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16|閱讀時間 ‧ 約 31 分鐘

原來我討厭的不是你

(1)

跨年結束,寒流沒跟著離開,灰白的烏雲盤踞在高空中,已經好幾天見不到陽光了。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天氣下,各種負面的情緒也更容易蓄積在人的心中難以散去。

「心理師,做媽媽的討厭自己的小孩是不是很奇怪?」

個案一坐下來就這麼說。

「什麼意思?」我問。

個案這才將手提包在一旁的茶几上擺好,拿下脖子上的褐色圍巾,細心地摺疊好之後放在手提包旁。

稍微調整好坐姿後她開口:「我討厭自己的小孩,醫生說我產後憂鬱,叫我來做心理諮商,我是不是沒救了?」

等等,跳太快了吧!我需要先釐清病名標籤底下的輪廓和脈絡,先用一個簡單的重述和同理反映開始吧。

「妳是因為生產後的狀態不太好所以去看醫生,然後醫生說你是產後憂鬱,除了就醫用藥之外,還建議妳來做心理諮商?」

個案點頭。

「然後妳有發現心情不好的原因之一可能是因為妳討厭自己的小孩,接著又因為這樣的情緒反應更覺得自己不應該,有罪惡感是嗎?」

個案又點頭,比前一次用力,看著我的眼神透露出一些像是看見希望的光芒。

先來一點普同感,「有產後憂鬱的母親並不罕見,也不是每個媽媽都會直覺毫不保留地喜歡自己的小孩。」

個案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疑惑。

「妳討厭自己的孩子,可能不是產後憂鬱的因,而是那個的結果。」

個案的表情更困惑了。

「我的意思是說,妳可能是因為產後的生理變化導致短暫的憂鬱狀況,在這種狀況之下,看什麼都不順眼,包含妳的孩子。」

利用專業身分的衛教時間結束,結果是對面的個案把累積起來的困惑變成搖頭來反對我的意見。

「醫生也這樣說過。可是我對大兒子不會這樣,生他的時候不會,到現在也不會,只對小的這樣。」

原來這不是第一個孩子……看來還是先好好收集一下家庭互動資料吧。

個案今年28歲,與大他兩歲的先生和公婆同住,大兒子今年2歲讀幼幼班,小兒子剛滿7個月白天送托嬰。家中經濟並不寬裕,因此夫妻兩人都沒考慮育嬰假的事情;標準的雙薪家庭,早上出門時將小孩送到學校和托嬰中心,下午則由公婆走路去接回來。

產後憂鬱……生理因素和心理因素總是交織影響著個人,既然有醫生給藥穩定生理了,個案又說不是無差別地心情不好,而是特別對小兒子有反應,那就做好心理師的本分,好好來看看這層心理效應是怎麼發生的吧。

蓄勢待發。

然後迎接我的是一連串的碰壁。

 

(2)

公婆除了幫忙帶小孩之外,對個案也沒有太多要求,看上去完全沒有婆媳問題的影子;甚至對於媳婦的病情,比自己的兒子,也就是個案的先生還要擔心許多。

「我公婆真的是把我當女兒在對待……」個案停頓了一下,「應該是說進到這個家,我好像才有當人家女兒的感覺。」

個案哭了。是憂鬱狀態的表現,或是剛剛那段話也有加成?

我把面紙盒往她的方向輕推了五公分,同時按下對她剛剛那段話的疑惑。

我再問了她和先生的相處,還有照顧小孩的日常模式。

這麼說雖然有點過分,但是這先生比起一般男性來說,實在是好得有點不像是真的;在個案目前的狀況之下,分擔了大部分的家事,還會時刻注意個案的狀況,一察覺有不對勁就會馬上支援,特別是在個案與小兒子相處時。

「我一直有在試著跟小兒子相處,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他就是會有一股反感湧上心頭,耐心很快就會用完。我先生只要一發現,就會叫老大來找我玩,然後他把小的接過去。」

「感覺起來你們家的人都蠻能夠互相支援的,對妳的狀況也很在意。」

「這樣反而讓我更有罪惡感。」個案說,「生老大的時候完全沒事,這次生小的才覺得有那裡不一樣了。本來以為只是暫時的,結果一直沒變好。我年輕的時候就因為憂鬱症看過醫生,所以我知道只要漸漸進入冬天,我的狀況很可能會更糟,果然我沒猜錯。這樣我就會想,到底還要多久、要怎樣才會恢復?還要這樣拖累家人到什麼時候?」

