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0|閱讀時間 ‧ 約 34 分鐘

L2.「森林深處的房舍」

  人和人的連結性什麼時候才會消失呢?   是不是要說一聲「我和你絕交」之後才會消失呢?   「建立關係的時候需要兩個人同意,分開卻只需要一個人。」   我不知道,我沒有那種關係很緊密的朋友,也沒有經歷過那種想和誰絕交的時候,說實話誰會有這種時候?   應該還是有的吧,畢竟世界這麼大,這可不是靠區區一個我就能下定論的事情,我沒有也不代表其他人沒有。   「唉……本來只是想隨便思考一些問題,怎麼就突然燒腦起來了。」   話說回來,這座森林還真大,只有我現在走的地方看起來像是有人行經過,修剪整齊的草地和被砍伐過後剩下的樹樁。   不過,這些都在對森林影響最小的情況下進行,不知道他們怎麼處理那些樹木,是拿去蓋什麼東西了嗎?   用心維護過的森林和一般的人造林最不一樣的,就是這種瀰漫在枝葉間的「清新感」,這麼說會讓人聽不懂吧?實際體驗過就會知道了,像是給予尊重和保護的孩子成人之後會與長期壓抑、恐懼而精神失常的孩子成人更加讓人感到「好親近」一樣。   這座森林很大,出乎意料的廣大,但卻會讓人希望它再更繁茂一些,我難以闡述這個感覺,我愛這座森林。   在持續行走了約一小時半後,終於看見了盡頭。   說是盡頭,它也不過是一處看起來光照更加充足的森林空地而已。   「會有人嗎?」我看著前方,想著,就算沒有人我應該也不會感到太驚訝吧。   我走路的速度比我想像中的要再快一些,很快的,我就已經沒有機會往回走了。   「有的,請問什麼事。」   「嗚吚!」   猛地一回頭,眼前是一位壯碩的年輕男性,他將斧頭掛在腰際的金屬套索上,肩上扛著數根已經被劈開的黑板樹幹。   「?」他一臉疑惑的看著我,見我沒有回應,他便像是沒有見過我一樣的繼續向前走。   「那、那個……」   好可怕的人……好想走……   「是,怎麼了?來自波蘭的小姑娘。」   在嚇到的後一秒,一個「我聽得懂!」的聲音在心裡響起,還有接踵而來的……   「中、中文!………」   「嗯,聽不懂嗎?明明自己也說中文?」   由上而下被俯視的感覺……這個人好高啊……   而且……聲音像女孩子………   「妳到底在想什麼?我在和妳說話呢!聽見了嗎?」   四十五度彎腰之後,還是比我高半顆頭,像獅子鬃毛一樣的火紅色髮絲氣勢逼人,深黑色的瞳孔此時有些怒意,咂舌道:「這裡,很難得才來客人……我不想……這麼容易就生氣……至少在森林裡面……不該生氣。」   語畢,他又再次背對著我走離,雖然都是皺著眉頭,但和那位畫家不同,不管是情緒還是任何其他的東西。   「雲雪!妳怎麼去這麼久?」   前方的呼叫聲,是來自一位身材高挑,著西裝打領帶的男子,雲雪是他的名字嗎?有點女性化呢。   「喔吚!爺爺!有客人來了!」   他向著自己的爺爺招手,從汗水微微浸濕而貼住身體的運動衫上浮現的曼妙線條,他……該不會是女的吧?   「客人?」   他?….她……啊總之,雲雪的爸爸滿臉狐疑的望向我。   「喔對啊,從波蘭來的。」   所以到底為什麼會知道啊!   「妳是怎麼知道的啊?」   我也想知道。   「嗯?她就刺在胸口上啊,自己的名字。」她滿臉理所當然的說:「用愛當名字啊……西方人真是大膽,我喜歡。」   ……   …………   ………………   「喂!男孩子不可以隨隨便便對女孩子說喜歡啦!」   「是嗎?好吧,雖然不太懂妳是什麼意思。」   雲雪重新扛起了一大束的木材,把她拋到廣場中央。   「那個……咳咳。」   倒是這位,被雲雪稱為「爺爺」的人90度的鞠躬,在我耳邊說著:「您似乎誤會了什麼,我孫女是實打實的女孩兒呢。」   「……欸?」   欸?還真是?   不對!等一下!   「那這樣的話!……她現在幾歲啊!」   「13。」   「13?!我已經17歲了欸!她比我高喔!小我四歲的人高我這麼多喔!」   「這個嘛……抽高從6歲就在跟著肌肉訓練做了,13歲成長到169……差不多吧。」他笑了一聲。   「啊、是……是這樣嗎?……哈哈哈。」   —6歲?肌肉訓練又是怎麼回事啊?她真的13歲?!   「喂。」