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羅罕市的電車和台北捷運的車廂設計相近,首末兩節車廂最靠盡頭的二人座位,是遙遙自列車兩端正面相對的。
稍稍不同的是、聖羅罕市部分運量較低的電車路線,僅有三四節車廂,視線貫通的車內走道也不設中央立柱,例如一路蜿蜒下丘的安德沃爾線,在曲折起伏的列車行進間、原本相望不見的遠端那處座位不時會自眼前飄移浮現,某些路段甚至給人一種近在咫尺的錯覺。早年許多情侶會特地前來朝聖,並刻意隔著幾節車廂頭尾對坐,體驗那種有如戀愛般捉摸不定的若即若離。
然而這股觀光熱潮近來突然退了燒,駛往安德沃爾的列車又回復平淡冷清的日常。聖羅罕市居民雖然閉口不談,但大家心裡都明白,數年前那樁事件在當地所造成的震撼、至今仍令許多人餘悸猶存……
簷下的風鈴響了,叮鈴、叮鈴──
清脆的玻璃聲、在涼風瑟瑟的深夜聽來格外淒清。
Ophir M.倏然睜開雙眼、彈坐起身,甩晃著頭,攪散昏花一片的腦霧,走出臥房、扶著牆緣步下漫長的階梯。
一盞留給未歸家人的夜燈、兀自在幽暗的屋角暖暖透出微芒,四下靜謐,家中半條人影也沒有。
Ophir M.朝屋外探視一陣,旋開大門,颯颯涼風迎著亂舞的風鈴襲來。Ophir M.忍不住聳緊肩膀,庭院裡的叢叢楓香不知何時染得夜色一片血紅。
依稀一道白影、自爬滿藤蔓的籬垣外一閃而過──
Ophir M.顧不得衣衫單薄,赤著雙腳,跌跌撞撞朝籬牆邊快步走去……
沒有,什麼人影也沒有。Ophir M.頂著涼風在庭院外不斷徘徊,叮鈴叮鈴的風鈴聲催促著他的內心陣陣焦急了起來。
「Eunie!」他啞聲呼喚。沉重的陰霾盤旋在Ophir M.的頭頂上往復繞轉,他只覺整個人暈眩得快要倒地,「Eu……Eunie──」
無人回應,唯有暗夜下的風鈴叮鈴、叮鈴響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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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hir M.整晚未闔眼,後院的蟬噪打從黎明時分就鼓浪得他額角發疼。一大清早,Ophir M.前往警察所,聲稱妻子已經失蹤了兩個多月。
「是的,我們正全力調查中。」值班臺的年輕警員瞪直雙眼,如臨大敵。
Ophir M.試著探詢案情進展,然而警員兜來繞去、說的淨是些安慰他的話,何況話沒說兩句、不時還又轉頭與看似督察等級的長官交頭接耳,Ophir M.不免感到氣惱。
「那麼,請讓我看監視影像。」Ophir M.態度強硬。
警員倒抽一口氣,側過臉去、見長官不動聲色抿嘴默許,於是將桌前的電腦螢幕轉向至Ophir M.也能清楚觀看的角度。
畫面中Ophir M.的妻子現身在安德沃爾站候車月臺。她穿得一身輕便,看來行色匆匆,一路直往車尾方向走去。
「當時,尊夫人是打算去坐最後一節那個熱門的座位……」警員的口氣聽來就像故事旁白。
「Eunie……」Ophir M.嘴裡喃喃,指尖情不自禁撫觸妻子的輪廓,留下螢幕上霧霧斑斑的指紋抹印。
電車進站,畫面跳轉至車廂,Ophir M.的妻子順利坐在面對車頭方向的車尾末座,滑起手機、似乎正傳送訊息。
車門關閉,列車啟動,不到十來秒、螢幕瞬間黑屏──
「這……後面呢?」
「如同先前和您說明過的,」警員神態自若,「監視系統故障,這班車直到終點都沒任何畫面。」
「那我內人她……」
「很遺憾,尊夫人並未離開那班車,」警員臉上滿是同情,「應該說,我們查不到她在任何一個站點留下出站的紀錄……」
這是什麼道理!人在電車上憑空消失嗎?Ophir M.完全想不透。
「好!沒關係,」Ophir M.明白大家搶搭安德沃爾線頭尾車廂的用意是什麼,「至少讓我看看第一節車廂最裡邊那個座位坐的人是誰?我想知道內人為什麼大老遠跑到安德沃爾去!」
年輕警員愕然語塞,就連身後的長官也抬起頭來注視著Ophir M.。警員無奈以眼神向長官求助,長官深呼吸、萬般沉重地站了起來──
「偵查不公開,」他躬身向Ophir M.致意,「請您諒解。」
