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19|閱讀時間 ‧ 約 30 分鐘

〈自欺 Malicious〉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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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鏡寧宵沒有回家。

      在她離開教室之後,我步出校園,在超商點了一杯咖啡,回到校門附近的公車亭呆坐兩個小時。

      下午七時三十分整,我撥了通電話去鏡寧宵家裡。

      接電話的是一位擁有年輕嗓音的女性。鏡寧宵未與父母同住,略可推測這位接聽者,只是單純的監護人。為顧及對方感受,我劈頭便說「請問是鏡媽媽嗎」,靜候對方否定。

      她說自己是鏡寧宵的阿姨。

      「小宵還沒回家耶。」阿姨停頓半晌,壓低聲音問:「她在你家嗎?」

      「不,並沒有。」

      這個脫線的阿姨是怎麼回事,哪裡萌生此種想法。

      「小宵那孩子很邊緣,從沒提過自己交到朋友的事,無可奈何之下,阿姨只好把你當成特別重要的人──比方說男朋友之類的。」

      「是這樣就好了。」

      「你喜歡我們家小宵嗎?唉唷,她很簡單啦,只要先──」

      「謝謝阿姨。」

      切斷電話,我吁了口氣,回頭望向沒入夜幕的夜間校園。

      整座西澄高中好似睡去一般,毫無蟲鳴,亦無鳥叫,唯一入耳之音,乃極遠處高架橋上的飛快車聲。人行道旁,年邁的老人三三兩兩並肩而行,他們的用餐時間較常人早,這時已是悠閒的飯後散步時間。

      如我所想,下午七時至八時之間,校園附近尚未處於可得安全出入,掩人耳目的時段。據此推測,截至此時,計畫流程仍在我的假說之內。

      何況,大魚業已咬上我放的餌。

      幾乎能清楚感覺那懸於夜空的無形浮標,上下輕顫,待人拉竿。

      瞇眼望向缺乏光源而略顯陰森的校門,我繞開緊闔的電動大門,朝小門走。

      取出預先備妥,違法複製的教師通行卡,朝門旁的黑盒感應。

      嗶。僅供單人通行的側門應聲開啟。

      坐於警衛室內,靠著椅背呼呼大睡的中年警衛一點反應也沒有。

      越過寬廣的無人川堂,步上豪華的大理石弧形階梯,走向綜合大樓深處,連接藝術大樓的空橋。

      整棟大樓唯有一處,孤伶伶地亮著燈。

      望向手機螢幕,上頭顯示著下午七時三十分。

      此時此刻,據常規,位置偏遠的西澄高中內,理當只剩一人。

      校園無比沉靜,坐落街中,卻如立於深山。黑冠麻鷺的「嗚嗚」鳴叫迴盪於寬敞的複合操場,孤獨寂寥的聲響伴隨夜幕下的清風飄往建物,拂過磚牆,宛如扭轉一般平行偏移,接連產生數道稍弱,卻有著相同頻率的低鳴之音。