她的聲音很小,但眼神和指著我的食指都散發出了強烈的氣勢,她掌心向上,做了一個「來吧」的動作。   「嗚欸?」   被邀請戰鬥了……完蛋了……   要死了……我打不贏啊……就算我也從六歲開始肌肉訓練也打不贏啦……   顫抖著的雙腿因為不想忤逆擁有絕對武力的雲雪而咬牙撐著,盡量維持平常的臉部表情,心臟還是怦怦亂跳。   「做好準備了嗎?愛。」   「是的!」   我還沒,我還沒準備好……饒了我拜託,我不想死……   「那,伸出雙手。」   「是!」   雙手……要先讓我失去反抗能力嗎……媽媽……這個人好可怕……我想回家……   比起雙眼,做好雙手要在下個瞬間消失的準備。   然而,實際情況是:   「喏,幫我編一下鳥巢,妳感覺手很巧。」   手沒有斷掉,而是有一束粗糙、有點沉的物體放在我的掌心。   「又不回答,這句話太難了嗎?」她有點焦燥的說著;「我想幫剛剛在森林裡面發現的鳥做巢,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無論我多小力,木材總是一下子就斷了。」   「所……所以妳……」   「嗯!我想著反正妳力氣小,就麻煩妳了。」   「……」   這個莫名其妙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我的力氣才……不小呢!」   拾起一根長長的木條,它的直徑大約是在五公分以內,一手可以掌握的程度。   這種粗細的木條—   兩手握著木頭,開始用力。   「……」木頭紋絲不動,包含水分的木材是相當堅韌的,建議還是使用專業器具和配戴護具才是正確的。   「嗚咕……!」   —肯定一下子就……折得斷……   「妳的背肌沒有用力……要把肩胛骨往脊椎收,腰打直,運用背部肌群輕輕一壓。」   說完,她又折斷了一支木條。   「……」   看了一眼木條的屍體。   「呼……要再輕一點點嗎……」   再看了一眼滿臉失落,像是解決了幾十個人還嫌不夠一樣的雲雪。   不是等等,這個人的聰明在很詭異的地方啊!   「那個……這裡有竹子……嗎?」   「有,但在峭壁旁,那裡很危險喔。」   雲雪再一次嘗試,木材仍舊是一彎即斷。   「沙沙。」   一隻野生的黑冠麻鷺,出現在我的面前。   牠就這樣靜靜的停在那裡,在距離我一公尺不到的地方,我不確定牠把我當成了什麼,但牠一步一步的朝我走來,牠的樣子就像是篤定「我沒有在看牠」一樣。   「噢,妳看,是我們的朋友,夜鷺先生。」雲雪兩手叉腰,大笑著:「我們就是要幫牠做個巢,牠在這很久了,大概四天吧。」   說完,她拿起腰際的斧頭,將其放置在那一堆木材之上,然後看了我一眼,說道:「走吧,雖然不知道妳為什麼要,我帶妳去找竹子,爺爺,拿些魚給夜鷺先生,拜託了。」   「噗呼…」   不小心笑出來了,夜鷺先生是哪位啦!太可愛了……怎麼辦……   啊……不行……這個人好可愛呀怎麼辦……   「好,雲雪啊,可以的話,要麻煩妳再捕些魚回來,庫存不夠了。」   「吃完啦?夜鷺先生胃口真好,好咧!我再去抓幾隻回來。」   話說回來,我似乎還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亞洲地區的國家對我來說很容易搞混啊,因為華語太普及了。   夜鷺……不對,是黑冠麻鷺,牠在雲雪的爺爺回來以前就拍動翅膀離開了,牠是來這裡做什麼的呢?這件事情對我來說真的重要嗎?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知道……我想不明白,可還是會好奇,這份好奇心的來由又是什麼?我為什麼來這?我此時此刻在這個地方,經歷這些事情的原因是什麼?   啊,對了,這次有收到第四封信,是在上周二我還在美國洛杉磯時收到的,繼上次葡萄乾和牛油果的話題之後,她突然寫了這封信給我:   [學校的同學開始整天只說「很想談戀愛」、「那個人好好看」之類的話題了,升上二年級之後就多了很多很多我搞不懂的東西,還有好多很麻煩的事情,為什麼要有「月經」呢?又沒做什麼還要讓自己那麼痛,我們女生的身體到底是誰設計的?   但我在想的一件事情是,我感覺我融入不太進去新的班級。   