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21|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氧化〉|短篇小說

1


  氧化,每個人都是不同顏色的。老師如此對他說。


  嶄新的擦銀布在長笛上摩娑,抹過圓潤的按鍵,大拇指隔著布面抵住笛身,擦過之處,原先起霧朦朧的黯淡表面,如刮除老舊游泳池磁磚面的苔癬,還是撈掉雞湯表層霧狀油脂那樣,水面極漸的清澈起來,反射投映出他的臉。長笛變得明晰,管狀笛身恢復原先的亮銀色光澤。


  翻開擦銀布,雪白柔軟的纖維上頭,赫然一抹淡青,竹子一樣的綠。


  他想到了國家地理頻道中,寒涼的冬景轉春。縮時攝影快轉的恍惚不真實鏡頭下,鋪滿厚雪的潔白大地(當然他從未親眼見過雪)正融化,從地表土色冒出頭的一兩枚筍,那種恍然大悟之青綠。


  他的氧化是綠色。他很滿意這種顏色。


  就這樣他參與了每一週管樂團的集訓,在燠熱蒸騰的體育館深處,角落一間天花板低矮的窄仄教室裡,頂上的電風扇一旋轉起來彷彿血滴子隨時能削掉他們的頭顱,是以從未有人敢開啟。封閉的教室有壞掉的木椅(木條縫隙戳出生鏽鐵釘)鐵桌(一不小心踢到會發出巨大轟雷的聲響)諸如此類破舊老課具,還有體育班所用的一架生鏽斑駁跑步機,綠色橡膠軌道已發霉成碎薄片,堆疊在那裡。


  小教室中,塞擠入一架大鼓、兩架小鼓、低音管、薩克斯風、數不清的單雙簧管、長笛,外加一枚鈴鼓,一對鈸。指揮在木椅上站得老高,俯視整個樂團二十幾人,雙手揮下,一瞬間眾管齊奏,竄蹦亂跳的聲音粒子混雜蒸騰出的黏濘汗滴,幾欲掀翻體育館屋頂。


  校慶來臨前一個月,樂隊趁著暑天正午於操場演練進場。司儀喊「樂——隊——進——場——」,指揮背向樂團,手中握著她亮銀色的權杖,朝天空一指,大鼓「咚咚」擊了起來。他們穿艷紅的制服,帽子上黃色雞毛撢子遮不住烈日,揚起樂器,踏出步伐一面賣力吹吼〈聖者進行曲〉。原先在小教室裡極其響亮以致耳鳴的樂聲,此刻面對空曠的操場,頓時便散亂了開,形成一綹一綹輕煙樣不成行陣的音律,聲波的傳遞僅限方圓六米。他吹出的二氧化碳夾雜踏步向前的喘息,跌跌撞入長笛管內,虛弱顫音穩不住高低,氣聲嘶嘶。


  校慶來臨前一個月的正午,有時會下起大雷雨。儀隊旗隊身子極輕便的遮頭開溜,只留樂隊原地慌亂,大雨中狼狽地拖拉笨重樂器,操場積水極快,每踩一步便激起浪來。護住懷中的長笛避免淋雨,他隨樂團逃到體育館,屋簷垂落雨簾,大夥兒一面笑罵髒話一面清理淋濕的樂器,他呆呆站在屋簷下仰望浩浩湯湯砸落的雨幕,彷若靈魂中有甚麼事物被掏出展開至二維的平面,讓他得以用巨視的角度觀望著這一片微粒子樣的靈魂小宇宙,像看著遺失許久的記憶幻燈片在腦海中播映。


  正自惆悵,薩克斯風手遞來一張擦銀布,他很是感激。取出長笛,翻開布面,這張擦銀布用得很久了,已經泛灰,鋪滿數年來練習的痕跡,藥水漸漸褪去,以致很難再將金屬擦得光亮。


  而布面淡淡的紫色,是薩克斯風手大雨後的氧化。


  此情此際,他突然解構出靈魂粒子的模糊樣貌。


  啊,是那個有紫色閃電的暴雨的夜晚。阿齊帶著他跪在閣樓窗台邊,抬頭看瓢潑擊打於玻璃的豆般大的雨珠,天邊驚雷陣陣,每閃過一次螫眼的亮光,他小小的身軀就害怕得顫抖,伸手塞住耳朵。阿齊嚴肅將他的手拍掉:「好好跪著不要亂動,這樣祈禱才有用啊。」


  我是齊天大聖孫悟空的義子,阿齊經常這樣跟他說,你看我的名字有一個「齊」字。他說你要怎麼證明?阿齊就會撈起袖子來,露出臂膀上那一道長長的疤痕:「喏你看,這是我好小好小的時候出車禍,縫了十針,阿嬤抱著我去廟裡消災祈福,齊天大聖說妳這個孫仔命裡多難,不如我收他為義子給他保庇。」


  阿齊屬猴子,他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孫悟空的火眼金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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