      倚賴月光孑然前行的我,穿越空如虛谷的廊道,抵達音樂班辦公室。

      戴上藏於書包夾層的橡皮手套,瞥見門下細縫流洩而出的淺黃微光,毫不遲疑地伸出手,扭轉門把。

      未予上鎖的門扉,讓我輕易重回瀰漫失實之感的異樣空間。

      立於深處那列格外整齊的樂器盒前方,一名瘦高的男子緩緩轉過頭來。他的雙眼被濃重的黑眼圈包覆,半白稀疏的頭髮,與年輕的炯炯雙眸極不搭調。

      「您好,」我揚起虛假的笑靨。「初次見面,我是祟胤言。」

      「祟胤言同學,這時間還不回家嗎?」

      「我在找某樣東西。」

      「哦?」

      「老師──不,」我瞇起眼,揚起嘴角。「只留頭顱的梟首犯,我在找尋被您帶走的,我的同班同學,鏡寧宵。」

      臉頰消瘦的男人推了推厚重的銀框眼鏡,炯炯目光直向著我,絲毫不因意外的指控,顯露過於突兀的動搖。

      「既然找來這個地方,我想,你絕不是以盲猜或跟蹤這類低俗手段,毫無道理地將矛頭指向我。」

      「確實不是。」

      他搖搖頭,竊聲笑了。

      「我是哪裡出錯?」

      「那張紙。」

      「紙?」

      他微蹙眉宇,旋即「啊」的一聲,粲然發笑。

      「我自己也覺得那招太魯莽了。」

      「那張紙,是讓我將目標鎖定於您的關鍵。」望向對方,我微揚右側嘴角,說:「請人代班,並不少見。然而,分明是一週以前的代班請求,且置於西曬如此嚴重的空間,卻乾淨得宛如剛印出來般,其突兀感打亂了整間辦公室的和諧,由此產生的失實感更是濃得讓人難以忘卻。」

      看見那張代班通知,依據凡俗邏輯,首先想到的是「負責值班的音樂老師一職正由數學老師代班」。參入「紙張過於純淨」這項變因,換位思考,倘若犯人是代班中的數學老師,怎會冒著風險將如此重要的紙張留於此處?就算梟首犯主觀認為代班一事並不重要,多一份證據,不如少一條線索,放任如此致命的風險不管,難以想像出於思緒縝密得能夠構築這番計畫的細心罪犯。

      職此,這張代班通知,必須優先推斷為誤導常人的紅鯡魚。

      據此推論,數日以來,音樂老師一職並未交由他人代班,課堂教授、樂團指導和校內巡視,全照常規流程,未曾改變。

      而眼前這名瘦長的單薄男子,正是西澄高中內唯一一位音樂老師。

      「老師,我是特別擅長騙人的怪物,同時也非常了解虛偽的謊言。所謂謊言,不過是抓住人類愚笨而無知的腦袋,將包裹虛偽糖衣的事實,強塞過去罷了。只要無人察覺,只要無人質疑,再假的謊言也能成真;畢竟,當假的不假,真的也就不真了。」

      穿越滿是塵埃的空間,我立於鐵製辦公桌前。

      伸出食指,輕點桌面那張格外乾淨的A4紙,輕笑一聲,搖搖頭。

      「第一時間,我只覺得紙張特別乾淨,興許是近日內印刷出來的資料,上頭揭示的代班時間,為期一週,雖說少見,但不足以引人質疑。然而,為期一週的代班,其通知必然早於一週;換言之,五日前開始的代班時程,其通知書之交送,扣除例假日,至少得在七、八天前送達代班人,即數學老師手上。」

      「時間本身有什麼問題嗎?」

      「紙張呀,紙張。」

      我再次以指尖敲擊那張虛假的通知書。

      「在我入學之前,即一年多前,西澄高中便已全面更換列印用紙,並禁用一次性餐具,以換取政府的環保補助金。」

      「這我知道。」

      「既然如此,您應該明白,再生用紙與市售影印紙有著決定性差異。常見的紙漿,分為化學紙漿與機械紙漿。化學紙漿的製程,乃以藥物溶解木質素,萃取木材的纖維細胞,因此,幾乎不會殘留任何木質素。倘若紙漿殘留著木質素,照到陽光便容易泛黃;職此,為了防免這等問題,市售的商業列印紙多以化學紙漿為原料。」

      輕輕拎起那張通知書,置於眼前,晃了兩回。

      「機械紙漿則完全相反,並未全面消除木質素。因此,機械紙漿含量較高的紙張,一旦曬了陽光便會發黃變色。舉例言之,報紙原料即為機械紙漿,曬到日光便會泛黃;同理,將各式紙種溶解重塑的再生紙,同樣不曾全面消除木質素,碰上日曬同樣會發黃。」

      「原來如此,這點確實疏忽了。」

      音樂老師露出爽朗的笑容,摀著前額直搖頭。

      「這張通知書,本是用來轉移焦點,想不到竟讓你直接懷疑到我身上,真是弄巧成拙。不過,光從泛黃程度與時間差距的綜合判斷,便得出通知書非屬真實的結論,只能說你的推測方法,確實相當大膽。」