「妳年輕的時候就因為憂鬱症看過醫生?」

個案點頭,「大四那一年。天氣也是這麼糟,一直到快畢業才慢慢好起來。」

「能跟我說是什麼原因嗎?」

「那時候是因為跟家人的相處問題,畢業之後搬出去住就沒事了。和家人久久才見一次面,沒再發作過。」

個案第二次提到原生家庭的問題。

我有種想要從這裡切進去討論的直覺,但又擔心這會讓當下正在討論的親子相處議題脫鉤。

還沒決定,個案就先繼續說了,「我先生有時候都會開玩笑跟我說,明明大的比較像他,小的比較像我,看過的人都說小的長得比較好看又好帶,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只有我的反應跟大家不一樣。今天諮商本來他要陪我來的,但我覺得是我自己的問題,想先自己談談看。」

夫妻諮商嗎?那也是我在思考的未來可行性之一。但現在更要緊的是,腦袋裡彷彿有兩條支流從不同地方出發,終於匯聚到了一起。

「妳有手足嗎?」我問。

個案看著我,好像我講了什麼生難詞彙一樣。

「兄弟姊妹。」我說,「妳有兄弟姊妹嗎?」

「我知道。」個案笑了。

諮商首次的輕鬆氣氛竟然是這樣產生。

「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各差兩歲。我只是納悶心理師你怎麼會突然問這個?」

「因為妳前面提到公婆把妳當女兒,又提到大四的時候因為和家人相處的問題得過憂鬱症。」

「這跟我現在的狀況有關係嗎?」

「我說說看我的想法,如果有錯請妳糾正我。」我看著她說:「妳說小兒子長得像妳,那他很可能也會長得像妳原生家族那邊的人,比方說妳爸媽,或是妳的哥哥或弟弟。所以我才會那樣問。」

隨著我的話語一字一字傳送過去,個案逐漸露出苦澀的笑容,然後抽了幾張面紙,靜靜地哭了一陣子。

「原來真的有關係嗎?」個案將淚濕了的面紙折了四折捏在手上,沉默。

那不是空白的沉默。我等她繼續說。

「小的長得像我,但我爸媽說他長得跟我哥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妳哥?」

個案吸了吸鼻子,「他在坐牢,我已經六七年沒見過他了。」

 

(3)

個案生長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排行在中間的她一直有種被忽略或是跳過的感覺,彷彿父母偶爾想起來的時候才會發現還有她這個孩子。

小學畢業那年,父親車禍過世,母親靠著娘家的協助把三個孩子養大。本來就調皮的哥哥在父親過世之後,就像脫韁野馬一樣任性自我,從那之後便不斷惹出各種麻煩;不管是去學校向誰低頭道歉,或是拿錢出來賠償某人的損失,甚至是去派出所把哥哥領回家,母親陷入這種收爛攤子的循環中,卻似乎沒見過她對哥哥說點什麼。

在個案眼中,哥哥就是「慈母多敗兒」的典型代表。

因為從小感受到的不公平,個案本來就對哥哥沒什麼好感,一直保持著距離。成年之後,失去了制度對未成年人的寬容,哥哥終於因為大大小小的案件而入監服刑。監獄就像一道旋轉門,哥哥就在那內外反覆進出。

