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碰療法」到底要怎麼做?能量調整又是什麼?韓澈風根本搞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要乖乖躺在治療床上,其他都是魏若水負責處理的。也對,他不就是來治療失眠嗎?不睡覺要幹麼?所以,閉上眼睛數羊吧。
當魏若水的手輕輕覆蓋在他眼皮上,原本還擔心她會不會出力太重,畢竟眼睛和臉部肌肉都很敏感。沒想到當魏若水的手覆上來時,韓澈風在眼皮下快速轉動的眼珠子,連一點兒壓力都沒感受著。
像羽毛飄落在眼睫,卻沒有扎刺之感,貼著,密著,那感覺不能以覆蓋或包覆來形容,而是……
擴展。
韓澈風在內心搜尋良久,才找到對應的詞彙。
魏若水的手在他身上所在的位置,發出微弱的存在感,似乎那原本就是他的一部分。
「再放鬆一點。」魏若水的嗓音猶如從遠方傳來,「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
「嗯。」韓澈風含糊答應一聲。
看不見魏若水的臉,韓澈風才感受到她的嗓音其實很好聽、很乾淨,說話的速度有點慢,咬字不需要用力就很清晰。
還有她的手,白晰修長,纖弱無骨。很多女生的手總是冰冷,但魏若水貼在他臉上的手,原本只是微溫,現在則有些炙暖,韓澈風喜歡這感覺。
此時,魏若水小心翼翼變換動作。把覆蓋在他臉上的手移開,謹慎地抬起他的後腦杓,穩穩地捧著。
韓澈風的頭躺在她的掌心裡,像安睡在搖籃中的小嬰兒,把生命全然交託給她,沒有一絲一豪的抗拒與用力。
動物的頭部,是整體結構中最尊貴、也最脆弱的位置。魏若水憐惜地望著安然躺在自己手掌中,眉頭深鎖、表情糾結的韓澈風。
這麼好看的一張臉,卻被痛苦遮掩掉原本俊秀的容顏,可惜了。
剛才她已經用手掌的感知力,初步探測過韓澈風的能量,他內在的陰鬱糾結,比外表呈現更甚百倍。這男人受的苦,比她臆測得更巨大、更沉重。
可以讓我一瞥你原本的面容嗎?
魏若水端捧他的頭,閉上眼,誠心向上天祈求。
同一時間,韓澈風覺得自己的頭越來越重、身體越來越沈,幾乎要融入床墊。
他好久沒有這麼清楚感受到身體的存在。尤其在車禍之後,他非常討厭去感受身體。
因為除了痛,就只有更痛。
就算傷口已經癒合,忽略感覺,早就成為他的習慣。
當魏若水用炙熱的手心,環住他的腳踝時,韓澈風重新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這讓他渾身不對勁……
煩躁、不安、想逃!似乎有一股未了結的力量,快要從他的身體破繭而出。
這個莫名其妙的療程,到底還要拖磨多久?韓澈風的身體在床上動彈不得,但理智被一波又一波豐富的內在感受折磨得快要崩潰。
就當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身體裡那股壓抑的脈衝,此時魏若水剛好把手移開,在他身體裡爆衝的壓力,立刻消退大半。
原來,一切不舒服都是女神棍搞的鬼!韓澈風在心裡咒罵,他下定決心療程結束後,不准韓茹芸付錢!沒有道理讓他受活罪之後,還要付錢給罪魁禍首吧?
韓澈風好不容易對魏若水累積出的一丁點好感,都被這詭異的痛苦折磨到煙消雲散。
火大歸火大,他的身體依舊處在一種無法反應、跟頭腦脫節的狀態,只能無助地躺著,任由魏若水擺佈,簡直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窘境。
魏若水對他內心的小劇場當然不知不覺,她依舊維持著靜默平和,從容地來到韓澈風身側,再次把手掌覆蓋在他胸口心臟的位置。
瞬間,一股暖流,從他的胸口中央往四肢末稍蔓開,像微風,更像洋流。
那種溫熱的感覺非常獨特,一波接著一波,不只在皮膚表面上延伸,更往下滲透到肌理深層,甚至在耳際還能聽見海浪的聲音。
太奇怪了!韓澈風記得魏若水並沒有在治療室裡播放音樂,清楚而澎湃的水聲、應該也不是戶外那些小溝渠發出來的。
但怎麼聽起來,好像是他現在就在一艘船上呢?
驟然間,韓澈風把眼睛睜開,發現自己,真的就躺在一艘小船上。
蔚藍的天空下,金色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溫暖卻不覺得刺眼,一切如此美好。
韓澈風的直覺告訴他:這美麗且夢幻的日子,是他的喪禮。
這艘小船,是他的喪船。小船將載著他的靈魂,駛往冥河的盡頭,去探究生命的最終站,面對死亡。
這艘船的船頭,佇立著一隻巨大的白狐。
普通的狐狸大約是貓狗的大小,但這隻狐狸的身長,幾乎就是一個成年男子的身高。雪白的毛髮在風中飛揚,雙眼是水藍色,額頭上還有一個紅色火焰的圖案、十分搶眼,整體看來就是靈氣逼人!
