳利的鳳眸睨來,聲驟冷:「要事為上。」金超倫尾椎一個冷顫,收聲閉嘴。

  四人二馬步回盧筠甄待的小屋,屋子離大街只差一個街口,位在巷子中段,門旁掛著一盞小燈籠,照得半條巷弄紅通通的。

  猶未踩上門階,單扇柴門咿呀而開,盧筠甄道:「太好了!大家都平安無事。」四人魚貫進屋,其內空蕩蕩的徒餘四壁。她舉著燭臺,道:「我在旅店的大廳發現師姐刻下的暗號,順著暗號標明的方向到達這間小屋。這房子空了該有一陣子,楊家的二小姐也不在這裡……師姐究竟打甚麼啞謎呢?」

  「這下糟了,本是見義勇為,結果現下不但弄丟人家小姐,連自家人也下落不明,唉……禍不單行吶!」瞧金超倫搔首苦惱,盧筠甄大為內疚,剛想致歉,清朗的男音先出:「見義勇為?那倒未必。」

  金超倫心頭火起,正要破口大罵,桓古尋再言:「屋子只有咱們五人的足跡。」許震海眉頭一皺,道:「嗯?洪小女娃沒進來嗎?」

  善於觀察搜索的獵人指地,「你們瞧,最小的腳印是盧姑娘的,最深最明顯的是老先生,我的則沾黏馬毛,小澈輕身功夫好,如同船在水面划過,沒留下甚麼印痕,剩下的這一個……」腰間的白麟刀一擺,頂著金超倫的膝窩,金超倫一個趔趄,恰好對上前面灰撲撲的鞋痕,不大不小,完全吻合。

  「這……師姐叫我來一間她沒進過的屋子做甚麼?」盧筠甄百思不得其解。

  寧澈問:「盧姑娘,到這兒的路上,可有任何古怪?」「……有。我派暗號是為告知門人集合的時地,本門弟子一看便知該往哪裡,此番卻一連跑了三處。」盧筠甄慢慢回想:「出了旅店後,到一家名喚『貴豐祥』的糧行,在匾額『貴』字下方看見第二個暗號,依其所示,抵達衙門,第三個暗號藏在門口的石獅子,最末才來到這處。」

  「糧行、衙門……」寧澈閉目支頷。

  友人沉思默默,遂由桓古尋問:「除開這些呢?」秀眉輕蹙,她應道:「深夜晦蒙,我瞧得不是很仔細……啊!匾額的『貴』被塗得烏漆墨黑的,乍見之時,我還奇怪這匾額怎地少了一個字,直到詳觀暗號,就著火光才發覺。」

  金超倫追問:「那石獅子呢?」「石獅子……我沒注意到有何特殊,倒是暗號嘛……」盧筠甄漸漸感到不尋常:「為能順利接收密訊,暗號多是刻在牆角或桌下,這等不為外人輕易看去,又不會太難察覺的所在。然而此次的暗號刻得非常詭異,不是太顯眼,便是太隱蔽。」

  「刻在匾額上固然顯眼了些。」許震海點頭附和,後問:「太隱蔽又怎麼說?」盧筠甄答:「我繞了衙門足足十圈,正盤算著夜闖衙門時,視線不經意掃到石獅子的大嘴,方在滿是青苔的口齒間尋得暗號。」

  敏捷的思緒靈光一閃,鳳目睜開,深邃若潭。

  「你想到甚麼?」桓古尋步近,寧澈不應不答,只注視著金超倫。

  金超倫被盯得渾身不自在,方要開口,後頸猛然遭受重擊,昏倒仆地,不省人事。

  盧筠甄掩嘴驚呼:「老先生你幹甚麼?」許震海甩甩手,蠻不在乎:「顧忌的人沒了,小娃兒想到甚麼便說甚麼。」

  寧澈安撫:「盧姑娘莫慌,當前敵我未明,須慎重行事。」「金……金師兄他們……真的是內奸?」盧筠甄不敢置信。

  「至少洪姑娘是這麼認為。」寧澈開始剖析:「她刻下的三個暗號僅是引導,被抹得烏黑的貴字,以及長著青苔的石獅子,方為洪姑娘傳達的真意。烏貴、青獅,取其諧音,就是講你們當中有內鬼,速請令師救援。」

  眾人恍然,隨後盧筠甄陷入兩難:「我也想回去求救,可是師姐及楊家二小姐生死未卜,只怕這一往一返耽擱時日,她們等不了……」

  桓古尋遂言:「我們可以幫你,先找人。」「好,那群盜匪應還跑不遠,逮一個來問問!」說罷,盧筠甄轉向門口。

  「別這麼著急。」俊貴的公子恢復平日悠哉閒適的模樣,淺笑以對:「令師姐出的謎題,尚未解完呢!」

  「還有謎題?」許震海訝然:「幸好小娃兒比鬼還精,不然誰猜得透這千迴百轉的心思?」盧筠甄問道:「可是屋裡無桌無椅,更無暗號,有何謎題可解?」

  「屋裡沒東西,但是屋外有啊!」寧澈取下門邊的小燈籠,提至齊眉處。

  紮成長圓形的糊紙熠熠炫目,其上繪著五朵海棠花,綠葉簇擁,艷過燈紅,標致如錦。

  「海棠村!」秋水盈盈,升起一線希望。

*****

  雨絲萬千,重霧吞街,一大群黑衣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唉呦喂呀地直抽氣。這群匪徒夜襲旅店不成,反遭爆打一頓,死傷過半,運氣好一點的,尚存半數手腳,與同夥相互攙扶行走;差一點的就躺倒街頭磚瓦,等明兒個白布裹收。

  走了快兩刻鐘,終於走到南邊的城門。三更半夜,城門竟爾大敞揖盜,城樓亦悄悄無聲,未見守衛站崗!

