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筠甄拔劍擺出架式,直視白髮白面的男子,嚴陣以待。
寧澈痛到快說不出話來,幾個字勉強越過牙關:「快……快跑……」「哧──」盧筠甄割去衣袍下擺,扔給渾身浴血的人,說:「一起來,就一起走!」
「喔……小妞真有義氣……」那人不只髮膚如白絹,嘴唇也像裹上一層麵粉般,毫無血色,配上細長的眼睛及長著疙瘩的塌鼻,整個人看上去陰森詭異:「小妞,這麼晚了還在外遊蕩,不怕被白面鬼猿抓回深山裡吃掉嗎?」
「白面鬼猿……」盧筠甄瞳仁微張:「你是火猿寨的白臨!」
「有眼力。」深紅的舌頭噁心地舔過上唇,白臨招了招手,「來,讓叔叔掂掂你的份量。」
難忍心中厭惡,盧筠甄手腕一震,長劍清吟,劍影一化二、二化四,首招當即殺向敵人眉心!
攻勢凌厲,白臨收起狎侮之色,舉刀應戰,短兵相接,急促鏦鏦,擋下頭三劍後,白臨速速迴身,刀刃順勢劈向纖細的腰身!
饒是盧筠甄機警閃躲,小腹仍被劃出一道口子,綻裂的衣裳中,鮮血滲出凝脂般的肌膚。白臨又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這麼嫩的皮膚……染紅更好看……」
纖細的手指攥緊劍柄,盧筠甄左手捏劍訣,右腳撤後一步,長劍與揚起的眉毛同高,口喝:「淫賊,納命來!」
劍鋒二度朝那討人厭的嘴臉刺去,然而白臨早已看破她出招的習慣,一個矮身避開劍尖,接著探手捉住盧筠甄的右腕,另一手揚刀欲砍!
情急之下,一顆飛石從旁竄出,不偏不倚砸中死白的腦門,眼冒金星地退了數步後,白臨定睛一瞧,不遠處的海棠樹下,靠坐樹幹的寧澈剛放下左臂,腰上纏著盧筠甄的紫色外衣,衣上的血色越來越深。
抹了抹溢血的額頭,白臨勾起嘴角:「方纔沒來得及看,現在仔細瞅瞅,小弟弟生得挺漂亮的,不比小妞差啊,真不是小姑娘假扮的嗎?」寧澈聽著也不氣惱,側首唾出一口血沫,說:「你親自驗身不就知了?」
此言一出,邪氣的臉興奮獰笑,盧筠甄大駭,欲要提劍阻攔,然而白影一晃,瞬間閃至寧澈跟前,微屈的五指留著尖長的指甲,一抓即可穿膛剖肚!
迅若鷹爪的一擊,甫觸及血紅的襟口,立時化為小貓般的輕撓,不痛不癢,白臨縱使訝異,但老道的他前招失效,後招緊接著跟上,橫刀當面直下!
本該虎虎生風的刀氣,霎時慢若老牛,刀勁在緩慢的前進中迅速耗去。白臨兀自愕然,後頸一絲冷風吹襲,矮身要避,卻被某種無形之力阻擋,連扭動脖頸這等簡單的動作亦難如登天,時機稍遲,冷風透心而過!
