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Aneko S.讓全公司的人大失所望,她又穿回了樸素保守的套頭毛衣。因為與Dr. Feake的邂逅,令她明白以貌取人是多麼的膚淺、迎合目光是那樣的空虛。如果時光重來,她只願意向精神相契的人展露自己的身體,若是Dr. Feake希望她放棄乳房內那兩粒昂貴的果凍,她也甘心從命。
──《聖羅罕市電車夜話》第5話〈廣告版上的撩人邂逅〉
(1)無論車廂或站體,台北捷運無所不在的廣告行銷、是小說第5話〈廣告版上的撩人邂逅〉的發想由來。如果廣告置入與心神留白不能訂出適當界線,作者擔憂人們終有一天將不得不蹲在主打美味霜淇淋的廣告便座上解放自我。
(2)對應第4話〈車廂末座的乍然凝眸〉的「悲劇」,第5話〈廣告版上的撩人邂逅〉的主題為「喜劇」。「喜劇」的古典定義是透過對愚昧人性的刻意嘲諷,使人們在歡笑中驀然領悟小丑就是平常的自己。至於那些竭盡所能凸顯弱者窘態、意在藉戲弄訕笑以滿足強者優越的爆哏樂趣,並非才情低下的作者所敢企及。
(3)小說第5話因涉及身體私密,作者於行文時每每斟酌再三。文筆、攝像與槍砲的共通之處,皆在可遠距離就「對象」造成傷害。文字尤其容易冒犯他人於無形,下筆時具備倫理自覺是必要的。對作者而言、除非不得不然的創作需要,否則經常被錯認為「生活化」的輕佻和粗鄙、是首當避免的兩大「文字弊」。
(4)主人翁Aneko S.設定為脫不開種族偏見的移民後代,用意在延伸長篇小說《迷人的夏思禮》(尚未發表)中、當地特有種鳥類「何氏紅尾杜鵑」的發現者He, W.-C.在聖羅罕市皇家科學院攻讀時所遭遇的歧視對待。
(5)基於對「契訶夫之槍(Chekhov's gun)」的概念服膺,作者不會將精力花在毫無意義的枝蔓上。那張顛倒著貼在女模胸前的蜜蜂貼紙、後頭還有戲份,敬請期待第6話〈玻璃側窗的殘酷劇場〉。
(6)小說對醫美議題並無特定價值取向,事實上、作者在整形尚屬禁忌的求學年代,便曾抱持肯定態度舌戰保守人士。作者唯一反對以取悅他人為前提的冒險──只不過,若有人將自信建立在贏得旁人的肯定上,那麼所謂取悅他人、立足點算不算取悅自己?關於這個疑惑,作者至今無解。
(7)如同第4話花絮所言,在閱讀過小說、知道故事結局的條件下,以「二刷」模式再次回顧情節內容,將會帶來有如「解謎」般的另類樂趣,讀者不妨嘗試。(先看小說)→【點此連結】
(8)「話術」不等於「謊言」。謊言是「誆」,話術是「套」;「誆」是欺騙對方,「套」是誘使對方相信自己。「誆」為木馬屠城,「套」乃對號入座。「套」未必具有惡意,相較於「誆」、威力更大。舉凡造勢、行銷、人設到曖昧勾引,話術永遠是撩動人心的利器。所謂只套不誆,兩面精光;只誆不套,謊言用老。一旦直球的「謊言」搭配變化球的「話術」,便是一場無懈可擊的騙局。小說中無聊男子唯有假冒「Dr. Feake」屬於「誆」,其他全是藉由高明的暗示、讓Aneko S.在自主判斷下一步步誤入羅網的「套」。
(9)在Aneko S.興師問罪之際、主動回身說「漏了」,是“Dr. Fake”下的第一個「套」。“Dr. Fake”是不是真有本事能看穿Aneko S.動了整形手術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對即將被告發騷擾的無聊男子來說、緊急噴出一口墨汁是狡黠的,如果下套成功那就繼續玩,下套不成也可趁亂脫身──由於Aneko S.顯然被一套一誆(冒充醫生)的詭計給唬中,所以“Dr. Fake”自然也得以瀟灑從容地下了第二個「套」:盡速就醫、ASAP(as soon as possible)。