Ophir M.於是知道警察終究是在敷衍他,室內氣氛窒悶到令人冒汗,即使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吱嘎嘎地轉晃,卻半點也無法消散這鬱燠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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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Ophir M.趴臥床緣,身旁平攤著一件絲綢雪白睡衣,宛如妻子正靜靜躺在他的眼前。
他腦中混亂,一切都不對勁……
打從妻子無故失蹤,Ophir M.曾試圖自她的私人物品裡找出任何蛛絲馬跡,但家中大小角落都彷彿細心整理過了一樣,整齊清爽、毫無生活感,甚至連一張與他的合照、或一紙留言的字條也統統找不著。
這感覺就好比……他和妻子成了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
更不用說警察那副虛應故事的態度,表面和善、臉上卻不時流露自以為是的憐憫,瞧不起人似的。
Ophir M.於是想起前幾天妻子的父親領著一位私人管家前來探望,一進門、大衣毛領還殘留著屋外紛飛的雪花,二話不說便把自己緊緊擁入懷裡。Ophir M.聽見岳父哽著嗓音在他耳邊呢喃著「對不起你、對不起你……」但他當下只覺得那鬃斑白的落腮鬍扎得自己的脖子又刺又癢……
Ophir M.不懂,妻子還沒回家,周遭的人卻一點也不像他那樣緊張。
他很想知道,妻子究竟人在哪裡?那天又是和誰一同去了安德沃爾?
Ophir M.蜷縮著身軀、將臉貼在妻子的睡衣上,眼睜睜凝望窗外……良久,又迎來下一輪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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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hir M.走在回家路上,這是他下班必經的路線,不知何故、他驚覺公事包不在手邊。
Ophir M.茫茫然朝公司方向折返,恍惚間途經一條地面鋪設著石板的街道,高低不平的青石地磚對穿著正式的上班族不算友善,幸好他腳上穿的是庭院的軟膠鞋,行走起來倒還輕便。
石街盡頭有一處夜間市集,其時天色未晚,店家自顧開張,遊客不算太多。
「嘿!你,」路旁有股粗啞的聲音喚住Ophir M.,「你遺失重要的東西了!」
Ophir M.當下一怔,轉頭望去,只見一名身形佝僂的老婆婆屈在一張破舊的波斯毯上席地而坐,手裡提著細細一桿東方風情的長菸。
「我沒說錯吧!」老婆婆用手比了比心口,「在這裡。」
原來是占卜的小攤子。Ophir M.盤腿坐下,「那麼,該怎麼找回心愛的東西呢?」
老婆婆把頭一仰、接連吐了幾口菸圈,煞有其事地端詳一陣──
「在哪裡掉的,就在哪裡撿回來。」老婆婆說得一臉正色。
Ophir M.斜嘴哂笑。老婆婆伸手朝他比了個五,Ophir M掏出一張大鈔擱在地毯中間,起身就要離去。
「千萬記住!」老婆婆牢牢緊握價值兩個五的鈔票,「當你找到你要的東西,無論如何、絕對不能出聲……」
Ophir M.失望地搖了搖手,隨即頭也不回地走出逐漸熱鬧起來的夜間市集。
Ophir M.沒回公司,而是搭上前往安德沃爾的電車。到底為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原以為會有許多拍照嬉戲的情侶、特別是首末兩節車廂,然而並沒有,車內空了一半座位,Ophir M.一上車便輕易坐在車頭最靠裡邊的搶手位置。
Ophir M.沿著中間走道望向車尾,這景象對他全然陌生、又似乎有點熟悉。
列車駛離市區,明顯緩速上坡。從這裡開始、一路依山勢蛇行彎繞至終點站,便是安德沃爾線吸引遊客到訪的著名亮點。
車身迂迴成弧,傳出尖銳的磨軌聲。與第一節車廂遙相對應的車尾末座自Ophir M.的視線平移滑過,座位上空無一人,列車十分蕭條冷清。
Ophir M.不明白自己期待什麼,甚至也搞不懂此刻前往安德沃爾究竟想證明什麼事?他頽然低垂著頭……
恍然、一襲白影幽幽自紓徐擺尾的遠端座位忽隱忽現地在他餘光裡招搖,Ophir M.瞪大雙眼不敢置信──Eunie!那是他的妻子!他日夜思念的妻子……
(這……)
妻子穿著輕便的休閒服,Ophir M.呆愣朝身上瞥了一眼、記憶中他有件一模一樣的情人裝。
(不~)
首尾車廂視野交錯,妻子恰好收起手機、抬頭瞧見了他。她開心揮舞著手,燦爛的臉龐親近地好似就依偎在他掌心廝磨……
(不!)
