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26|閱讀時間 ‧ 約 32 分鐘

朵貝·楊笙《姆米爸爸航海記》與村上春樹《睡》中的「母親」:女性自主意識的長眠與甦醒

舍弟從歐洲交換半年回來後,給了我一隻從芬蘭帶回來的嚕嚕米絨毛布偶。這還是我知道他要去芬蘭,向他央求來的。

我沒有指定品項,玩偶是他選的,也不知為何選了「媽媽」這個市面上相對冷門的角色。

「因為他看起來很可愛。」這是他給我的回答。

的確,嚕嚕米媽媽圍著一條紅白條紋相間的半身圍裙,手提黑色包包,圓潤的身形,呆呆的眼睛,像顆西洋梨,模樣真的可愛。

弟弟從芬蘭帶回來的嚕嚕米媽媽


嚕嚕米的作者朵貝·楊笙不僅擅於繪畫這些可愛的幻想生物,更是一位傑出的作家。她筆下的角色完全不因是兒童文學而扁平簡化,反而透過兒童也能理解的淺顯敘事為故事增添了另一層高度,讓讀者在會心一笑之餘,也能對於生命得到進一步的理解。其中,「姆米媽媽」這個角色更是帶有象徵色彩,讓我不禁想起村上春樹的一篇小說——《睡》。



與姆米谷精靈的相識

90後出生的我,對嚕嚕米的認識完全來自於「商品」。

各式嚕嚕米商品不時在生活裡出現,但我從不知道這號人物是打哪來的。不同於對哆啦A夢、麵包超人、小魔女DoReMi這類卡通人物的認識,是從電視動畫延伸至各類衣服、食品包裝、玩具等,有連貫的上下游、可追尋的前後因果關係,我對「憑空出世」的嚕嚕米一直都沒有共鳴,只覺得外型很可愛。並以為,是種顏色奇怪的河馬。後來有人說是神奇寶貝(比起「寶可夢」我還是喜歡這樣稱呼)裡的色違快龍,我也覺得有87分相像。

網友做的嚕嚕米梗圖(圖截自網路)


直至幾年前我在圖書館邂逅了姆米一系列的兒童小說,才對這些可愛的精靈角色有了「正統」的認識,也才發現除了小說,原來還有動畫和漫畫,而非我先前以為的「憑空出世」。

於是我正式與姆米谷的精靈相識,且如前述,因為朵貝·楊笙的魔法而對這些角色以及他們居住的世界深感著迷。



姆米谷的精靈世界(圖截自網路)



朵貝·楊笙《姆米爸爸航海記》

朵貝·楊笙的姆米系列小說共有8冊,在書名上有以「姆米一家」為主詞的,也有以「姆米」、「姆米爸爸」為主詞的,卻沒有一本單獨以「姆米媽媽」為主詞來命名

姆米一家有三口,姆米是個善良又充滿好奇的孩子,既勇敢又有些膽小;姆米媽媽顧家、愛孩子,把家中一切打理得很好,是傳統印象中「盡責」、「能幹」又「溫柔」的母親形象;姆米爸爸也是傳統的「仕紳」設定,鎮日研究「學問」、思考「大問題」,同時也以「保護」家人的騎士角色自居。媽媽的戲份並不少,甚至比爸爸還多,因為在與孩子的互動上姆米媽媽總會給予姆米充滿溫暖或智慧的話語。然而姆米媽媽的重要性並未反映在書的命名上。姆米系列的8本書裡沒有一本單獨以「姆米媽媽」來命名,反而有兩本以「姆米爸爸」命名,分別是《姆米爸爸的冒險故事》以及《姆米爸爸航海記》。有趣的是,後者雖以姆米爸爸命名,卻展現了不少姆米媽媽與以往不同的面向


《姆米爸爸航海記》描述姆米一家人離開了久居的姆米谷,來到一方只有一座燈塔的小島上重新生活,想藉以喚起過於穩定生活下漸滅的新鮮與熱情,沒想到卻迎來了各方未預見的挑戰。

朵貝·陽笙最讓我佩服之處在於,她總會以那些北方小精靈的視野出發,呈現他們看到的世界、看世界的觀點,並從中展現詼諧的、帶有諷刺意味的落差與幽默。這些幽默時而純粹,時而映射出一種「愚蠢」——有時「愚蠢」的是那些精靈(但也是識破這些「愚蠢」的人類自身的反射),有時候精靈們的「單純」反而帶出人類的「愚蠢」。

《姆米爸爸航海記》除了討論到人類畫地為王的荒謬(姆米一家認為他們在小島靠岸了,小島便屬他們所有)、孤獨者的自我放逐(小島上僅有一位「瘋掉」的漁夫,而他原是島上的燈塔管理員,現卻棄燈塔不住,在小島的荒野裡流居)等,更呈現了在劇變之下,親密關係的變化