(10)假設Aneko S.不被車門警示音似的內心焦慮所催促,後頭就不會發生受騙上當的倒楣事。但這類情況檢討他人容易,一旦換作自己、多半還是會被不安的恐懼給左右。當Aneko S.前腳追下電車、等同後腳踏上賊船,對“Dr. Fake”來說,便是一場玩弄人心的遊戲開始。
(11)面對仍處於半信半疑的Aneko S.,“Dr. Fake”一連對她下了六個「套」,六套話術都不具明顯惡意,唯有一兩個略帶「誆」的性質──
1.問Aneko S.「有沒有」遭外力碰撞?這是某些迭有爭議的宗教、命理、諮商常見的手法,發問者僅僅提出暗示、交付作答者自行代入記憶,由於腦補的人是自己,因而一切回應問題的思索,無形中即等同說服自我的過程。
2.一面安慰Aneko S.「別緊張」,一面軟性恫嚇她「做個檢查是必要的」,此即偽裝成善意提醒的「連哄帶騙」。
3.當Aneko S.提及自己動手術的醫美中心時,立即熱誠、而非批判地探詢──「是找Dr. Park嗎?」是不是真有這位醫生並不重要,重要在凸顯對業界的熟悉、藉此鞏固自己的確是一名整形醫師的假象。
4.直到Aneko S.表明主治醫師是Dr. Katowice,此時才故弄玄虛演出內心「有所保留」的疑慮。人們對於簡單得知的事實、往往不及話說得隱晦的「祕密」來的深信不疑,這是人性的可笑之處,也是人們經常反過來被利用的弱點。
5.藉著向Aneko S.胡謅診所休息的時機,順勢施加今日「專程賞車」的暗示。人們或可不必自欺欺人、主張名聲財富不能向凡人證明什麼,如果真的不能證明什麼,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名車、名表、名牌、名包的「名流」市場了。
6.最終、也是最關鍵的話術,在於讓Aneko S.「失望」之後,再有意無意暗示她「花十分鐘做個觸診」就能判定情況。人們對於絕處逢生下的失而復得,一如宣布完售之後又臨時「限量加開」的商品,通常是半點抵抗能力也沒有的。
(12)Aneko S.已確定上勾,“Dr. Fake”又說一套冠冕堂皇的「醫病關係」充分圓場。設若盜亦有道,那麼“Dr. Fake”真可算是詐騙界的得道高人了。
(13)也許有人不明白,為什麼“Dr. Fake”會要求在大庭廣眾之下讓監視器全程記錄「犯罪過程」,這豈非不打自招嗎?事實上,留下公開影像反倒可以「證明」男女雙方彼此「合意」,對“Dr. Fake”而言這才是有利於脫罪的最佳選項。人們總是習於善良的邏輯,從來不對惡意進行「同理」思考,這正是善人何以最容易受害的主要原因。
(14)在已知結局下,重新回顧“Dr. Fake”「觸診」時十指的「慎重」、口氣的「溫柔」、觀察的「仔細」、神情的「投入」,恐不免令人作嘔。至於完事之後的「臉紅氣喘」、被叫住時的「慌忙轉身」,以及那道貌岸然的「凜然正色」,想來都讓人不禁發噱。
(15)正牌Dr. Feake之所以對Aneko S.上當的反應毫不驚怪、似乎「習以為常」,不排除“Dr. Fake”實際上是為醫美診所充當哄騙顧客上門的「鏢客」角色。
(16)結尾Aneko S.「挺起胸膛」拒絕了正牌Dr. Feake的醫美推銷,同時借先前“Dr. Fake”的動人說詞自我解嘲,於此展現Aneko S.對身心追求的領悟與覺醒。然而挺起胸膛雖足以傳達自信,但此刻Aneko S.的胸脯卻非「純粹自我」,因而她此刻的信心究竟能持續多久或多少的「真實」,小說在此留下未知的懸念。面對人性的底蘊懷抱信仰,又對人心的愚昧冷嘲熱諷,這大概是作者病入膏肓的一番惡趣味。
(17)本篇小說亦含有對「創作」的隱喻,懂的就懂,不期人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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