不可置信地看著從後破出胸膛的劍身,白臨猶自納罕發生何事,盧筠甄手一抽,朱紅的血如霧如雨,漫天翳目,他凸著兩顆眼球,倒在血泊中呻吟,不久便斷了氣。
「不要緊吧?」盧筠甄彎下身觀視寧澈的情況,語透責怪:「你居然誘他近身!若不是他莫名止住招式,我怎救得了你……」話到一半,似有所悟:「你是不是作了手腳?」
受創在前,後又接連運使澤山錄,體力殆盡的寧澈沒氣力解釋這麼多,只得指著前方的小屋,氣若游絲:「快……找人……」話未完,雙眼一翻便沒了意識。
併指搭上他的頸動脈,脈象浮大,還算穩定,盧筠甄放平癱軟的人後,再起身進屋。屋子裡一對老夫婦抱在一塊兒,躲在角落畏畏縮縮,有人入內看都不看一眼,臂彎愈收愈緊。盧筠甄蹲下柔聲:「別怕,那個惡人死了。兩位老人家該是受我師姐的請託,我是來接小芳小姐的。」
老伯鼓足勇氣抬眼,眼前的姑娘和善溫柔,與剛才那個白面惡煞天差地遠,他稍稍放下心:「那……那惡人他好凶啊……一進來就推我,小芳小姐很生氣,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就被一巴掌搧倒,然後……然後他……就把……把大小姐拖到後堂去了……」
循著地上拖行的痕跡,經過翻倒的花几盆栽,來到臥房,房裡床榻躺著一名女子,女子左頰浮著紫紅的指印,胸前衣襟大敞,盧筠甄見狀心叫不好,趕忙檢查女子周身有無受傷,又伸手探探氣息,綿長均勻,看來僅是昏過去,沒有大礙,遂捏捏她的人中,拍肩連聲呼喚,枕中的臉蛋皺了皺,緩緩轉醒。
「小芳、小芳……你還好嗎?」小芳醒來便見熟人,戒心一鬆,頓時哇的一聲大哭:「筠甄姐姐,你來了就好……嗚……那惡人、那惡人他好壞,不只弄傷了孫老伯,還、還……他還……嗚……」抽抽噎噎了半晌仍講不全,急得人額冒冷汗:「他……他還怎樣?」
思及受到的苦楚,向來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益發委屈:「嗚嗚……他還打我,打得好大力、好疼……嗚嗚……」盧筠甄暗鬆一口氣,摟緊懷裡的淚人兒安慰:「不哭不哭,那個白臨再也不會欺負你啦!」
安撫好受驚的大小姐,盧筠甄加以細問:「二師姐臨時把你轉移到此地,可有說明原因?」可惜小芳搖搖頭:「珺萱姐姐只說,我在這裡比較安全……發生甚麼事了?渝樺姐姐和珺萱姐姐呢?」
心底雖失望,盧筠甄猶是拍拍小芳的背要她安心,然後偕同前堂的老夫婦,合力將重傷昏迷的寧澈抬入屋。白臨雖已伏誅,但惟恐左近尚有盜匪徘徊,無法隨意離開去找桓古尋和許震海,左右權衡後,決定守在此處,靜待同伴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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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把長刀圍成一圈,圈子中央的突厥人神色自若,無視四周寒鋒冽冽,單刀雙斧仍在木鞘背囊中,朝圈外的王淦朗聲:「欸,聽你的口音,你是南方人?」
譚揚冷笑:「還有閒管我們從哪兒來的,別跟他廢話那麼多,上!」一聲令下,群刀湧動,三把長刀率先逼近!
其餘強盜正欲吆喝衝鋒,當瞧一彎銀白耀眼,亮如晝光,刺得雙目緊緊閉起。
強光帶來的暈眩猶未恢復,又聞:「喀。」桓古尋收刀入鞘,右手邊已少了三個活人,多了三具屍體。
「怎麼?」桓古尋昂起下巴挑釁:「敢當人家的老大,卻沒膽和我打嗎?」
譚揚正要飆髒話罵回去,卻給身後的大當家踹開。王淦讚許:「挺有頭腦的,明白群戰不利己,便先挑選一人叫戰,我若不應戰,以後可就鎮不住這群頭殼裝屎的蠢貨。」指腹撫過三尺有餘的刀身,口上又續:「都說擒賊先擒王,但想擒王,也得有擒王的本事啊!」語畢,刀鋒傾向異族青年。
就對方的身姿態勢,心知前人絕非庸手,桓古尋凝神戒備,右手又再握上左腰的白麟刀。
兩雙眼眸各自一暗,已出鞘的刀一轉,隨著主人疾疾前奔,猶如流光水瀑;未出鞘的刀鋒芒內斂,只待一瞬之機,殺敵奪勝!