白狐瞇著眼,回頭望了韓澈風一眼。
『你準備好面對死亡了嗎?』
在能量的世界裡,無須任何翻譯,萬事萬物都是一體,互相理解。
『我準備好了。』
韓澈風的心情異常地平靜。這些年,他其實早就死了,真正的死亡對他來說,才是解脫。
他接受於自己的命運,順服地躺臥著,準備迎接終點。
冥河繼續往前流動,天空的顏色從清澈的蔚藍、轉為黝暗的深黑,襯映繁星點點。
觸碰到陸地時,船身抖動了一下,白狐跳上岸邊,岸上有一道佈滿圖騰的巨大銅門。
傳說中的冥界入口嗎?韓澈風猜測。
白狐站在銅門前,以高傲地姿態看著他,『想要解脫,你得自己打開那一道門。』
『好。』韓澈風從船上起身,來到銅門前,並不擔心接下來自己即將從世界上消失。
但當他伸手要去推門時,卻發現,原來自己一直緊緊握著另一個人的手。
一個女人的手。
一時之間,他沒有勇氣看清楚她的臉,但韓澈風開始發抖了。
他與她,十指交纏。他們兩人的食指上,都套著一只紅銅色的戒指,上面刻著一個特殊的古埃及圖騰『安卡』,也就是『生命之鑰』。
很明顯,這兩個戒指,是一對。
韓澈風當然認得這對戒指!因為這是他特別訂製,送給她的十八歲生日禮物。
推開冥界的門,他就可以得到夢寐以求的解脫。
但她不應該在這裡,陪他一起死!這件事不能發生第二次!
『我不要妳在這裡!』
韓澈風用盡全身氣力大吼道,反手一扯,試圖把那隻手的主人,拽離冥界的大門。
拉扯的反作用力下,那人跌進韓澈風的懷抱,他終於看清楚她的臉。
卻不是令自己魂牽夢縈的『她』,而是……
魏若水。
這是夢!
從夢驚醒的韓澈風,用力抓住魏若水覆蓋在他胸前的一隻手,在治療床上大吼大叫。又因為他的反應太過劇烈,讓韓茹芸忘記禁忌,直接衝到治療室的門口。
「怎麼了?」韓茹芸看見面無血色、宛若發狂的哥哥,趕緊詢問。
怕情緒過度激動的韓澈風會直接滾落治療床,魏若水顧不得男女有別,把他緊緊擁在懷中。護衛著,哄著,一度兩個人親密地交頸相貼。
隔著衣物和身體,卻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直到韓澈風的呼吸逐漸平穩,看人的眼神終於有了焦距,魏若水才緩緩鬆開手。
「你還好嗎?」魏若水仔細觀察著韓澈風的一舉一動。
「還好。」韓澈風點點頭,眼神依舊迷濛無助,直盯著魏若水,期待她給個說法。
看到韓澈風無大礙,魏若水這才回頭向韓茹芸一同解釋。
「剛才,你哥哥的身上,發生很大的『驚嚇釋放』。」
魏若水全身衣物都被汗水浸溼,難掩疲態神態,但望著韓澈風的眼神有些欣慰,就像慈母望著自己的孩子。
「對第一次來做能量調整的人而言,這經驗非常難得,這是一次深度的驚嚇釋放。」
離開治療室前,魏若水問韓澈風對剛才的治療有沒有任何問題,他低著頭,思考良久。
「妳進到我的夢境裡嗎?」
「我要如何能夠進入另一個人的夢境呢?夢裡的一切,都是你身心的倒影。就像鏡子一樣,讓你有機會換個角度,審視自己。」
這說法符合心理學的概念,韓澈風點點頭表示接受。
「不過我很好奇,我在你的夢裡,是什麼形象?做了什麼事?」魏若水偏著頭,流露難得的好奇眼神。
但韓澈風完全不想回答。
「沒什麼,就只是在夢裡瞥見妳走過。在現實中妳幫我做療程,夢裡又看見妳,覺得奇怪罷了。」
他頓了頓,又問:「我夢裡出現一隻白色的狐狸,身型非常壯碩,是一般狐狸的四、五倍大。那又代表什麼意思?」
這一次他的問題,讓魏若水詫異抬眉。
「白色的狐狸?你怎麼確定那是一隻狐狸?不是狼或是狗?」感覺她正在小心應證某些事。
「我看過狐狸的照片,牠們的嘴巴比較尖,跟狼或狗是不同的。還有牠們的眼睛,狐狸的眼型似笑非笑。但我夢裡看到的那隻白狐,除了體型異常的高大,還帶著一股威嚴的氣勢,不太像動物,反而有點像……神明。」
魏若水沈吟半晌,神識似乎遊走到別的次元,老半天才開口接話。
「夢是靈魂的語言,以圖像傳遞內在的感受。你在夢裡覺得狐狸神聖威嚴,那麼狐狸對你來說,就有可能是代表神聖力量的圖騰。這個部分是因人而異的。」
不知怎麼,韓澈風直覺魏若水隱藏了某些真相,不想讓他知道。
她一邊說,一邊把床上剛才充當被縟的白色獸皮捲起來,收好。「如果沒有其他的問題,今天的療程就到這裡結束。回去記得多喝水,如果這幾天不愛說話、有點疲倦,都是能量重整的關係,別擔心。可以的話,把安眠藥停掉幾天,感受一下療程的後續力。」
魏若水準備送客。她的模樣看起來非常憔悴,不知情的人可能以為她也經歷了驚嚇釋放。
杵在一旁良久的韓茹芸趕緊追問:「想跟老師約下一次療程。還有,之前跟老師提過,想請您到我們新開幕的星辰月子中心做駐點治療師,不知您考慮得如何?」
「我有點累,暫時不想收預約。韓先生有貴人運,通過揀選儀式,依照規矩,我必須隨順因緣,但也該休息一陣子,外出接工作我暫時不考慮。」
魏若水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一臉疲態。
「妳知道崇仙堂的規矩,真的有需要求助,看看能不能順利走進園區。崇仙堂接受委託,一向看緣分。該我幫忙的,妳就走得進;若走不到,也別執著,另請高明吧。」魏若水回應的口氣又恢復成充滿距離感的淡漠。
韓茹芸就算想幫哥哥爭取多幾次療程預約,但看到魏若水和韓澈風同時寒著臉不作聲,也只能摸摸鼻子,識相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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