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怪物》的當下確實只感覺在看一部「以不同視角接近事實」的敘事,技巧非原創,這個寓言忠告也並不罕見。就這樣而已嗎?剛看完的我的確也只想到這樣。但我不想用「人間的誤解都是源自每個人只能看到事實的其中一面」就了結這部電影,太過俗氣、簡化和粗糙,決定先放置大腦 cache。
日後,故事竟無法克制時不時被擷取反芻,是因為是枝裕和的鏡頭配上阪本龍一的音樂太美嗎?還是這個敘事本身就會發酵?我也辨識不出發酵後緩流慢竄的是嗚呼哀還是悵然,被拉長的情緒綿延透穿,尾音讓人暈眩,彷彿劇裡的大象音,也像破折號一一。斷斷續續看了不少眾人的心得及個人解讀,思緒停滯、咀嚼加上集體詮釋,經過這些參與才真正完整我心中的《怪物》文本。(我就恐龍,神經傳導比較慢。)
【以下涉及劇情,全文雷】
坂元裕二很狡猾,他在《四重奏》中利用潛台詞襯托情感的無法遮掩,肯定言外之意的力量,再說,影像本身就是高度運用影射及暗示來傳達故事的文本,但在《怪物》裡,他反用這些技巧推翻所有,把腦補的觀眾大大打臉。
他要說:事情千萬別只看你以為的那一半。
(雖然我不喜歡看到特定的電影心得文裡出現其他電影,但我真的得提這個觸動,抱歉了。)
忍不住一直想起《一一》,有句台詞看了之後就掛在心上,「人們愛看電影,因為可以藉由電影讓生命經驗變成兩倍、甚至三倍。」為什麼會渴望讓生命歷程變厚,因為「人總是只能看到一半的事情」,也正是《一一》反覆訴說的主題。
電影是面凸透鏡,將角落的畫面反射到眼前。《一一》用一個家庭的故事,讓觀眾體驗可能沒有過的另一種人生,但那些掙扎、起伏、遺憾、物換星移則是共同擁有的低鳴,那面的生活是未知的另一半;《怪物》用一個學校的故事,讓觀眾從視角一方慢慢上升,闊展視野的全貌,揭露人們的渺小、無知、傲慢與無力,那面的真相是另一種未知的另一半。
劇中名為依里的那個孩子演繹極度出色,出色到⋯令我憂心起來。
兩位男孩在車廂裡玩解謎遊戲,關於湊頭上的動物謎題,「只要遇到攻擊,就會身體一軟馬上放棄掙扎。」依里描述:「這樣就不會感到痛苦。」說話的同時,原本坐直的身軀緩緩往側邊躺,直到碰到座墊,鏡頭聚在臉孔跟著移動,佔了大比例的眸子黑得沒有盡頭,展演出無辜又毫不在意的神情,你沒辦法確認背後有沒有心計,整張臉是女妖的呼喚,既迷又幻,我腦中只有四個字,太、可、愛、了、吧!
旋即思緒神遊:擁有極致美顏的他現實也是小六年紀,他有可能對自己的好看毫無概念嗎?甚者,依里讓他演得又天真又神秘,每一個表情動作好像都經過縝密計算,信手捻來,精準熟練,他會不知道在現實能夠以靈動的容顏攫取寶藏嗎?一想到心智如此幼嫩的孩子擁有力量如此巨大的禮物,他有辦法小心翼翼行使還不傷害到自己嗎,我打下最大的問號。
湊回答了,他吞吐後說:「是⋯依里嗎?」
依里在劇裡的性格,與其說成熟,不如說無情。面對同學媽媽來訪,他過分禮貌應對;遭遇同學霸凌,他始終保持冷靜;對於湊一開始的不善,他不退縮,而之後公私態度的差異,他也欣然無議。依里的與眾不同,一步步佔據湊的心思,直到湊無法掩飾的表露在遊戲裡。他們的惺惺相惜,是出自依里純然以待的自然成形,還是巧心操縱的策劃結果?潛伏無影的怪物,將是最可怕的怪物。
怪物⋯會是依里嗎?
而不論是戲外的依里還是戲中的依里,我憑著不完整的訊息推敲猜測,怪物⋯是我嗎?
由於得到第 76 屆坎城影展的酷兒棕櫚獎,被多數人認定是兩小有猜的同志電影,然而,《怪物》最大的呼籲正是擺脫先入為主的標籤啊。
於是,我更喜於找尋跳脫主流詮釋的心得,成為我看完《怪物》深刻體會「多面性」的補充教材。不是說出被灌輸的標準答案,不是為了不逆風的政治正確,而是讀出自己的真切直覺:可以憐憫這是兩個孩子探索性向的絕望、也可以認為老師才是湊真正喜歡之人、或者嘲恨現實是無可救藥的厭世、還是慨嘆每個人的那半怪物是人性。最重要的是,無懼發表真實的同時,也無法否認他人感受的存在。
這也是為什麼是枝裕和在最後以虛幻的開放式畫面作結,此舉定調全片色彩:事實只要經過人們,都能讀成不同版本的故事。
看著或為了不同感想爭論是非的人們、或非得定奪角色作為的對和錯、或絕對要理出電影結局的定論,這些汲汲找出怪物是誰的行徑,我感到失笑和厭煩。果然電影終究是現實的倒影,也確如我一開始所想,真正的怪物是――每個人都只願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那面為事實,且不罷休。
既然我們都無法避免曾是怪物的一半,我們也永遠無法真正看見另一半,那麼,也許我終將以萬物為芻狗,畢竟,關於論斷,我怎麼會有資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