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房間永遠看不見東京鐵塔》：人人都想別上「東京」這塊閃亮芳香的名牌

《從這房間永遠看不見東京鐵塔》

你聽過東京的「麻布十番」這個地方嗎？如果你是《美少女戰士》粉絲應該認識：因為月野兔就住在這裡。而月野兔其實不當戰士，人生也可以過得很優渥。

因為麻布是東京這個國際大都會裡的「天龍區」：它位於摩天高樓群聚的港區、它距離六本木徒步只要十五分，而到有著大量精品店的「六本木Hills」，走路只要五分鐘……這裡有LV與ARMANI讓妳買衣服、有Cartier與Omega讓妳選錶、餓了可以吃AFURI的招牌柚子鹽味拉麵、在OBICÀ MOZZARELLA BAR可以吃到每週三次從義大利空運來的莫扎瑞拉起司……吃飽了呢？如果你不想在日本唯一的玻璃酒窖The Oak Door Bar喝酒，那當然就要去芝浦碼頭看看海景，或到六本木Hills頂上的觀景台……天氣好的時候還能看到富士山呢。

麻布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賽馬場，沒有那種慾望具現化的骯髒場所，沒有那種萬頭鑽動、人人緊捏著手中馬券、掌心的汗幾乎都要濡濕重金押注期望的地方，麻布不需要那種汲汲營營，不需要那種祈求一注翻天的窘迫，這裡可是麻布！這裡是勝利者的家鄉！

所以當有人會把自己的推特帳號取名為「麻布競馬場」，只有兩種可能：這人沒去過東京、更沒去過麻布、而他太喜歡賽馬，所以只是把一個聽起來高大上的名詞與他最喜歡的名詞合併在一起，當作自己的帳號名——「龍貓大王」就是類似這種邏輯取出來的名字。

還有另一個可能：他看透了麻布十番的真相，他知道麻布的優雅、高貴、從容不迫底下，不過是一場巨大的賽馬比賽。人們向著沒有出口的前方狂奔，不停地轉啊轉啊，積累著身上的名牌與財富，彷彿這樣就能讓他們通往幸福。

2021年，麻布競馬場在推特上出現了。他在推特上發表小說，這些短篇小說推文，曾經最多有獲得14萬讚的紀錄。隔年，這些小說推文裡的20個故事，被集結成《從這房間永遠看不見東京鐵塔》，這本小說集快速獲得Amazon銷售第一名，如今，在台灣上市。

為什麼一位「蒙面作家」（只公開出生年與學歷，其他包括個人照片一切不公開）的處女作會獲得這麼厲害的成績？而《從這房間永遠看不見東京鐵塔》又是什麼樣的小說？

簡單說，《從這房間永遠看不見東京鐵塔》的20篇故事，是20個人的東京故事，他們可能出身不同縣市，一樣都來到東京這個人人稱羨的大都會求發展。這些故事是他們每個人的自白、自剖、自憐、自慚。

寫出精密剖析房仲業務員工作的小說《狹小宅邸》的新銳小說家新庄耕說，「《從這房間永遠看不見東京鐵塔》有趣到讓我都感到嫉妒，我絕對寫不出這種東西。」

我不是小說家，但我有跟新庄先生一模一樣的心情……沒有人能輕易寫出這種小說，只有筆名會叫麻布競馬場的人才辦得到。

《從這房間永遠看不見東京鐵塔》開宗明義第一個故事《致三年四班》，就是這個故事獲得了高達14萬讚。開頭這樣寫：

三年四班的同學，恭喜你們畢業了。最後老師有幾句話要跟大家說。老師要告訴大家的，是老師淒慘到家的人生。

這個故事是一位老師的自述，老師的媽媽從小給他聽披頭四的音樂，這似乎是想自小培養老師的音樂涵養……或者媽媽本人其實有著濃烈的搖滾魂……都不是，只是因為媽媽覺得，讓小孩聽外國人唱歌，就像聽Speed running一樣，可以藉由大量聆聽快速學會英文。

不管這招有沒有用，老師的成績確實越來越好，而且還考進了東京早稻田，租房在下落合河邊的小套房，每天跟朋友在居酒屋「吆喝」或「達磨」喝到吐，穿「graniph」和「碧慕絲」的潮Ｔ。

老師幾年後返鄉，發現老家原來是這麼落後的地方，路上有小混混、朋友聚會是在麥當勞，為什麼自己以前沒有發現這裡有多麼無趣，老師決定要堅持待在東京，切斷延續代代怠惰和無能的鎖鏈，永遠不要回到家鄉。

老師畢業後進入東京丸之內的一流公司，卻被分派到了北陸的鄉下工廠。沒有人霸凌他，但他在這個險峻日本海側的鄉下工廠崩潰了，他下班後就急著離開工廠，沒有朋友的他只能在車裡大吼大叫。