等人衝近後,白麟刀勢若餓狼撲羊!「鏘──」雙刀交鋒,一簇火花轉瞬即逝,然而接下來,數不清的火花不斷飛竄,細雨迷濛中,星火急,朱光熾,擎臂揮刀濺腥紅!
十多回合後,刀光映上挺直的鼻梁快速擴大,桓古尋連忙發力蹦開,躲過奪命之招後,他不再進攻,手握刀柄,不同的是,鼻頭豆大的汗珠、喉間粗重的呼吸,以及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痕。王淦亦同。
纏鬥的身影暫時分開,氣氛卻未因此冷落,周圍的吶喊助威熱烈,然鏖戰中的兩人充耳不聞,眼睛死盯著對手,不放過任何細微的舉動,就怕一個走神,即是戰敗命殞!
「果然有兩把刷子呼……我先前……小看你了……」喘吁稍定,王淦朗道:「所有人聽著,刀都給我收起來,此人……」左手亦握上刀柄,雙手持刀,兩足一前一後,膝頭微沉,續:「我必要親手拿下。」
此語甫落,兩名刀客踏前爭勝,銳利的長刀招招砍向脖頸腰腹,均被對手化解格擋,勢均力敵的打鬥最是消磨體力,也最依靠往日的訓練與經驗,為不讓敵方喘息,桓古尋毫不保留地快進猛攻,左手拳掌指爪,右刀削刺斫斬!
「鏗!」白麟刀又一次架住來勢洶洶的殺招,桓古尋左拳趁隙打出,正中胸口,王淦登時吐血,蹣跚而退,此等良機豈能放過?一跨一蹬,高壯的身軀猛地拔高,泛著青暈的白麟刀正對王淦面門!
殊料,另一把長刀遽爾冒出,擦過飛揚的狼牙鍊,直直沒入胸膛!
桓古尋驚愕望著譚揚醜惡的表情,後頭的王淦亦是奸計得逞的模樣,他一個箭步欺上,手起刀落!
命懸一線之際,桓古尋腰往右轉,單手劈斷胸前長刃,不待軀體轉正,白麟刀徑直向後一捅,幹掉卑鄙的偷襲者!而王淦的刀在碰到目標前,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力量霍地壓得手臂一沉不起,手中長刀亦哐噹墜地,於此同時,一根樹枝削過髮頂,熱辣生疼。
「林子裡有其他人,殺掉!」心生忌憚,王淦急忙縱遠。
群盜立刻提刀入林,但聽林中樹葉窸窣,而後排山倒海的掌力轟得人潰不成軍!
「別人說要單打獨鬥,你就傻呼呼地相信了。唉……」許震海搖頭大嘆,然後插腰問說:「好啦,誰來做老夫第一個對手?」
這班賊寇甫度過驚心動魄的一夜,最怕頭前這個白髯老頭,武功高強不談,下手極其凶狠,今晚不悉有多少人的腦袋被他徒手擰下。見他竟又現身於此,脊骨一抖,紛紛棄兵投降,逃之夭夭。
手下倉皇奔竄,王淦也想趁亂開溜,然則許震海氣灌足底,下一瞬便躍至人前,擭住他的頭顱,朝著旁邊樹幹狠狠撞去,王淦根本來不及掙扎,就臉歪嘴斜地趴倒。
「大娃兒,死了沒有啊?」許震海問。
視野全黑前,桓古尋極盡所能地擠出幾個字:「你死……我都還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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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過熱水的毛巾擦拭略顯蒼白的臉龐,溫熱柔軟的觸感,令半夢半醒的人舒服得低吟。