列車蜿蜒,末節車廂時而顯露、時而隱沒,Ophir M.也隨之乍然安心、乍然惶恐。他抖顫雙唇,腳步浮虛地站起身來──
(噢,不不~)
一晃眼、妻子身旁出現一名肩著帆布背包的可疑男子,行跡鬼祟、一步步朝她的座位緩緩靠近……
(不不!千萬不要~)
Ophir M.驚慌失措發足狂奔,但妻子依舊笑靨盈盈凝望著他,絲毫沒留意身邊有名陌生男子正神情詭異地伸手探入肩上的背包、下一秒將……
(不不不不!住手!快住手──)
Ophir M.一把推倒走道上準備下車的乘客,發了瘋似地一路橫衝直撞。眼見列車偏斜,妻子的身影再次沒入死角,Ophir M.於是不顧一切放聲嘶吼──
「跑!Eunie!快跑──」
瞬間,Ophir M.眼前一黑……
回過神來,Ophir M.耳邊充斥著圍觀群眾的議論紛紛。兩名彪形大漢強行將他壓在地上,他的後頸遭人按住、雙手反扣上銬。
「Eunie……」Ophir M.痛苦呻吟、猶自掙扎著搜尋妻子的蹤影,但此刻末節車廂最靠盡頭的雙人座位,早已空無一人。
如無意外,這將是Ophir M.三年之內、第五度移送精神安養院接受治療。
聯手制伏Ophir M.的兩人是電車上的便衣駐衛警,這項警力配置緣起於三年前發生在安德沃爾線電車那宗駭人聽聞的案件──一名廿多歲的男子手持軍用刀械、如同披荊斬棘一般在列車上肆意砍殺,一連橫掃三個車廂、才因電車到站而棄械竄逃。
Eunice M.女士正是此次事件的首名被害者,當時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休閒衫、自領口至下襬均劈裂成兩半,車窗倒影投映出車廂地板赤紅一片,而這幕殘忍的景象、全讓同一時間坐在第一節車廂相對位置的丈夫Ophir M.當場目擊……
事發當下、自月臺火速逃離的凶嫌意外人間蒸發,不但監視系統並未拍到他亡命的身影,就連聖羅罕市警方也完全調查不出犯人的去向。直到案情在媒體上喧騰多日,凶嫌才在律師陪同下現身自首。面對爭搶推擠的攝影鏡頭,凶嫌高高舉起上了銬的雙手,他的左右手背分別紋上了「13」及「29」,觀看新聞直播的市民霎時毛骨悚然,因為這兩組數字正刺著本起凶案的死傷人數……
假如律師辯護策略奏效,凶嫌將戒護至聯合國授權吾愛國際醫療集團設立在聖羅罕市市郊的「人類福祉及權力促進吾愛身心醫療產業園區」(簡稱UNWE)接受人格矯正。UNWE機構素來享有「人間天堂」的美譽,對於曾經鑄下大錯的受刑人而言,或許將能獲得一切教化的可能、迎向脫胎換骨的新生。
至於Ophir M.的遭遇不免令人嘆息。缺乏國際力量奧援的地方安養院,環境簡陋,設備老舊,他四度獲准出院都是因為營養狀況不佳,不得不由已故妻子的父親安排轉入一般醫院休養。
轉眼三年,官司持續纏訟。冷血凶嫌的判決尚未出爐,而被害者家屬的「無期徒刑」則早已定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