老師最後還是回到豪華高貴的東京，但他已經不是他了，他對東京的熱愛被別人嘲笑，認為他只是愛裝派頭的無能傢伙。老師是家族第一個到東京發展的孩子，他理應擁有別人沒有的才能，才可以在這個精英都會裡生存。但是，老師發現，東京發現了他的真面目，他其實是個淺薄的傢伙，東京踢開了他。

老師最終回到了老家，開著便宜的豐田AQUA（在台灣叫Prius c），喝著便宜的罐裝咖啡，穿著便宜的UNIQLO，當了老師。現在，老師對即將畢業的三年四班最後一次致詞。最後老師這樣說：

老師這段空虛的人生裡，到底得到了什麼？假設我曾經得到過什麼，那些還在我的手中嗎？這樣的我，又有權利高高在上地教導各位、給予各位嗎？老師總是為此苦惱萬分，又在車子裡大吼大叫。

但即使如此，不管是老師還是大家，還是只能拚命活下去。每個人都有缺點，也會因為這些缺點，傷害別人，又反過來被傷害吧。老師就是這樣。老師總是想著「我是早稻田畢業的、我是東京來的」，瞧不起別人，惹人討厭。但老師還是只能繼續活下去。

不幸總是握著棍棒，潛伏在人生的各個角落、各個街角，準備痛毆大家。而被不幸痛毆時，大多數的情況，都是自作孽，不可活。居然被自己招來的不幸毆打成傷！有時可能會無法承受這個事實，想要一了百了，但我們還是只能繼續走下去。

就像去到東京的老師遭遇了不幸，那些留在故鄉、在站前麥當勞邊嚼果汁裡的冰塊邊聊怪盜Royale的同學們或許也自有其不幸。搞不好連那些穿垮褲的小混混也是。搞不好你們自己也是。每個人都有自己才看得到的地獄。

請成為一個能想像他人不幸的人。老師沒有資格說這種話。因為老師就是做不到，是個混帳東西，才會自以為只有自己吃過苦、有權利瞧不起別人。不過，老師還是想要告訴大家這些。就像老師的母親以她的做法為我的未來設想，讓小時候的我聽披頭四那樣。

每個人都經歷著自己的苦。請不要尋死。想想和自己一樣正在痛苦的人，放披頭四給他們聽。我的母親活在父親的威壓之中。我的父親經常嘲笑她，說妳只有高中學歷，懂什麼教育，但她還是在車子裡播放披頭四。

請不要害怕為他人好。不要貶低自己，覺得自己不夠格。即使是年收好幾千萬、開法拉利、看上去尊爵不凡的人，也一定有他自己地獄般的苦楚。所以才會擺出強悍的樣子。即使是對這種人，也不要畏懼，要溫柔相待。當然，對那些顯然困苦的人也是。

大家齊力活下去吧！不要尋死，也不要讓別人走上絕路。在痛苦之中，更要想像他人的苦，彼此扶持。老師往後也會努力去做到。老師的話說完了。恭喜大家畢業。

見微知著，《致三年四班》幾乎展現了《從這房間永遠看不見東京鐵塔》所有故事的主題。每一個故事的形式與主角不同，但都如同這個故事的主角一樣，做著東京的夢、來到東京、體驗東京、然後被傷害。

你讀到這裡，應該已經充分獲得買下《從這房間永遠看不見東京鐵塔》的理由，如果你還在遲疑，我給你兩個理由。

第一個理由：把許多真實的東京放進去

你在上述《致三年四班》的介紹裡，應該會看到幾個特殊的名詞：老師媽媽希望老師聽披頭四，是把披頭四當「Speed running」在用；老師去在居酒屋「吆喝」或「達磨」喝到吐；老師穿「graniph」和「碧慕絲」的潮Ｔ。

麻布競馬場不是在寫隨便的架空小說，他是在寫一篇東京小說，這篇小說的時間背景，是過去的三十年，因此，小說裡也反映了三十年來的東京。如果你知道Speed running其實跟賽跑一點關係也沒有，而是曾經風行的英文聽力教材，那麼讀到這個段落，你一定會會心一笑：曾經日本的電視上有大量的speed running廣告，宣傳著只要每天戴著耳機聽，英文能力就會如魔法般快速增強。

麻布競馬場把真實的東京生活寫進小說裡，其中一個方法，就是置入大量的流行事物與文化，而這絕對會令當地讀者、或是深諳日本生活文化的台灣讀者，感受到小說裡的真實感。

UNIQLO在日本是大型成衣連鎖品牌，它們的價格低廉，款式眾多。儘管在台灣，未必大家都覺得UNIQLO是廉價的代名詞，但在日本的物價標準比較下，特別是在東京，UNIQLO等同於「台版Hang ten」，是想省錢卻想買新衣時的最好選擇。