      「這是因為,」我說:「無一例外地,我懷疑著世上的所有人。」

      「因此能夠發現虛偽的假物。」

      「不只發現,我還奉送一個非踩不可的陷阱。」

      我朝他眨起左眼,露齒一笑。

      「鏡寧宵,此刻在您手上,對吧?」

      音樂老師愣了半晌,撇撇嘴,面露苦笑,似乎已察覺自己犯下的極大錯誤。

      他攤平雙臂,深深嘆一口氣。

      「這還真是被擺了一道。」

      於我而言,整起事件最無法驗證,也最難以評估的,正是梟首犯究竟是校內人士,抑或校外之人。倘若屬於後者,校犬梟首的犯行難以擴大理解為計畫核心,必須將搜索目光置於廢金屬工廠的女孩頭顱,甚或貓咪等其他被害客體。

      無論如何,有必要先確定這個犯人,究竟身在校門內,抑或校門外。

      鏡寧宵,是我設下的一道陷阱,而且是極具鑑別度的深淵陷阱。在被喊往學務處時,透過我的「多嘴」,主任得知實際目擊者存在一事,儘管不願報警,照常理仍會嘗試透過教師內部的圈子,找尋可能的潛在犯人。

      然而,當時我留下的話語是「鏡寧宵親眼見到投毒之人」,並非「我們親眼見到投毒之人」。換言之,即使我倆當日的行為已被投毒者發覺,他只需處理親眼目擊犯行過程之人,無庸理會其他。

      隨後便會暴露自己是校內人士的身分,蓋因學務主任仍然極力掩蓋校犬死亡一事,難以想像會有廣傳所知線索的狀況。

      這正是我對梟首犯施展的基礎魔術。此刻,鏡寧宵的目擊者身分,是我留下的「蹤跡」;鏡寧宵本人,即為「障眼法」。

      專注於障眼法的犯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察覺我暗伏的蹤跡。

      據此,成了咬上鐵鉤的肥美大魚。

      「雖然戳破了整起計畫,實則,我並無阻止您的意思。」

      「這是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我繞開偌大的辦公桌,踏起穩健步伐,來到那排分外整齊的樂器盒前方。

      「整間辦公室內塵埃密佈,唯獨二處,乾淨得好似按日清潔。要非老師您事務過於繁忙以致無力清理,否則,便是除此二處,均不重要。」

      立於吊掛牆上的口琴木盒前,我彎起食指輕敲兩下,裡頭發出低沉響音,顯然裝有某物,並非中空。

      儘管明白己身犯行全被識破,音樂老師仍舊一派從容,彷彿對深陷絕境一事毫不在乎。他的視線瞥著我緊貼木盒的指頭,儘管目光無神,那微揚嘴角的模樣,卻像觀賞某樣饒富深意的藝術品,抑或某種飽含靈魂的神聖遺址。

      喀的一聲,我以極輕柔的動作,打開口琴盒。

      裡頭沒有口琴。

      伴隨瀰漫鼻腔的福馬林味,淺黃柔毛的無頭倉鼠,置於其內。

      看來,最初的被害目標是隻倉鼠。倘若只是小型寵物鼠,就算獨留頭顱在場,就算頭顱以奇異的方式擺放,也將是流傳小眾的不祥八卦,尚不足以驚動鄉里。

      假設樂器盒的大小,決定了身於其中的無頭軀體尺寸,接續向右排列,逐漸增大的木盒體積,即暗示著這場極為有趣的行兇計畫背後,詭譎難解,卻令人著迷的怪異思維。

      「我想,小號、小提琴、薩克斯風與大提琴的木盒,分別裝有兔子、貓咪、校犬及工廠發現的小學女孩。」

      「絲毫不差。」

      「老師,我有個問題。」

      「請說。」

      「這一切背後,或者說,依序、按尺寸的執行方式,存在著何種抽象意義?」

      音樂老師眨眨眼,一時靜默不語。


    ─ 〈自欺 Malicious〉Part.7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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