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28|閱讀時間 ‧ 約 32 分鐘

向陽之失 (十五)

光目櫃周遭的虹線交織成一幅美麗的塔形,散發夢幻的螢光。

我壓抑著激動,冷靜的端詳展開的櫃子。確實只有眼前的東西。

高腳杯的杯口有鑲嵌金環,金制底座印著光目紋,杯身有淚燈般的多面切面,光線穿透時映照出虹線般的光芒,整體相當精緻華麗。

牛皮捲軸呈深褐色,約三十公分長,保存狀況良好。但銀色匕首上有些髒汙,劍身有深色污漬,整體約二十五公分長,劍柄簡約時髦,中央鑲碎形的藍寶石,代表雷赫米神。

經理慌慌張張的左看右看,兩手在空中顫抖,似乎無法決定是要先上前瞧瞧還是先出去通知相關人員。簡牧師也歪著嘴盯著櫃裡的物品,目不轉睛模樣就像盯著一顆正在孵化的蛋。

直到我問兩人:「你們要記錄拍照嗎?」兩人才回魂似的慢慢正色。

經理擦擦汗如瀑瀉的額頭,努力鎮定的說:「……我先去通知教會和文物處理課,還有合作的研究小組,請你在這裡等一下。」

說完他就匆忙跑出門。

簡牧師皺著眉緩緩走近,不可思議的盯著高腳杯。我問她:「可以拿起來看嗎?」時,她似乎看得太專注,被我的聲音稍微嚇了一跳。

「噢,可以、可以吧?你慢慢看,只要小心一點。」

她都這麼說了,我就小心翼翼的打開卷軸。簡牧師像個好奇又怕受傷害的小孩,到我身旁探頭探腦。

攤開卷軸後,上頭退色的優美字跡和我在文獻資料上看過的一樣。

這是奇格哈修的筆跡。

裡頭以「給陌生人」為開頭,用德文這麼寫道:

 

給陌生人:

我由衷的對你解開這個櫃子感到悲哀。因為這表示這件令人痛苦、失望,將毀壞世人認知和信仰的事實將被有心人士利用,甚至攤在大眾底下。

教會將會失去長年建立起來的地位和信任。屆時社會和解詩界都會產生前所未有的混亂。這是你所希望的嗎?

你或許會問:「如果是這麼嚴重的內容,為什麼不燒毀就好?」

我必須向你懺悔,我沒有辦法親手葬送這項成果。

身為學者的尊嚴使我做不到這樣的事。

既然你能夠解開此櫃,想必那是在一個下過雪的日子,還是一名能見到儼然花又神般多彩虹線的視線者。這樣的你,在打開這個櫃子前究竟知道多少呢?

在我來到教堂區之前,我觀測到了世上最大規模的詩之一的「雲之絲」。

當我得知仲伯也關注著這詩時,我真的非常高興。

與海因里希相遇起,我就一直以《現象詩集》為目標,一心想解開此現象,取得成就。仲伯知道後,欣然表示願意為此出一分力。編寫「新現象詩集」就這麼成為了我們的目標。

仲伯在我人脈尚淺時帶我進入教會,在經濟和研究上都給予了我相當大的幫助,使我不勝感激。憑藉百世和個人的智慧,他在各方面都為我指引出方向,是名可靠的知己。

我打從心裡敬愛他,如同追隨明君,令我驕傲的付出所學與忠誠。

這讓我毫不猶豫地奉獻自己的心力,將餘生傾注於教堂區。種種建設和政策對我來說都是幸福的挑戰。和仲伯一一修建觀景台,找出雲之絲的解詩方法,始終是我最興奮的項目。只要有他在,我相信一定能解開此詩的謎團。

我甚至暗自期盼有朝一日可以在海岸建立屬於我們的研究所,在夕陽餘暉中一起鑽研「海之刺」直至終老,完成世界兩大詩的破譯。

現在我才知道,這只是個幼稚的夢想。

人是會變的。

如同星子看似不停運轉,實則一直在原地。或許他從一開始就是這麼盤算。

最後一座觀景台落成前,他已病得虛弱,那天卻堅持和我喝杯酒。

我不確定他是病得精神不濟還是酒精使然,在我們幾巡過後,他像一貫一樣,威嚴而沉著的告訴我:「所謂的『雲之絲』,是受到畢宿星團運行的力量影響,進而產生。觀景台的位置正對每顆畢宿星下方,形成一條『畢宿通道』。而這條通道將會改寫歷史。」

