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途生化旅人

晴碧藍天，燐珣的光芒散落在翠綠的湖面上，陌生古老的洋建築在岸上整齊排列，未受戰火侵擾，一如數百年的樣貌。

男子從前天便坐在這裡了，身邊一個髒臭的大旅行包，他放在地上，因為這裡連長椅都是乾淨的，他就不想把椅子弄污。

天色很美，風聲是那麼好聽，湖水透得能看到底下的綠藻，男人來到這裡，就不想再走了，他已經經歷了漫長的旅途，終於找到了這一片淨土。

男人定定地眺望遠方，臉上身上的塵灰，讓他看來像一件破爛，或者是個失敗的行為藝術家，他知道他和這裡不搭，行人都禁不住對他投以注視——這裡的人肌膚勝雪，耀眼的金髮，剔透的藍眼，保留著完美的基因承傳，他們不出去，不知道世界早已不一樣了。

因為不確定男人是否安全，當地人避開了他，護著他們的孩子和女人，在隔著一定距離的地方暢泳，可他們一雙藍眼睛還是緊緊盯住男人，一旦他有甚麼異動，他們大概會武裝起來護衛自己吧。

男人只是想享得一份眼前的山水，於是他盡可如雕像般沉默。黑漆的眼瞳映著這人間淨土，貪婪的多看一眼是一眼。

然而，這淨土還是不容他存在的。

「先生。」一道無機質的聲音傳來，男子抬頭看去，是一架浮在半空的無人機：「請出示你的身分證明。」

「沒有。」男子說。

「警告，沒有合法的居留證明，你將被強制驅趕。」無人機便亮出了黃色的警示：「請出示你的身分證明。」

男子環視了四周，他知道在裝作享受天倫樂的旁人，都在緊張的注視，他們其中之一上通報了巡警，才會派這無人機來。

男子便緩緩彎身下去，翻找那大而沉重的旅行包。

無人機掃瞄了他的動作，便沉默的待機，男人的手正從旅行包裡掏出甚麼，這是個配合執法的動作。

「請出示——喀嘰﹗」

突然，無人機的機底濺出了火花，便如廢鐵一般倒地下去。男人的手很快，刀身與機體分離，就俐落地把沾上的一點機油甩去。

無人機的螢幕出現了花白混雜的畫面，顫顫的在地上抖動。男人這是卻把它撿起來，不住的拍打，就好像不知道它怎麼突然壞掉。

淨土的居民，這回是全看過來了。

男人一手抱住那無人機，一手把旅行包揹到手上。他知道自己無法再待下去，只遺憾，原來他連共享這份淨土的權利都沒有。

誰說生而為人，不論人種，都是平等的呢？

啊，那是在核聚變以前，政黨爭取選票的偽善言辭。

男人站起來，寬橫的肩膀、高壯的身段又冒犯了當地的人民。淨土的男性居民神色警戒，彷彿他是個強姦犯，會來強姦所有的女人，又或者是孌童癖，要把所有的孩子禍害透了。

「你﹗別再靠近﹗」

他聽見一名男子對他吆喝。

「離開這裡﹗」背後又有一人喊道，許是人群效應，陸續的壯起膽子：「你不屬於這裡﹗乞丐﹗掠奪者﹗滾出去﹗」

男子臉無情緒，只是筆直的往前走，突然聽見背後一道機械的聲響，他以肉眼所不能反應的速度迴避了射來的音速彈。

「啊﹗」

「怪物﹗這個怪物﹗」持著槍的居民臉露恐慌，「報警﹗快報警﹗」

男子終於無可奈可的走上前去，掐住了他要掏出的通訊器。

「怪物﹗不要傷害彼得﹗不﹗彼得﹗」

『冷靜﹗我沒有傷害你們的意圖﹗』

在淨土居民要因恐慌而失控時，一道無機質的聲音就透過腦電波直進了他們的腦袋裡。

男子看著眼前用槍顫抖地指著自己的居民，就把衣服撩起，展露著胸膛以下，那半機械，半人類的軀體。

胸膛的人工皮膚上，鑴刻著一個人盡皆知的記號。

『我是生化士兵，不是人類的敵人，是友軍。』男人把聲音傳送到每一人的腦裡，『我沒有傷害你們的意圖。』

「士兵……士兵為甚麼會出現在這裡？」女人護著自己的孩童，眼裡充斥著猜疑：「這裡又沒有戰場﹗」

『我只是走累了。』男人抿了抿唇，說：『在漫長的旅途裡，這裡能稍作歇息。』

「請你離開﹗」槍管仍是直直瞄向男人的面門，「如果你的話是真的，就聽『人類的話』，馬上離開﹗」

男人垂下眼，墨色的眼瞳裡流光異彩，那是複雜微細的電流在母板上流竄——因為他機械人的半身在這種情況下無法解讀，他已經報出自己身分了，為何這些人類還是對他懷有敵意？

可他人類的大腦，卻是早已經清楚明暸。

「行，我離開。」男人說，「放下你的武器。」

「不要再來了﹗」那人顫聲說：「你讓我們感覺到了威脅。」

男人抿緊唇，便轉身離去，他最後看了一眼那澄藍的天、碧綠的水，連手裡的無人機都能合法活在這裡，可他呢，卻不合法、不匹敵。

他被視為了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