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賞析：情感幾何──讀靈歌的〈橢圓〉

～哲替現代詩賞析 004～

　　靈歌的詩作〈橢圓〉，在 2023 年 10 月發表於《秋水詩刊》第 197 期。全詩如下：

沿著你身側運行
我的軌道離你的心
近了，遠了

你的行動總是
隱晦低伏
又高亢君臨

被你推遠的
轉眼又拉近
無可捉摸的難以預測
遲疑風中的落塵

像流水的文字
下沉入心
藉雙眼浮出光明

生活在橢圓茶几上
安放茶盞
旅人總是茶湯漂浮的煙
散發一路清香
休憩時飛揚
我們分據四方

有遠近，故事冷涼而發燙
有聚離，送進烤箱的心情
切分於彼此的茶點盤

　　我們耗費了數千年的時間才知道──或者說服自己相信──天體運行的軌跡不是完美的正圓，行進亦非等速，而是忽快忽慢的橢圓形。諸天體共同組成了自己的小社會，就算只是多出或少去一顆行星甚至衛星，都會影響它們既有的公轉與自轉運動。儘管長此以往我們皆有意對天體投以完美神性，天體其實和人心一樣複雜、糾結而詭秘。

2.

　　橢圓的定義是：在同一平面上，「到兩個相異固定點的距離之和為常數」的無數個點所集合而成的軌跡。橢圓，有兩個焦點。恆星立於二者之一，行星與之或近或遠，速度也因而或快或慢。然而，這一切都是相對性的概念，無論是推是拉，我們同時是主體也是客體，一切遵循如同情感般隱蔽的自然法則。橢圓軌道的離心率大於 0 且小於 1，我們總在對方的身側運行，有聚離卻無法真正的聚首或徹底的別離。

3.

　　但是，如果不是一個大質量恆星與隨它周轉的小行星這樣簡單的相對運動，而是兩個天體互相繞行的話，情況就將變得難以預測。天體運行的軌跡，並不以兩造雙方自身為中心，而是以在關係裡才現身、卻著實捉摸不易的「質心」為基礎。質心是多質點系統的質量中心，它是我們謎般情感的必要假設──行動是隱晦低伏抑或高亢君臨，竟然要通過精巧算計方能知曉。我們對關係的量測總是微幅失準，為什麼黃道面與赤道面總是要差個幾度角呢？

4.

　　每個天體都是無垠時空中的旅人，無論它們究竟坐落在哪個關係虛構的平面上；往事如煙，過去所有遲疑的軌跡，都將僅只留下散落各處的星塵。但這些經歷卻如同流水般的文字，沉澱於我們內心的岩層之中。天正十九年二月十三日，豐臣秀吉命令茶師千利休閉門思過；十五天後，則命他切腹自盡。赤瀨川原平自言，在寫電影《利休》的劇本時對於最後的結局很是頭痛──切腹是不是利休人生的結論？這個結局是否代表藝術敗給了政治？在這十五天內，利休真的認命了嗎？

　　在初版的劇本中，利休奉命閉門思過的期間，他又構想出了新的茶室，並且將計畫委託給後人以後才進京赴死。在這之前，日本茶室的設計早已經從廣大的書院茶室轉為四疊半的草庵茶室，並且在秀吉政權如日中天的時候，利休又打造出了極致縮小版的待庵兩疊茶室。那在臨死之前，他的新構想是什麼？藝術如何超越政治？

5.

　　利休想到了一種橢圓的茶室。茶釜坐落在其中一個焦點上，另一個焦點則構成了一個看不到的重心，那裡存在著某種超越物質的精神理念，即便利休切腹了也能交付給後人並傳承下去。誰，是茶湯漂浮的煙，散發一路清香，休憩時飛揚？

　　生前，我們分據四方，在重力的牽引中運動、在遠近聚離中品嚐人情冷暖；故事，就如同我們所身處的宇宙，冰冷得發燙、優美又哀戚。死亡，讓以前會動的軌跡全都有了明確的位置。存在過的東西，從未徹底消逝，只是切分於彼此的茶點盤──那裡有著生命嗅不著的清香與瞧不見的質心，

端看我們能否藉雙眼浮出光明？

（完）

* 本文亦收錄於《野薑花詩集．季刊》第 47 期。

參考文獻

赤瀨川原平，2019，《千利休：無言的前衛》（千利休‧無言の前衛）。李漢庭譯。台北：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