我這時才知道,這條通道的用意從來不在解詩,而是在「唱詩」。

於是他接著侃侃而談的計畫,在我聽來都變得邪惡無比。

他告訴我,他打算利用畢宿通道控制雲之絲,先影響教堂區的人心,除掉百世旅人兼任主教的反對者。

同時他竟告訴我,他已秘密建立詩人軍和傭兵團在西坊集結,如有萬一,會派遣兩者鎮壓反對群眾。

權力、名聲、財富,是哪一項扭曲了他,抑或是他本來如此,我不得而知。

「人類的天性與和平是永恆相背的存在。惡魔線的惡其實不是邪惡,而是為了和平的必要之惡。如果所有人的意向能夠一致,人類的文明將能發展得更快更高。但除了智慧,還須有人領導。我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這個目的。相信你能夠理解吧?」

我無法描述,我當時聽完有多麼震驚和難受。

一直以來,是他的智慧之光感召了我,讓我走到今天。

我所認識的他,是個追求真理,以人為貴,真摯待詩,無私內斂的啟蒙者。

也許這也是我天真的幻想,抑或是浸於崇敬中受到的蒙蔽。

我認為,現象即是天意。

自古以來,違背天意者必遭報應。歷史不斷重播著教訓,人類也始終沒有學習。

──百世旅人只是凡人。認知到這點的瞬間,我感到深深的悲憤和被利用、背叛,著實痛苦不堪。

他喝的酒,在我看來宛如人民的血。

他最後說的話,使我做出不為世人饒恕,令教會蒙羞的決定:

「畢宿通道將作為人類控制惡魔線的墊腳石,取得進化的里程碑。如今我已不久人世,但我的記憶和意志將隨著靈魂轉移到下一代。下一代的百世旅人會繼承我這世的遺志,繼續完成這項偉大的宏願。

百世旅人將走出教堂區,解放整個香霍。詩將被視為神賦,受到敬重,詩人必須被歌頌。更有效率、理性、正義,對詩人更為自由美好的社會將從這一步開始。

詩人為主的世界即將來臨。而百世旅人將成為王。」

他將酒飲盡,眼神迷濛而輕蔑的看著我說:「可惜你不是詩人,不然我就能讓你活下來了。」

他說完的當下,我感到一陣目眩。紫紅色的虹線從他的酒杯延伸,緊接從四面八方如繩索般將我包圍,我頓時動彈不得,將手中的酒杯摔得粉碎。

他一手撐著桌面,緩緩站起,從懷中拿出了我們說好要帶入死亡的結晶,步步向我逼近。

酒裡的藥物和虹線的綑綁使我快速流失神智,精神趨於錯亂。

他特地隱藏了造詩術和轉化法使我強制附詩,恐怕就是為了用手中的東西殺掉我。

他眼神冷冽,笑容陰森的說:「坦白說,你是很有才華的人。才華洋溢到我忌妒萬分。我一直想要試試旋心石的效果,從完成的那刻,我就決定將這無上的榮譽試驗於你。你的理想主義絕對會成為往後計畫的絆腳石。所以,接受這段詩吧,來世如果再相見,希望我們能以同為詩人的身分相遇。」

他將十字形的晶石靠近我的心臟,緩緩解開我心臟上方如繭的虹線,使生命之線露出來。這個過程令我痛得眼睛爆凸,卻喊不出聲音來。

他的話和無盡的絕望不斷在我腦中迴盪,而我則不停冒出「為什麼?」

或許是「來世」這詞令我靈光一閃。

在碩果僅存的理智中,我想到既然在虹線系統上以無計可施,不如當機立斷改用靈術。

我以半魂為引,灌注靈力向他的靈繫攻擊。他隨即暈眩,單膝跪地。我的束縛也被解開,旋心石掉到了地上,。

我像是重獲呼吸般恢復了心神,喘著氣站起身。

沒有太多猶豫,我抽出護身的匕首,劃破再度糾纏上來的思緒,對惡狠狠瞪著我的他發動了我僅會的封靈術,用匕首刺穿他的心臟。

 

讀到這裡,我的汗滴了下來,好在我反應快,才沒有滴到卷軸。

我被內容震驚得不知所措,不禁看向高腳杯裡的匕首。

原來上頭的污漬,是百世旅人的血跡。

簡牧師剛才已經走出去說話,外頭開始傳來吵雜聲。我把握時間,把最後一段內容讀完:

 

我鑄下了大錯嗎?

教徒發現後,這一切會變得如何?