姆米一家三口無疑都在新的環境遭受了打擊與挑戰。《姆米爸爸航海記》展現了他們彼此之間與各自內在的衝突,以及從中自我調適、試圖達成新平衡的過程。

書中對於三人的轉化都有深刻的著墨,其中轉化最大的無疑是姆米媽媽。姆米因受保護而過於天真的個性(認定世人都該很「善良」),以及姆米爸爸的大男人心理在此之前都已可略窺一二,唯獨媽媽一直以來都是謙讓包容、為家庭犧牲,在小島的考驗中她才終於展現出「任性」、「自我」的一面


以下擷取幾段書中內容來展示姆米媽媽的變化:

「真可惜,身為母親的我,沒辦法像他們一樣隨意睡在外面。如果每個母親都可以隨便跑到外面過夜,那該有多好?」

姆米媽媽的喟嘆道出了「母親」如何被視為一個家庭的「錨」。總有一位妻子在家等待丈夫歸來,總有一位母親在家孩子遊返,她們總是「被離開」,總扮演「等待者」的角色,必需溫暖、有耐心而堅貞。她們以自己的自由換取其他家庭成員的「安心」

身為避風港的她們堅毅而柔情,卻又為了滿足男性的雄風自尊,配合展示自身的柔弱,好比姆米爸爸想藉由「保護」姆米媽媽展現自己身為「大家長」的「能力」時,一直以來都在背後支撐的姆米媽媽為了成就姆米爸爸的願望,便「示弱」讓爸爸來「照顧」她:

「姆米媽媽托著臉龐,靜坐等待。一切都很順利,她應該要好好享受被照顧的感覺,說不定她以後會很喜歡讓人照顧。」

在姆米爸爸堅持「照顧」姆米媽媽的要求下,姆米媽媽也開始試著放下一直以來操煩的個性。在島上面對關係的巨變時,姆米一家三人透過各自的探尋試圖達成關係與生活的新平衡——姆米忙著想辦法結交新朋友(彩虹海馬)、重新理解所謂的「壞人」(莫蘭),但在過程中認識更深的對象其實是自己;姆米爸爸思索著如何在島上釣到魚,並在與漁夫的互動中漸漸明白漁夫的捨去而照見內心;姆米媽媽則開始以「自己」為主角在燈塔的內牆上作畫,環繞著各式她最喜歡的花草與場景,她的畫中世界是以自己為中心所展開的,而不是一家三口

新生活的動盪,是打破常規讓姆米媽媽看見其他可能性的契機,如果未曾離開姆米谷,慣性的生活模式或許很難讓她意識到除了「太太」與「媽媽」之外,她同時也是她自己。



村上春樹《睡》

《睡》是村上春樹從他先前《睡》這篇短篇小說發展、改寫後,重新出版的圖文書,名稱的差異只呈現在日文上,中文的書名並未變更。書中描述一位為人妻、人母,日日過著重複性生活的家庭主婦,從某天開始突然「不需要」睡眠,並且維持到了第17天(17天後如何小說則未明說,但極有可能是遭受了不測)。

村上春樹《睡》


她的「睡不著」並未造成精神或身體上的疲倦,「睡眠」之於她似乎不再是必需品,這段無須睡眠而多出來的時間反而成為她少有的「專屬時間」,讓她在眾人皆夢的夜深時分,重拾了年輕時期的閱讀興趣,也開始吃起被丈夫禁食但其實自己很喜歡的零食。漸漸的,這些改變從深夜擴大至白晝,睡不著的女人不再為了準時做午餐給丈夫或全心投入陪伴孩子而總讓自己處於待命的狀態,她不再只是為了「家庭義務」而活,而是分出了一些時間給「我」


「我把買菜、煮飯、打掃、陪伴孩子當成義務。把和丈夫做愛當成義務。一旦習慣之後,那決不是什麼難事。甚至可以說很容易。只要把腦袋和身體的連結切斷就好。」
「誰也沒有發覺我的變化。不論是我完全沒有睡覺、我持續在看書、我的頭腦處在距離現實幾百萬年與幾萬里的地方,都沒有人發覺。即使我是多麼義務性地、機械性地,不帶任何愛情與感情地繼續去處理現實的事物,丈夫、孩子和婆婆,都和往常一樣對待我。」

女主在書中的幾段獨白也是某些現實中的女性圖像——家庭情感疏離,沒有人真的去理解她們自身的情感需求,這些妻子及母親最終只淪為相夫教子、提供家務服務的工具


此外,除了對於女人長時間睡不著覺的奇異描述,《睡》更交織著「死亡」的意象(各種文化本就常將「死亡」與「睡」的意象連結,例如中文裡的「長眠」,英文的sleep除了「睡」也有「死亡」之意),並且,雖隻字未提,仍隱約與「蟬」的意象連結,扉頁的印花也以蟬的圖像呈現。

《睡》的扉頁圖像為「蟬」


蟬,是一種自幼蟲結蛹後,在土地下沉睡多年,才破土破蛹而出,卻僅以「蟬」的形體存在一週的生物。美國甚至有在土地中沉睡了17年才脫殼成7日蟬的「17年蟬」。

這種沉睡了生命中大把歲月,而只轟轟烈烈活過一瞬的極端式活法,在人類看來是如此不可思議。讓人不禁疑惑,他們究竟是活了17年又7天,或僅僅只活了7天?