UNIQLO有什麼問題嗎？衣服便宜就等於品質粗劣嗎？不一定。但是，在高度資本主義文化盛行的東京，便宜有時是一種罪，穿著UNIQLO，有時甚至代表著草率與不尊重。如果你要參加頒獎典禮，穿著UNIQLO就像在反映你對這個典禮的鄙視……但當天王巨星穿著UNIQLO登場，卻又會被說「這位天王勤儉持家個性好」「便宜衣服也能穿出品味」等等的好評價。

你會發現，UNIQLO、達摩與BOSS罐裝咖啡，被現代文化標上了歧視的標籤。你可能這輩子沒去過達摩居酒屋，但你也可以把它換成「三商巧福」或是「八方雲集」。如果有個台北年輕人，約會時只能去吃「八方雲集」而不是「旭集」；午餐時段結束回公司時，手上拎著的不是星巴克而是茶裏王，他很有可能算不上「潮」。

什麼是潮？什麼又是不潮？需要小說家的精密觀察力，而麻布競馬場的觀察力令人佩服。因為在《從這房間永遠看不見東京鐵塔》的每一個故事裡，都有不同的流行事物，提醒你這個角色是否符合在東京活下去的「潮」資格。這些描述讓讀者更快地進入了作者設定的空間，你腦中原本對這些品牌或地點的印象，會在讀到這些文字時，快速地在麻布競馬場的故事裡貼上相對的背景。

《三十歲還單身的話，就結婚吧！》這個故事裡，女主角說：

今年我三十歲了。去年在清澄白河買了一戶公寓。起初我在白金高輪一帶找房子，但以前女校的同學和公司同期愈來愈多人結婚，已經很少會去六本木或惠比壽一帶遛達了。

能在東京買房子已經是非常不簡單的成功，而能在清澄白河買房，特別不選擇六本木或惠比壽，更顯示這個主角的餘裕：清澄白河算是高雅的文化區域，有大量美術館、傳統寺廟與新興的文青咖啡店。上面這段文字乍看不出她的薪水等級，但是單單「單身女子在清澄白河買房」這個提示，就說明了很多細節。

如果你很熟東京，這本小說幾乎能讓你身歷其境，甚至聞到屬於東京的氣味。

第二個理由：直白不諱的殘忍

《致三年四班》要告訴我們什麼道理？看不出來。因為《從這房間永遠看不見東京鐵塔》不想告訴你任何大道理，它只是侃侃而談這些人的人生片段。

想住在東京、想要成名立業、想成為東京人有什麼錯？這本小說不批判任何觀念。麻布競馬場的文字有時很像真實的賽馬轉播，他告訴你這匹馬如何在轉彎處超越其他馬、牠在潮濕的跑道上如何絆了一跤、如何錯失第一個抵達終點的機會。這些過程描述直白地殘忍，我們看到《致三年四班》老師在北陸工廠嚴苛的環境裡忍不住吐了，我們知道，老師撐不下去了，但麻布競馬場沒有停在這裡哭哭秀秀故事的主角，他忙不更迭地繼續描述下去，但我們知道，有人的精英夢想從此破了一塊。

夢破了，他或她會哭嗎？會後悔嗎？書裡不會交待太多他們的心情，但讀者會感受到這迅捷下筆節奏裡的弦外之音，那些弦外之音透露著諷刺或批判的氣味，儘管這些故事裡的主角有些未必仍未夢醒、或是夢醒後卻仍然堅持繼續作夢，但讀者會清楚感受到他們不足以外人道的心境。

那其實是我們自己的心境。

什麼是出人頭地？在台北信義區買房？有一台最新的Benz GLC（MG HS太廉價了，中國車沒好貨）？還是到Mia C'bon買長野麝香葡萄當今天水果？我們有太多成功的標準，而許多標準視乎我們是否有財力買下它們。《從這房間永遠看不見東京鐵塔》沒有說這是錯的，它關心的是追逐這種夢想的人們，與許多在追逐過程中摔倒的人。他們可能曾經一馬當先卻後繼無力，他們可能看清了自己的想望，半途放棄。但無論是達標或棄賽，那不是這本小說關心的事，它關心的是，你何時去思考「成功」對自己的意義是什麼。

人人都想別上「東京」這塊閃亮芳香的名牌，這塊名牌上的文字可以改成其他選項，如果你也是大都會賽馬場裡的一匹馬，不妨來讀讀麻布競馬場的《從這房間永遠看不見東京鐵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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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YOUNG JUMP》有把《從這房間永遠看不見東京鐵塔》漫畫化，可以參考這邊：https://tonarinoyj.jp/episode/4856001361093513378

不過因為麻布競馬場的文字太流暢，而且，王華懋先生的譯筆也很流暢，所以其實原本小說就已經很好讀了。這個漫畫版雖然是網路漫畫，有比較長的篇幅，但是還是無法把原本的短篇小說內容全部放進去。而且也少了一些上述文中提到的「時尚品置入」，那種反諷的氣味就少了更多，我看完之後還是覺得少了很多趣味。

現在漫畫版可以免費閱讀第一話《三十歲還單身的話，就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