「筠甄姐姐,他醒過來啦、醒過來啦!」高亢的呼喊鑽入耳中,桓古尋皺著眉頭,不情願地睜開眼,周邊是陌生的枕席桌椅,縈繞鼻間的味道倒是聞過不下百遍,是金創藥。迷茫地眨眨眼,欲坐起身來,但右胸劇痛侵襲,幾乎又要暈過去。
小芳高呼:「哎!別亂動,傷口會裂開!」協助傷患重新躺平,她又道:「小女子姓楊,早前的事筠甄姐姐都同我說了。多虧遇著你們三位大俠相助,不然……我就要去和堂姐相會了。」
男音低低回應:「為了替你堂姐報仇,你也做了很多……」「這些算得了甚麼?我和堂姐自幼相好,感情比親姐妹還親,伯父伯母亦視我如己出。堂姐發生這種事,伯母的命去了半條,伯父則是一夕間老了數十歲般……」談及傷心處,小芳不禁紅了眼眶:「倘若當日我沒有抱病臥床,跟著堂姐出遊,即便出意外也有照應,或許她就不會……」語末,哽咽不能言。
這時,走廊響起著急的腳步聲,盧筠甄來到床邊,面帶倦意,卻掩不住喜悅:「你沒事就好……」
沒有漏看她剛進房的愁容,小芳不安地探問:「那位公子……他怎樣了?」桓古尋聞言瞠然,忙問:「是小澈嗎……咳……咳咳……」那一刀傷及肺葉,翻個身也疼得雙唇直顫。
盧筠甄按著他的雙肩,「他的傷勢也很嚴重,而且體內有股不屬於他的內力在亂竄,老先生怎麼壓都壓不住。」
顧不得身體有傷,桓古尋堅持下床,「帶我去見他。」兩個姑娘拗不過,只得一人攙著一邊,扶到隔壁。
房內,許震海抱臂苦思,滿頭大汗,見桓古尋喘吁吁地走來,道:「來得正好,小娃兒的功體忒怪,那股內力跟他本身的內力一齊遊走,走到哪裡就破壞到哪裡,老夫想將它逼出來,兩股內力卻纏得比麻花辮還緊。」
偏頭一想,即明此中原因。那股不知名的內力應當是白臨的,為寧澈運功納勁而來,然而他沒有即時回送給對方,仍存留於經絡,而自身內力帶有黏勁,人又昏睡不醒,外人想協力逼出也不得其法。白臨的內力雖會隨著氣血運行而耗盡,然在消失前,寧澈的功體將深受其害。
許震海沒法子,桓古尋有。他與寧澈同修澤山錄,彼此的真氣不但不會互相排斥,還能交流感應,甚至暢通無阻地運轉在兩人之間。
「幫我運氣。」桓古尋上榻盤膝,伸掌覆住白皙的心口,許震海則坐在他後面,掌心抵上厚實的背肌。
深沉如大澤的內功靜處,與平常不一樣的是,有一注混濁、不是大澤原有的水流於此潛伏,量不大,卻汙染了大澤的清澈。突然!地面傳來陣陣轟隆,打破水面的平靜,一圈圈波紋逐漸擴散,頃刻間,大澤彷彿一碗捧在孩童手裡的水,波瀾大起!然則水底那注髒水不為所動,依然故我地四下流竄,試圖弄髒整個水體,尚自猖狂,大澤地底乍然裂出大洞,一股巨力將之強拖入洞,洞口旋即閉合,徒留餘威晃蕩,地震亦隨之趨緩,沒有多久,大澤恢復如初。
縱有許震海幫忙,仍舊費了近一個時辰才盡數導出外勁,並助寧澈調息修復,待桓古尋收手時,窗外天際微亮,黎明已至。
刀傷未癒,又大耗內力為友療傷,累得桓古尋險些癱倒,好佳再許震海及時攬住,將青年的胳膊繞過後頸一扛,「小娃兒平安脫險,你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兩個女娃娃也是,大夥兒都去休睏吧!」
一躺上床,桓古尋沾枕即眠。再次睜眼時,外頭暖陽高照,蟲鳴鳥叫、人聲笑語不絕。
