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Oppenheimer, 2023)
上帝創造萬丈光芒的同時,也創造了震耳欲聾的緘默。
似是而非(To Be or Not to Be, 1942)
只能說 1942 年就拍這樣的電影太狂,在二戰時期拍納粹喜劇是美國的樂趣嗎?看就知道,簡直難以超越,荒謬卻有理,睿智而變通,十分鐘的風趣夾帶五秒鐘的幽暗是為喜劇肺腑。
演戲的果然都是瘋子,妻子出軌比家國被毀更令人緊張,登台的慾望永遠壓過以身犯險的恐懼,真真假假糊弄騙局最後發現也沒有誰比較不可笑,然而戰爭都殺不死的幽默感是最強大的人性。To laugh or not to laugh, that is a real question.
最令人驚嘆的自然是劇本結構與台詞鋒芒,每個人都能看懂、發笑、緊張,而幾乎無視它的繁瑣──這是真正的雕琢功夫。它設計的難題並非平面的闖關圖、隨著角色一路通關破解,而是魔術方塊似的,經由不斷翻轉、旋轉創造出暫時性的同花,卻總有一塊不吻合的異色形成永恆疙瘩,仰賴打亂一切來忽視。超譯解讀,這部電影在最後可能有這樣的揣測:男人對女人天性的佔有欲,以及女人天性的不忠,是所有戰爭的原點。戰爭是人類的天然熱情,所有曾經做出的選擇最終一同倒頭考驗我們:生存,還是毀滅?
切腹(Harakiri, 1962)
竹刀浪人鬧事奇聞。那刀鋒是對己也是向外,時刻命懸一線。榮譽是什麼?尊嚴為何物?勇氣還有價值嗎?《切腹》深入剖析「變異的武士精神」,在德川幕府打壓強藩大名的歷史背景下,以反派英雄典型的捨命復仇文本,重塑某種被世人遺忘、乃至鄙視的高貴人品。世界為什麼總是戰亂不斷?因為承平的時代裡我們寸步難行,因為見證一場慷慨激昂的赴死比飽食終日痛快。
場面調度美學與劇本結構令人激賞,每一場戲都是一次武士對決,靜定、暴起、瞬收;光影布局配合日式宅邸形構,礫石庭園一方晧白榻榻米簡直天然舞台,他者的故事在此被朗讀與重演,而「逝者的過往,可能是各位的明日」,十足警醒。冽風吹過荒草,如果你終有一日成為誰的介錯人,請務必要聽他說完所有的話。訴說,有時候是比流血還痛的事情。
俠女(A Touch of Zen, 1971)
名府變作荒宅,荒宅變作戰場,戰場變作墳墓,墳墓變作竹林,竹林變作舞台。幻景變遷,月光破窗撫琴,芒草叢生之處,燈籠晃悠鈴鐺驟響,鬼影幢幢,假人驚死人,死人驚活人。
胡金銓電影讓我開始懂取景的魔術,不僅有視聽上的機妙設計,還能對照環境與人物的個性,昇華場所意義。求生與求勝、愛欲和本心,未盡孽緣裁縫俗世的方圓,極權官僚體系的流放者匯聚為江湖,而鬥爭仍存。所謂的人,就是在佛與屠刀之間徘徊,知悔改善莫大焉,可莫大的善也抵禦不了悔恨蝕心。
喜愛《俠女》更勝《龍門》,武俠世界不只刀光劍影,更有偶然相逢所激撞的浮光掠影。影子消失以後,世界反而看起來更暗了。
風櫃來的人(The Boys from Fengkuei, 1983)
這部電影的風景太真,讓我打狗混澎湖的血統都覺醒了。渡輪與工廠,污川與塵囂,重工業之都對照傳統漁業離島,勞工如蟻遷徙,構築了高雄的「邊緣」。他們在旗津沙洲、河西紅燈區簡陋駐紮,底層求富裕、尋愛情,登船漂流而遭殖民母國另類遣返。廢墟與新樓並立,看上去是同一圖層的昏黃陳舊,彩色大銀幕播放的是已經無法停下轉速的城市工業化,它意興闌珊地承受經濟奇蹟的成本,直到臟器衰竭。大路、大橋、菜市場,皮膚黝黑的人們來來去去,在車輛排煙管製造的廢氣與二手菸混雜的髒空氣中交換呼吸。我彷彿看見了我的家族、母輩年輕的樣子,以路人的面目擦過膠卷曝光的瞬間,打拼賺錢、讀書求翻身,又土直又狡猾,貧醜卻硬頸,那樣的時代精神與景象,至今還留存在那些我們稱之為老高雄、舊市區的地方。
城鄉議題出現在電影史的第二個十年,長久以來作為青春成長故事、諷刺資本化/工業化國家發展的背景板,創作者能以睿智眼光描繪獨特的風土個性才是真本領。關於「城市」的虛妄想像,讓人變得腐敗、貪婪、愛慕虛榮,也反過來深化城市本身的浮華與鄙陋。當「城市」將新的傷痕加諸於人物,他們開始有意識地感受著尚未癒合的原鄉之疤。是以,「原鄉」成為一個超越性的存在,是一個總結式的對照:過去的、消逝的事物。生命不可逆反,回憶不可再現,故人無法重逢。我們在理解人生之前,就已經走了好長的一段路,送別了許多的人。
利休(Rikyu, 1989)
沙丘之女(Woman in the Dunes, 1964)
「有時我也想當設計陷阱的那個人。」
觸覺的電影:穿刺昆蟲標本的針尖,沾黏肌膚的沙礫,水的柔軟與酒的炎熱。威嚇臉譜伴隨鑼鼓喧天,敬神的別義是敲醒人如螻蟻的卑微自知。海在彼端,井在腳下;情慾,在失蹤者的風土上,震盪出時間紋理。「我想告訴誰這個祕密,然後我可以考慮逃跑。」
我們都明白男人因何想逃,但究竟是什麼把他留下。
無言的山丘(Hill of No Return)
精工細筆出傑作。大銀幕觀賞《無言的山丘》,猶如台灣電影史的一塊無價金礦,敬佩王童導演,敬佩吳念真。
石頭的縫隙佈滿血絲,最旱的土地能開出花。