終於在個案大四那年,母親又因為籌不出哥哥的保釋金而向個案要錢,個案這才第一次大聲質疑母親的行為,並為自己設立界線。而母親的回應是抱怨個案自私,不願為家人著想。

「誰叫妳爸死得早,沒人管得動妳哥,他才會變這樣。」

「爸爸過世了還有妳啊,我覺得不是沒人管得動他的問題,而是妳沒有做到身為母親的管教責任吧。」

「妳以為我沒有試過?我以前只要試著規定他什麼,他就會頂嘴、幾天不回家。順著他的意才不會出事。」

「不會出事?那我們現在在吵什麼?保釋金耶,沒出事會需要保釋金?反正我不會再拿錢出來了,他做了什麼就要自己去承擔。」

「妳為什麼就不願意幫忙?不願意為妳哥還有我想一想?」

「我已經幫了多少次?又有誰來為我想一想?」

爆發激烈口角之後是長時間的冷戰。個案積著胸口的鬱悶,得了病,去看醫生,暗自進行畢業後就搬離家的準備。

「妳對妳哥和妳媽有好多情緒。」我說,「一直到現在,都沒再見過妳哥,只有回娘家嗎?」

「生小孩之後比較常回去,是我先生鼓勵我的。」

「妳先生真的是個了不起的人,除了家裡的事,還幫忙妳跟原生家庭修復關係?」

「那可能也是我跟他結婚的原因之一。」

「什麼意思?結婚之前他就這樣做了嗎?」

「不只那樣,他自己底下還有四個弟妹,他們都很聽我先生的話;我先生好像自帶一種氣場,家族裡如果有什麼麻煩都會找他出面處理。他的社交能力也很強,跟我媽和我弟的關係很好,比我跟他們二十幾年累積起來的還要好。」

「好像某種程度上彌補了妳對於理想兄長的想像?」

「可能還有對理想父親的期待吧。還好這樣的期待在婚後證實不是我想太多。」

強大的心靈支柱,我這樣想,接著打算轉個彎回到本來的主題上。

 

(4)

「那我想確認一下,」我說:「妳還沒帶過兩個小朋友去見過妳哥?」

「沒有。」個案說:「但是他刑期快結束了,今年過年會回家,到時候就會見到了。」

「對這件即將發生的事情有什麼感覺或想法嗎?」

個案偏著頭想了一下,「這可能也是促使我來諮商的原因之一吧,我真的很討厭他,不知道要用什麼心情去面對他。」

「很巧的是,妳的小兒子似乎在這件事情上提前給妳更多刺激。」

「我本來很不想這樣想,但自從被我媽說他長得像我哥小時候之後,那種厭惡感就越來越明顯,越想要否認反而越強烈。」

「那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我說:「讓妳產生厭惡感的是妳哥,不是妳小兒子;或者進一步說,真正在妳心裡面糾結的,是成長過程以來所累積的那些被忽略、被差異對待。妳真正想要,或者說需要處理的,其實是妳和妳媽的關係。」

「但是我能怎麼做?她又不會聽我的。」

「當然,就像妳也不會聽她的一樣。我想說的是,或許妳可以試著好好地把心裡面的想法跟她說清楚,但這不是為了要她做出什麼改變,那是妳無法控制和預料的。妳可以期待的是,把這些想法表達清楚之後,去感受自己內心的變化。」

「可是要面對面講這些很奇怪,而且很可能講沒幾句就被打斷,或是吵架。」

「不一定要用說的啊。寫信、傳訊息,把自己想說的好好整理之後再傳遞就好,或者是找先生陪妳一起。」

「找我先生?」

我點頭,「找他陪妳一起整理想法,或是陪妳一起去跟妳媽當面說。甚至我覺得以妳對他的描述,他說不定可以在這次過年和妳哥見面認識之後,開始發揮他的影響力。」

個案思考了一下,「下次我找他一起來談可以嗎?」

「可以啊。」我看了眼桌上的鐘,「今天的時間也差不多了,下次打算約什麼時候呢?」

個案拿出手機,點開幾個頁面之後跟我確認下次的時間;那個時間先生也有空,可以找他一起來談談這些未來的計劃。

「希望我們可以在過年前把這些事情搞定。」我也在行事曆上做好註記。

「心理師,你要看我小孩的照片嗎?」

「好啊。」

個案點開相簿,點開一張兩兄弟的合照,小的躺在床上,睜著大眼睛看著鏡頭;一旁的哥哥牽著弟弟的手,也面向鏡頭露出大大的笑容。

「兩個都好可愛。」我說:「而且小的真的蠻像妳的。」

個案看著手機裡的相片微笑,表情似乎放鬆了一些。

她將手機收進包包,我也站起身準備結束今天談話。

「對了,剛剛都沒提到妳弟。」我說。

「他喔。」個案拿著包包和圍巾站起身來,「大概是我們家最正常的吧。高中畢業去讀警專,現在在當警察。」

「警察?」

「對啊。我大四跟我媽大吵,不幫她付我哥的保釋金那次,是他拿自己讀警校存的錢出來擺平的。他一直很獨立。」

我點點頭,真是有意思的一家人。

「下次見。」

「下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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