「這扇窗面西,已經下午了啊……」桓古尋迷迷糊糊地想著,抓著窗櫺慢慢坐直,看到一旁的矮桌放著一杯水,遂伸長手勾過杯子,咕嚕嚕地喝完。澤山錄不愧為曠世奇功,前一晚還虛弱如紙片,一覺醒來後,不用人攙扶便可行走,只不過走得慢了些。
屋內一片靜悄悄的,與外邊的喧鬧大不相同,想是昨夜太過勞累,大家猶在睡夢中,行至寧澈房間,他依舊躺臥在床,但其吐納勻長,脈象穩實,無須擔憂。
走了幾步路,感覺有些喘,桓古尋索性拉過軟枕墊在腰後,調整一下姿勢後,閉目假寐。
「呦,大娃兒在這兒啊!」許震海一臉神清氣爽地走入房內,不似剛睡醒,應甫從外面返回。
桓古尋抬頭問他:「你沒睡覺?」「哎,老人家睡得不多,孫老弟他們晌午便出門打魚了。」圓胖的身形咚地坐下。
「那對老夫婦活了大半輩子,大概從沒像昨夜這麼驚惶精彩過,想不到猶有心情捕魚。」桓古尋道。許震海搓搓鬍鬚,「等你活到老夫這般歲數,就算是天塌下來,也是一笑置之。」眼中精光一閃,再言:「話說回來,你們倆的武功當真有趣,老夫一把年紀亦是頭一次見識。不說小娃兒,當時我見你被王淦和譚揚聯合算計,就要命喪刀下,趕緊折枝射出,不料你自個兒就能脫險。」
明白這事遲早瞞不過他,但又不欲太快袒露,桓古尋僅道:「沒甚麼,拿來自保罷了。」「自保……」對方可沒那麼好唬嚨,轉了兩下眼珠,也不戳破:「大娃兒不想講,老夫也不強人所難……多嘴兩句,假如你再多點心眼,就沒老夫出場的份啦!」
澄淨的大眼盛滿不解,許震海遂答:「你行招過於單調,很容易讓人看出決勝招式為何,且一旦使出決勝招,就不再考慮後續行動。王淦定曾與你風格類似的武者對戰,摸準你們這類人的脾性,懂得該如何出手,方得一招殲敵。」
「唔……」桓古尋低吟沉思。
接著老人靈機一動,臉上泛著詭笑:「王淦那小子被我關在柴房裡,左右無事,把他拎來和你過個兩手,照老夫說的話做,不出十招,包你打得他滿地找牙!」
桓古尋口甫張,清亮的男聲先出:「真把他牙齒通通打下,說話含含糊糊的,怎生問事啊?」「喔!」許震海道:「小娃兒甚麼時候醒的?也不出個聲。」
長睫掀開,眼底帶著濃濃的慵懶:「你們這麼吵,我哪睡得著?」桓古尋辯解:「我可沒吵你,我才說了三句話。」「怎樣,嫌老夫嗓門大?」許震海說:「我還想問你呢,我瞧那小白臉沒甚麼厲害的,結果你身上的窟窿比大娃兒的還深。」
寧澈撐直上半身靠上腰枕後,方答:「我們一到海棠村,全村只剩這間屋子尚未熄燈,敲了門卻沒人應聲,遂起開門扉,誰知一把刀逕鑽縫隙,我的肚子就多了兩個洞。」而後嘆言:「這次是我太大意,沒料到門後藏著敵人。你們呢?我瞧阿尋的傷也不輕,怎麼一回事?」
桓古尋將事情始末敘述一遍,包括遇著連珣、向賊首叫戰單挑,反中奸計等等,講完不由得搔首納悶:「王淦……就是那群盜匪的大當家,似乎很早就猜到楊小姐的所在。」寧澈奇道:「他怎地猜得?」「人在柴房,直接問他不就得了?」許震海說。
於是三人齊往後院,許震海還去井邊打了一桶水上來,接著,「砰!」一腳踹開柴房的門後,舉起木桶一倒,水嘩啦啦地潑往木柴堆上的人,原本流著口水呼呼大睡的王淦,忽被冰涼的井水澆醒,正要罵娘,卻先被揪著衣襟拽下地,然後一掌迎頭甩來,甩得他七葷八素,只聽沙啞的嗓聲冷冷:「問甚麼你答甚麼,別給我耍花樣。」