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 2017)
蜂子覆滿手掌,螫咬暮色翅紋;夜總會的盛宴殘影,宛如重返無聲時代,渴慕鳴放異彩。人類的記憶訴諸細微感官,是天牛爬過葉緣的顫巍、吹過蠟燭的風、黑暗中的炎熱、一曲爵士悠揚吟唱。雪落在睫毛上緩緩融化,亦可記取為眼淚。語言和影像不過是我們固定記憶的方式。
世界的腐土,曾經有花朵在艷陽底下綻放的顏色,如今埋葬往事,猶如晨露裹葉,彼此滋養與剔透:川流入海而川不逝,煙消雲散而積雪終年。觀看丹尼.維勒納夫的科幻大作,我覺得它們講的都是:「某一生,即是這一瞬的奇蹟。」
夏日悄悄話(The Quiet Girl, 2022)
安靜的人善感易察,而世間萬物的撫觸總讓他們更加安靜。如果一生只說必須要說的話,他們大概會成為一種稀奇的人:既真誠又充滿祕密。
霓裳魅影(Phantom Thread, 2017)
隔幾年在泰坦廳高規重看,原來心目中的詭美傑作竟產生一種零碎的感覺,像只見錦緞、玉釦、金繡、雲紗,卻不見華服本體。可能是因為每一場戲之於整體敘事僅具備單一種功能,我對於角色的狀態理解及行動認知也是兩軌滑脫,其實滿奇怪的,注定了不是大師手筆的教堂,堪為新穎富麗的彩繪玻璃窗──至少視覺饗宴的地位未曾動搖,不需要攝影指導的 PTA 神乎其技。
維京計畫(Viking, 2022)
神選之地(Godland, 2022)
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 1962)
「當一個阿拉伯人,比你想像的還困難!」
第一個問題:阿拉伯起義。自由、尊嚴、榮譽──可以被視作戰利品那樣去贏得、劫奪、佔領的嗎?多數人終究活在地面上,競逐名馬、黃金、電力、水井。
第二個問題:英雄從何處誕生。當勞倫斯穿越西奈半島返回開羅,向英軍敘述自己帶領部落穿越死亡沙漠攻城得勝,以及親手做下的殺戮。「我不喜歡這樣⋯⋯不,還有別的⋯⋯我享受這樣。」他神情恐懼、幾近哀求地宣稱再也不想回去。英雄最害怕自己。成就偉大的代價是再也不認得自己。後來炸鐵路、屠戮土耳其散兵,英雄的肉體逐漸變成一張影子、一面旗幟。勞倫斯去了哪裡?他受傷,並且傷害他人。而之間沒有仇恨和理由。
第三個問題:戰場在哪裡。有人問勞倫斯喜歡沙漠什麼,他說「乾淨」──勞倫斯沒有遼闊的夢,更沒有為無盡之境劃設邊界的野心。他有的是一股激情和純粹,人性本真的幽默慈善。當然用「激情」去理解戰爭是容易的,用激情消退後的迷惘去理解政治卻未必能夠通透。關於勞倫斯這個人,我最好奇他如何認知自己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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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起初,從沙漠地平線的熱氣中現身,細小殘影伴隨一發子彈;最終,他帶著淚水隱沒入大馬士革宮殿的暗影。我最喜歡的兩個瞬間,是阿里在場與不在場的轉變。還有當他說勞倫斯「沒有變,只是更謙遜」的時候。如果我能確切說明阿里不願意承認的事實到底是什麼,我便是滄桑之人。滄桑是不可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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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舟,蘇伊士運河上的輪船,透過廢墟小鎮的咿啞破窗,看上去像橫幅捲動的蜃景。費瑟王子:「幻覺可以是最強大的實權。」當我們穿越不毛之地、死蔭之城,撿拾浪花裡一圈艷紅桂冠,那顆不可征服的太陽,正以夕落之姿制衡人類目光的侵略。勞倫斯的家鄉在哪裡?遠方在哪裡?他死於摩托車疾馳的中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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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是兩點一線。當代史觀對抗的也是線性進程。勞倫斯佔據中東現代化過程中模糊卻關鍵的位置,徘徊足跡如風暴,徹底蝕變沙漠的樣貌。阿拉伯版「一個國家的誕生」,勞倫斯那「偶然是更宏大的必然」的人生,在此懸墜異域扮演的並非某種單向度的推力,而是為了達成平衡的擴散作用:以己身為溶劑,流轉於詭譎的政治氣候中。我喜歡思論歷史的故事,因為總能學點道理。比如此次《阿拉伯的勞倫斯》有三:1. 歷史轉捩產生的代價,往往是不可被計量的;2. 說謊未必是為了隱蔽事實,可能是為了遺忘事實;3. 登峰憑機緣,下坡憑個人造化。
人生讓我畏懼的其中一點,就是大多時候我們做下決定,但並不知道那是一輩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