  「官府的人都死光了嗎?」暗暗跟在窮寇尾端的桓古尋皺起濃眉。

  「還用問?肯定是官盜勾結。」旁邊的許震海頗有經驗:「莫瞧那些官頭戴烏紗帽,腰配十銙金,一副道貌岸然,其實他們比誰都貪心,十個強盜搶來的錢財,還喂不飽一個芝麻小官。」青年搖了搖頭,暗嘆缺德。

  兩人持續跟蹤,無奈盜匪們走得老慢,許震海百般無聊,又說:「小娃兒和女娃兒去了海棠村,不知情況如何?」「沒有意外的話,該會尋得楊小姐。」桓古尋道:「我比較擔心盧姑娘失蹤的兩個師姐。」

  許震海搓著鬍鬚,亦有此慮:「金小鬼的反應不似作假,該是無辜的,不過他那三個師兄弟就不好說了。」始終直視前方的晶瞳一暗,低喊:「到了。」

  夜雨穿林答答,黑履曳塵沙沙。不僅桓古尋,許震海亦聞飄散空氣的炊煙飯香,特地駐紮城外,匪巢應與宋城有一段距離。

  思及此,猛地轟聲巨聲,烈焰忽現,不懼無數如針的細雨打下,借助薪柴肆意燃燒,篝火熊熊旁,三個人坐在臨時搭製的帳篷下,此中一人相貌清秀,挺面熟的,正為燧辰四傑的連珣!

  「怎麼回事?叫你們去綁人,為甚麼一個個臉腫得跟豬頭似的?其他人呢?滾去見他奶奶啦?」此人甚為壯碩,身量直逼桓古尋。

  「三、三當家……我們遇著高手,沒回來的弟兄……都……都……嗚嗚嗚……」回話者平素橫行霸道慣了,頭一次栽了跟斗,禁不住打擊,念及夥伴的慘狀,竟失聲啜泣。

  「哭你的死人骨頭,把眼淚給我吞回去!」一拳揍倒哭泣的手下,三當家再問:「敵人有誰?給我說清楚!」

  一人踏前應答:「三當家,有個胖老頭武功很厲害,把人當玩物戲弄,另有兩人騎著馬,我們追了大半個宋城……也死了大半的弟兄……」

  「好,很好!哼哈哈哈……」三當家譚揚怒極反笑:「老子這就剁下那幾人的頭當凳子!」

  「老三,冷靜。」發話的人抓了抓絡腮鬍,「連老弟,這和你說的不一樣啊!」連珣有些緊張,吞吞吐吐:「這……這……大師兄他們都被我用迷香迷暈了,僅剩二師兄和那姓盧的姑娘……怎地多了三個……」譚揚肩扛大刀,道:「大哥,甭管多少人,總之男的殺,女的就帶回寨子裡……」

  「閉嘴。」火氣沖沖的喝聲響遍野林,樹梢樹葉顫顫欲墜。

  一眾手下大氣不喘,噤聲等待老大命令。

  老大直起身,奇長的雙臂垂於身側,好似盪掛樹頭的猿猴,「連老弟,你的師兄朋友找了一些幫手助陣。」「王大當家……請您放心,反正那女人耍的小把戲您皆一一看破,白二當家已前去海棠村,楊家送上的肥羊,遲早是火猿寨的囊中之物……」連珣話行半處,但聞:「呵呵呵呵……」

  與說話不同,大當家的笑聲尖細,不寒而慄,呵呵數聲後,他霍地掐住連珣的脖子,忽露戾色:「要不是你笨手笨腳,有幾個人都搞不清楚,他娘的我王淦會死這麼多手下?」越說越是氣憤,他舉臂一揮,便將一個大男人擲出帳外,滾了十來圈才停下。

  譚揚問說:「大哥,現在怎麼辦?要不殺回宋城,為死去的兄弟報仇!」「報個屁啊!」王淦回說:「他們去海棠村接人了,好險我早早派老二過去。」「大哥聰明,咱這就去和二哥碰頭。」譚揚欲張口吆喝,王淦卻一掌巴上他的面頰,將人搧到一邊。

  「有的去接人,也有的跟著這群飯桶來這裡,我說得對嗎?躲在暗處的耗子。」王淦俐落拔刀,遙指手下們身後的樹林。

  異木雜處中,令人倒退的威壓緩緩逼來,明明身在平原野林,卻感崇山峻嶺的傲然。

  王淦眉一挑,嘴一斜:「只有你一人?」

  「啊。」桓古尋答:「我一個就夠了。」

  聞言,賊首擴大笑容:「小兄弟好自信,希望你的刀,襯得上你的膽識。」

  短短數語間,十多把長刀逐一現鋒,為春天的雨夜再添幾分寒意。

  「與其關心我的刀,不如關心你的二當家,他的命還在不在。」桓古尋淡然。

  「哦?哼呵呵呵呵……」他真的笑得很難聽,桓古尋耐著性子聽人笑完,他才道:「來打個賭吧,看是我二弟的命硬,抑是你朋友保住他的項上人頭。但在這之前,你得先過我這一關。」

  長得不像話的手臂一展,群刀齊動!

  在宋城郊外另一頭的海棠村,滿地殘紅水窪,有被春雨打落的海棠花瓣,也有從傷口淌下的斑斑血跡,而水漥的倒影中,依稀可見盧筠甄雙唇微顫,面無人色。

  看著穿腹而過的紅刀子,咽喉口舌盡是腥甜的鐵鏽味,寧澈苦笑:「運氣真差,揭開謎底,沒獲得獎品便罷,還被捅了一刀……噗。」體內的利刃又再深挺,然後刀身毫不留情地抽離腹部!

  不受阻礙的鮮血登時狂噴三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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