這背後牽扯的是對於「活著」的定義。

只要呼吸、生存就算「活著」?還是要活出自己的生活才算「活著」?如果把「做了些什麼」視為生命意義的歸附,那單純的休息或潛伏時的能量積累難道都可以輕易地歸類為沒有意義的浪費時間嗎?

對此,村上春樹在「蟬」的意象裡看到了「死亡」的另一種面向——所謂的「死」假如並非「闔上眼」休息,而是必須永遠保持「清醒」去凝視一片漆黑,則人們內心不想面對的「黑暗」也將變得無所遁逃。而這種狀態,甚至比能夠「安息」的死亡更令人畏懼,好比不少作品都在描繪「永生而無法死去」的主題(《魔戒》視人類的「完全」死亡為神賜的禮物)。睡不著覺的女人不休眠而持續清醒的狀態,比能夠「長眠」而拋棄心識的「死亡」更令人無力,假若後者是「真正的死亡」反而讓人鬆一口氣,反之若前者才是「死亡」的真正狀態,那麼「死亡」便不再是「解脫」,反而是萬劫不復的深淵。由此可見生命中擺脫意識的無夢之眠無需背負產值的休息,是多麼珍貴。(這也讓我想到羅洛梅在著作《哭喊神話》〈重返野薔薇〉(此童話後來演變為家喻戶曉的〈睡美人〉)此一章節中提到的「創造性等待」一詞。與磨耗時間的毀滅性或消耗性等待不同,創造性等待在表面上看似毫無進展,猶如睡美人沉睡的那一百年間,卻是心靈成長或某些機運轉變的必要性等待。而蟬在破蛹前的沉睡即為這般的「創造性等待」。)


17年蟬沉睡了17年,醒來的7天後便會死去,暗示著「沉睡」多年的女主在睡不著覺、「我」的意識「醒來」,不眠不休地活了炙烈的17天後,也將與7天內燃燒生命的蟬一般走向生命的盡頭。然而,能就此斷定這種「招致」死亡的「生」是不值得的嗎?又能斷定為了能夠「覺醒」所「沉睡」的多數生命時光都不算活過嗎?


《姆米爸爸航海記》與《睡》

讀《睡》已是數年前的事,但它在我心中留下一顆深刻的種子,並在前兩年閱讀《姆米爸爸航海記》時萌發,發覺兩者可以相互對照。

兩者最顯見的共通點在於「母親」的「覺醒」。

睡不著覺的女人以「睡不著」為分水嶺,姆米媽媽則以「搬離姆米谷」為分界,兩者皆由巨變引發了「女性自主意識」的覺醒

睡不著的女人那長眠的自我從黑暗中睜眼,姆米媽媽對「完美媽媽」的形象與自我要求也被遺留在姆米谷中,她們不再以「扮演好母親及妻子的角色來滿足孩子及丈夫的需求」為生存的唯一依歸,不再視「母親」的社會角色為最主要的自我認同,而是看見並注意到她們身為「自己」的需求。

然相較於《睡》似乎以灰暗的結局為這般「覺醒」下註解,《姆米爸爸航海記》中的「搬離」則獲致了相對明亮的發展。

我們不能否認社會結構確有其強大的壓制力,可有時受束縛的人其實是自願受縛的。在客觀上其實具有改變的可能,卻受積習影響,即使明知不合理,卻害怕「改變」必經的不適,寧可繼續受縛於壓迫式情境或關係下的「舒適圈」,在「穩定的受宰制」及「有風險的自由」中選擇了前者。而《姆米爸爸航海記》則以「搬離舒適圈」—「衝突與摩擦」—「磨合與新平衡」的隱喻,為選擇「有風險的自由」者獻上了祝福。

「只要你勇敢,你就是自由。」是《週刊編集》長期訂閱戶的包裝封口上的一句話。

即便只是小小的勇敢,也能比原本的自己更自由。

我想這也是朵貝·楊笙筆下的可愛生物們最迷人的地方。儘管多有矛盾,卻總是會看到一絲勇敢,一線希望。

(圖截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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