手腳皆縛著扯不斷的牛筋,面前的老頭又強得不像話,王淦一聲不吭地點頭。
寧澈開口即問:「其他人呢?」「在城南的一家叫『順千川』的腳行裡邊……哼!連珣那個膽小鬼,用我給的迷魂香迷暈四人後,把人都運到那兒去了,這個窩囊廢不打不殺,還想學人家幹強盜,真是笑話!」據實以告後,王淦又言:「此番失敗,他想必被嚇得屎尿齊噴,不過……照他那種賤人性,我猜他會裝成一副單槍匹馬、英勇殺敵,然後救出師兄美女的樣子。說不準還會反過來咬一口,說你們與火猿寨狼狽為奸……哈!你們可得當心啦,不要好人做不成,反倒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鼠。」
許震海咧齒輕笑:「老夫成為過街鼠前,定先將你變成一隻死老鼠。」粗藤般的五指扣著顴骨前額,發出喀喀啦啦的磨耗聲,驚得王淦顫聲哀求:「老、老爺子您別生氣,到時……到時我必定替您揭穿他的陰謀……」「不必了。」許震海放開箝制,將他搡向柴堆,「事隔一夜,咱們已慢了一步。」
「沒關係,有我在,他的詭計不攻自破。」門外,盧筠甄與楊芳連袂而入,她續:「連師弟竟是這款人,只怪我們三姐妹識人不清,告知外人重要的計畫,若非有老先生你們的相助,吾等就不明不白地栽在賊人手上。」
楊芳拉著盧筠甄的衣袖,「那咱們快些去找渝樺姐姐他們啊!」
「還未問完呢!」寧澈傾下身來平視俘虜:「洪姑娘臨時將二小姐帶至海棠村,仍沒逃過你們的眼線,為甚麼?」
「我二弟人稱白面鬼猿,身手如鬼魅般飄忽難察,姓洪的小姑娘拉著那位大小姐,哪怕是躲到天涯海角,也跑不出我二弟的手掌心。」王淦這話說得楊芳寒毛直豎,盧筠甄站前一步,將人護在後邊,「那又如何?最終還不是邪不勝正,死在我的劍下。」
王淦面露狐疑,瞄了一眼寧澈憔悴的面色,旋即瞭然:「諸位付出的代價也不小啊!」
不想與他多言,盧筠甄道:「既知師姐他們在哪裡,這就出發吧!」眾人轉身欲離,卻有兩人佇足原地。
王淦低聲下氣:「二位小爺有甚麼想問的?」
桓古尋木著俊臉,低沉的聲調不怒自威:「我要聽的是實話。」
「這……」王淦面泛苦惱:「該說的我都說了……啊啊啊啊啊啊……」語未畢,他倏地高聲痛叫,一只雪白的皮靴對著他的膝關節使勁猛踩,踩得腿脛幾欲分離,頂上的寧澈淡然:「你給了宋城的狗官多少錢,他才肯為虎作倀,知法犯法?」
王淦想抽離大腿,奈何那只皮靴動都不動,寧澈續:「你不說也沒關係,我到衙門跑一趟,那些貪財怕死的狗官定然乖乖吐露原委,至於你這條腿……就廢了吧!」語畢,嚎叫更加慘烈。楊芳哪裡見過這等場面?不忍心地別開臉,盧筠甄發覺她的不適,遂送人回前頭的小屋。
盧筠甄復返時,未入柴房便聞哀號:「我招、我招……我全招了……我本打算向楊家勒贖三百兩黃金,並和……和宋州的……的刺史于大人講好……五五平分,他會調走城內官兵,並在暗時大開城門啊啊啊……大爺、大爺您啊啊……我的腳啊啊啊……」
寧澈瞇起眼覷著他好一會兒,方移開左腳,和桓古尋、許震海行出柴房。
三人踱至前屋,卻不急於啟程,反而悠哉就座,兩位姑娘不明所以:「三位不動身嗎?」桓古尋道:「他還是沒說實話。」
