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糖》｜人生很美麗，對吧？

《薄荷糖》劇照

【 全文從頭劇透到尾，請斟酌閱讀 】

如果在你想結束地球遊戲殺了自己以前，能帶一個搞砸自己人生的人陪葬，那一個人，你會選誰？是害你破產的證券商、還是騙詐金錢的合夥人、或是乾脆讓離婚的伴侶來一起？這是你最恨誰的問題，想把過錯歸咎到誰身上，叩問到最後，其實只是「為什麼我人生會變這樣」的悲鳴。

「我想回到過去！！！」

電影以一位站在軌道上的中年男子吶喊開始，隨著火車頭前行，歲月倒著追溯，如同死前跑馬燈。

曾在意氣風發時說過「人生很美麗，對吧！」如今卻成「活得那麼沒出息的樣子」，到底是怎麼走到這步田地？我想起六月 metoo 爆發時的黃子佼。

消息爆發不久很多過往節目片段在網路流傳，其中一部是他在二十三年前跟小Ｓ一起主持的影片。一個 28 歲，一個 22 歲，交往四年，當時還沒有週刊刊登吸毒消息，也還未發生 metoo 案，甚至連分手風波都還沒有，兩人在節目上互相玩笑逗弄，真心俏皮，純粹爛漫，跟每一對相愛的年輕情侶沒有不同。

回顧影片，我渾身唏噓。如果時間可以看得到，就是反目成仇的原是如膠似漆、犯有罪過的曾是一張白紙、斟酌運籌的曾會掏心置腹、穩定沉著的也有過自在活潑。一個人就是一部歷史，我們活成這樣，怪罪的該是自己、是哪個巫、是整個大環境，或者，這是所有人的歷史共業？

像是偏移角度的飛機，起始只是微幅偏離，卻料想不到未定期校正，終點竟會抵達從沒想過的地方。這個人會懷念影中稚嫩有才的自己嗎？會想回去跟二十三年前的自己告誡什麼嗎？也會希望一切能重來嗎？就像金英浩的吶喊那樣。

回到薄荷糖，在三天前就曾試圖自縊的金英浩陰錯陽差去看了躺在病床上彌留的初戀女友，回想起尚未被踩碎的薄荷糖，純白的起點，卻也沒有成為阻止他離去的助力，反而將那時自認不再匹配也不願玷污的相機，典賣成僅存三天的川資，結束金英浩一生。

善良的手沾滿屎糞，那味道永遠洗不掉了，索性成了摸女人屁股的手、發酒瘋握竹杷攻擊同事的手、將嫌疑犯的頭壓至水中的手、打外遇妻子和小王巴掌的手、拿著手槍的手。一刻間我們還能看到在意未成年陪酒少女、或想起初戀情人愴然流涕的人性迴光，過幾年，即使是上一秒還在對外遇妻子洩氣，下一秒就毫不在意跟下屬纏綿，道德在他心裡彷彿蕩然無存，對著過往刑求過的囚犯，他狂妄的說：「人生很美麗」，直至最後跪在前妻面前哭求討好、假裝會補咖啡錢的尊嚴一搏，金英浩已然成為空殼。

村上春樹曾認為，我們的回憶並非流水一般頭尾相連具有脈絡，而是如同幻燈片似的閃瞬重要時刻，李滄東呈現不同階段的片段故事，卻在每段畫面埋下關鍵信物，證明他就是那個金英浩。不只薄荷糖，還有總在某些時刻引出的腿疾、基督教妻子的馬特福音、身份轉換後的狹路相逢、二十前年來過的河邊，我很喜歡這些刻意製造的呼應。

如同《原子習慣》說，人生沒有一件事會重要到一做就改變一生，所有變化都是無數微小的累積，如果沒有校準器，曾期盼按下相機快門的指頭，如今扣下的便成為扳機。

從中年演回青年的薛耿求，你會先驚艷他滿眼風霜的癲狂，再欽佩他倜儻不羈的風流，更瞠目於他初出社會棒打的青澀，不靠電腦特效，僅憑神情姿態，就能完全跟隨他的演繹進入不同時期的金英浩。（除了最後一幕的造型突兀。）

忍不住拿《老狐狸》來比較。同樣是大時代下的生命百態，卻不容易在《薄荷糖》出戲，思索可能原因，同是復古情調，《薄荷糖》是從二十年前的當下為起點再回流二十年，《老狐狸》則是直接跳回距今三十年的時空，再怎麼復古，要復到完全抹滅現代痕跡完美重現也許是過於苛求，但如果親眼見過二、三十年前，就無法滿足於現今大部分國片的妝髮佈景，你深知那是製造出來的偽色；另一則是儘管韓國地域上也離我們不太遠，但說的語言、文化、環境仍非朝夕身處的世界，與他國的距離可以補替戲劇的真實度。

然而生命的集體經驗不會因國情而阻絕，即使不熟習韓國的光州事件、金融海嘯或國權暴力，我們仍能在金英浩的恍惚裡，想起那位聽一首歌、摘一朵花、相聚一場就會流淚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