我瞬間失去了摯友以及人生目標。但我沒有太多時間悲傷和思考。

我在腦中一片空白之下完成後面的處置。回想起來,我將他的靈魂解了詩,並將他的靈魂封印於畫上。

為了追蹤百世詩的再現,我造出鬼覺,以一支靈力強大的家族提供生命能量來連接百世詩,再將鬼覺接到傘引上。這樣一旦詩出現時,便能馬上知曉。

陌生人啊,我將這些令我心碎的東西和回憶留在櫃中,離開這塊傷心地。

至於旋心石,請你當作我從來都沒有提過。

這塊不該被創造出來的石頭和「海之刺」的初步資料我將永遠帶離香霍。

陌生人啊,花又神的視線者。

倘若你對世間還有一絲慈悲,請你將裡頭的物品破壞掉。

願我的尊嚴不會再次誤事,願你的尊嚴還來得及挽回世界。

這世界還有許多未知,但也有許多未知不應被知曉。

 

內容到這裡結束。

就我所知,奇格哈修在修建完拜火龕後就消失了。

按照內容所述,再從時間上推斷,奇格哈修是在事件後完成光目櫃,並安置好連接鬼覺的傘引(也可能他帶在身上),然後帶著旋心石和海之刺資料離開。

這段期間,一詩教會為百世旅人舉行葬禮,聲稱是病逝。

這樣可以大膽推斷,教會中的知情者很可能派人追捕奇格哈修。

如此一來,如果奇格哈修沒有將旋心石和資料藏起,就可能已經落入教會手裡。

知道這件事實的奇格哈修已經陷入危險。也就是說,讀了這個卷軸內容的我可能也是如此。

要越快離開教堂區越好。

但在此之前還是得先和主教見上一面。

在我暗忖之際,經理和簡牧師帶了一票人進來。

幾名身著海藍色工作服的人拿著器材進來。進來的人無一不對內容物驚嘆,幾人開始在桌邊架棚,準備拍照。

經理指指我後,一名髮線頗高的中年男子走過來,客氣的要我把卷軸放回去,存證程序這才正式開始。

本來就不大的空間突然多擠了五、六個人在拍照,空氣和空間都變得水洩不通。我只好站到最角落。

經理像隻靈活的松鼠,很快擠過幾個人來到我面前。

他畢恭畢敬的說:「請你到外面簽署一下相關文件。另外很不好意思,不知道為什麼,媒體已經發現這件事了,有間媒體我們實在沒辦法拒絕……現在記者在會客室等你,還請你移步……」

糟透了。

既然有媒體,我一出去就大概回不來了。這樣就拿不到一半的報酬,多里德一定會罵死我。

如果要掩蓋真相,拿走卷軸是最好的,但在我和經理交談之際,卷軸已經被拍好照了,拿了也沒意義。

而玻璃杯帶著行動不便。刪來選去,也只能拿匕首了。

我從拍照小組的器材中抽出一塊布,等照片一拍完,我立刻上前將匕首抽走,包在布裡放進腰後,眾人目瞪口呆。

經理和幾人驚慌的上前阻攔要出門的我,但我態度堅決的說:「我沒有義務接受採訪。而且我有急事,有什麼還需要簽名的文件,請你寄到首倫大學,我仔細看過後會回簽給你。現在我要帶走屬於我的報酬,先失陪。」

我一出玻璃門就遇到端著茶點的簡牧師。她見到我十分驚訝,態度和之前大相逕庭,禮貌的笑說:「會客室在這裡,請跟我來。」

我搖搖頭,舉手示意道別,筆直往出口快走。

當我到大廳時時,銀行已經結束營業,外頭拉下鐵門。

我在保全的指引下從旁邊自動櫃員機的門口出去。正門外頭已經停了幾台連線的新聞車,幾名記者正在試音。

我看了一眼即將展開的報導盛況,轉身混入看熱鬧的人群,往轉角前進,這時我的肩膀突然被一把抓住,一名高大的男子面無表情的看著我,在夕陽的背光下他看來更顯巨大。

我以為教會的人已經派人來抓我,趕緊拉開距離擺出應戰姿態。但男子只是搖搖手,從口袋掏出一張紙條給我,便一言不發的離開了。

我驚魂未定的望著他的背影,這才想起他是剛才站在門口的警衛,忍不住莫名其妙地打開紙條。

我在送貨單看過這個眉飛色舞的筆跡。

這是嘉穎的字跡。

她和我改約了地方。剛才讀完了卷軸,我現在正好也想先去那個地點瞧瞧。

我將紙條收進口袋,先往青年會館前進。

在此之前必須先做準備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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