盧筠甄柳眉一軒,寧澈支頤解答:「這人一下說將你的師姐們關在他處,一下又說早已掌握楊小姐的行蹤,這兩種說法均有很大的漏洞,他們可是強盜,為何要留人性命,而不杜絕後患?如果一直在跟蹤楊小姐,又為何要等到夜晚才在海棠村出手,我不信從宋城到這座村子的途中,完全沒有可趁之時。」
盧筠甄說:「可是之後他說出與官府勾結的內情……難不成這也是假的?」寧澈頷首接續:「這就是他狡猾的地方,先故意講一個破綻百出的謊言,引來嚴刑逼供,再裝出受不了拷打而全盤托出,實則是第二個謊言,使人信以為真。」「公子怎生判斷他在說謊?」楊芳問。
「第二次說謊時,他僅說出他賄賂官員,不再提及楊小姐及藍姑娘等人,但這才是整件事情最關鍵的部分,我想他與狗官密謀的內容遠不只這樣,只是當下想不出搪塞的話,遂刻意避開,拖延時間。」寧澈道。
「那公子不問下去?」盧筠甄問,寧澈卻答:「這人謊話連篇,話中的破綻還越掩越小,稍有疏漏便會掉入陷阱,繼續逼問,連我也很難分辨他所言是否屬實。」
紫黑色的絲履來回踱步廳堂,盧筠甄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這……這該怎麼辦呢?好不容易逮著一個人,卻是個奸詐的說謊精……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放過火猿寨那群人!」
寧澈奇問:「盧姑娘早就耳聞他們的惡行?」她頷頭稱是,娓娓道來:「年前我陪同家師雲遊四海,在京口一帶的郊外遇到四個自稱是火猿寨的土匪,正結夥洗劫一個小庄頭,師尊兩三下就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她本欲替天行道,但看出這四人非是惡首,便斷去他們一臂,假意饒命放人,並暗地跟蹤,師尊卻不巧抱恙染病,難在外奔波,只好先行回泰山的閒雲觀。是次臨行前,還特別交代我們走一遭京口,為民除害。」而後語氣黯然:「結果害沒除到,便先和自己人失散了……」
「其實沒那麼糟。」桓古尋啟口:「至少咱們知道,王淦的第一個陷阱在哪裡。」「第一個陷阱?」兩道女聲齊揚。
「是啊,他一開始是想將咱們引到城南的腳行。」寧澈微笑:「不妨去一探究竟,畢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盧筠甄蹙眉思量幾番,終道:「好,我先去刺探敵情,你們兩個多歇會兒,晚點再來想辦法。」楊芳雖手無縛雞之力,卻也不想枯坐乾等,遂與人進城。
二女遠去後,寧澈面朝默不作聲的許震海,笑問:「晚輩此番推想,老先生以為如何?」許震海揉了揉肚腩,「還行。本想看一場好戲,看來是沒這個眼福囉!」
「你想看好戲?」桓古尋口氣直白:「我還以為你是想趁我們落入陷阱時,找個機會偷偷跑走。」許震海掏了掏耳朵,並不否認:「假若你們如此不濟,也不能怪老夫溜之大吉。再說……」他臉色一沉:「兩個娃娃瞞了我這麼多事,我都沒計較,你們計較啥?」
寧澈說:「老先生該知悉的,我和阿尋自然知無不言。」「哦?」許震海道:「那為甚麼要幫那群小女娃?別說甚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屁話,認識你們倆可比他們眼下面對的事還危險,再者……」閱歷豐富的眼瞳掃過兩個少年郎:「你們也不是甚麼見義勇為、自詡正道的大俠名士,如斯熱衷此事,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便是另有目的。」
暗讚這老傢伙精明之餘,許震海續問:「你們不是有個少爺朋友嗎,他出了甚麼事?」桓古尋內心一震,寧澈則不動聲色:「老先生指的是禹航會的夏少主,怎地忽然問起他來?」「老夫雖不通曉你們打甚麼算盤,但起碼猜得出方向。」許震海言道:「那群強盜專宰旅行中的肥羊,稍微動動腦子,不難明瞭你們的用意。」
信口胡謅只怕適得其反,寧澈遂語帶保留:「幫好友尋人而已。」「尋人……」許震海翹起的右腿頻繁抖動,復回那副憊懶的神態:「小娃兒可還記得,我只答應帶你們找到晉淵莊,我要的是面具,既不負責你們的安全,也沒有義務陪你們虛耗時光。」
「我們當然記得我們要幹甚麼,那你可記得你的處境?」桓古尋反問。
「啊?」老人的目光瞬時刷上一層戾色:「你甚麼意思?」
桓古尋夷然無懼:「你認為靠你一個人就夠了,那就走啊!反正我們也曉得該往哪裡找尋晉淵莊,不一定非要你不可。」
「……呵呵哈哈哈哈哈……」銀鬚間發出的笑聲如鐘響,面上卻是目眦欲裂:「好!很好!」掌下的憑几快被他捏碎了,「兩個功夫不及我一半的小鬼頭,竟然敢愚弄我……」
「老先生,容晚輩提醒您……」寧澈不卑不亢:「小心你的傷,我和桓大哥均不通醫術,還得替您找大夫。」
許震海突地立身,居高臨下:「用不著了,找兩口棺材比較快!」左足向前一踏,威勢倍增!
場面一觸即發,卻忽響泠泠水聲,寧澈蠻不在乎地拿過桌上的茶壺竹杯,提壺倒水,對面的桓古尋則拿過另一個小杯,湊到壺嘴邊,要人幫他也倒一杯。
不疾不徐地飲盡杯水,寧澈才說:「老先生難道沒發覺,咱倆的傷好得很快?」他悠然如常:「您若堅持要動手,奉陪,但在動手之前,建議您評估雙方傷情……啊!忘了跟老先生講,我們的內功,切莫以常人度之。」
「哈!」老人的眼底殺機不減:「我是強盜,豈會害怕打架拚搏?」右手屈指成爪,發招在即!
桓古尋穩健如山:「我同小澈插手這件事,不僅是為朋友。」許震海的白眉一揚,寧澈又續:「幸運的話,順著火猿寨這條線,或能獲取晉淵莊的情報。」盛怒的老人冷靜下來:「那幫匪徒和晉淵莊有何關係?」「不清楚,但亦是一條值得追查的線索。」寧澈說。
捋鬚思忖片刻,許震海終是軟化態度:「看在小娃兒頭腦不錯的份上,老夫就幫你們這一回。」話罷,闊步跨過門檻。
「呼……」屋內的兩個青年吁出長長一口氣,桓古尋撫著胸口,「剛剛差點開打,好險……」寧澈亦心有餘悸地癱進枕被,「想不到澤山錄還可虛張聲勢,給前輩聽到了,莫不是要氣死他,嘻!」
笑鬧一陣後,桓古尋導回正題:「夏總舵主的失蹤真是晉淵莊做的?」寧澈聳聳肩,「現下情勢未明,一切僅只臆測。」
桓古尋歛眸低喃:「希望不是……」寧澈正想接話,屋外足音雜沓,且越來越近,但聞柔柔的女音喊道:「孫老伯,我來接小芳了。」
洪珺萱!桓寧二人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