雖然也有分班之後依然同班的人,但當他們開始聊起「喜歡」、「分手」之類的話題,我不知道,我總覺得我好笨啊,我是不是也應該去談場戀愛呢?這樣會好一些嗎?]   「……」   剛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現在的小孩……不對,我也才17歲而已,甚至都還沒成年呢。   總之,我想不到要怎麼回答她,於是擱置了這封信,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的信越來越沒辦法讓我打迷糊仗了。   森林裡,蟲鳴聲四起,悶熱潮濕的氣候環境搞得人心煩意亂,我和雲雪走了一陣子,在不知不覺間,像是拼貼畫一樣的生硬,竹林與樹林間隔了一小片只有狗牙根生長,日照充足的空地。   「喏,竹子。」雲雪拍了拍一根看不見頂的竹子,竹子馬上左搖右晃,發出了可怕的聲音,感覺整個竹林都在躁動。   跟森林不一樣,竹林長的很密,葉片又硬,光線明明能透到底下,卻讓人完全不想走進去。   尤其是在竹林底下生長著高過人的游草類植物時,看起來真恐怖。   「嗚……哇啊……」   「嗯?怎麼了?妳不是需要竹子嗎?這片竹林我們家很少會來,所以草都沒有除,看起來真厲害。」她兩手叉腰,一副「真不錯」的口吻,妳是日本人嗎?   「是……這樣啊……」   「嗯,話說這個……長得好高……」雲雪盯著游草植物特有的「假稻」,說著:「不知道能不能吃。」   「當然是不能吧……這可不是米喔。」   聽到我說這麼說之後,雲雪看著我。   「愛,妳的聲音真好聽。」   「欸?」   「不知道,就是這麼覺得。」她微微笑了一下,溫柔地看著我。   微風吹拂,彷彿在提醒著我們在現實中,而不是夢境一樣。   「雲……劉雲雪。」我要怎麼叫她才比較好,我看著她,她的表情是我看過最純真的,問這個問題好嗎?   「怎麼了?」   「妳會覺得問人問題……很奇怪嗎?」   日光映照著肌膚,微微的灼熱感但無傷大雅,依照影子的形狀來看,現在大約是中午,汗水沾濕衣服有些不舒服。   「爸爸常說:『求之若飢,虛心若愚』,我不太確定用在這裡到底對不對,但我經常問爸爸問題,他沒有跟我說過關於妳現在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從來沒問過他……呃……我不知道欸,問問題很奇怪嗎?妳覺得呢?愛?」   「……我覺得我已經得到答案了。」   「是嗎?」   我沒有回答她,我只是看著她剛剛看著的假稻,然後接著問:「那,雲雪妳……我可以這樣叫妳嗎?」   「當然。」   「妳對於『談戀愛』之類的,跟男女情愛有關的事情……看法怎麼樣?」   二年級……應該是和她一樣差不多12、13歲左右,她應該會懂,或是至少有一些想法吧。   「戀愛?」雲雪單手抱胸,然後一手托腮,思考著。   一分鐘。   兩分鐘。   三分鐘,在燥熱的天氣和逐漸喪失的耐性下過去了。   「戀愛……是什麼鬼?」   「嗯。」   意料之內,她打從外表就沒有「想要談戀愛」的樣子,女為悅己者容,她的話……   渾身肌肉和訓練傷疤。   她的人生,全都獻給「力量」這個單詞了呢。   話說回來,我要竹子做什麼?      「叮咚。」手機在午夜時分響起,發出白光來的屏幕躺在熟睡中的金髮少女枕頭旁,她沒有醒來,只是稍微發出了一點悶哼。   亮起的屏幕顯示的,是女孩等到半夜之後抵抗不了睡意而直接開著的APP。   而上頭,是這麼顯示的:   [抱歉,我回信這麼慢,妳的問題嚇了我一大跳,我不知道要怎麼回覆才是正確的,「同儕之間會有不同的想法是理所當然的,不需要覺得自己很奇怪。」這樣的話妳是不是聽過好幾次了?我感覺只要是成熟的大人都會這樣回覆妳,至少這是通用的,社會化的句子。   我到了一座小島,聽那裡的居民說,似乎是叫做「台灣」的地方,我很喜歡那裡,應該說,我對我所去過的地方都沒有什麼討厭的感覺,每件事情都是那麼相似,卻又有一點點的不一樣。   我不太確定妳會怎麼解讀更換班級、重新編班這件事,這不是一件壞事情,喜歡和不喜歡、交往和不交往也不是我們想做就能馬上去的,倒不如說,若是妳真的交了男朋友,動機卻只是「我想知道那是什麼感覺」,那對那個男孩子來說也有點太可憐了,至少我會這麼覺得,當下次,妳的朋友們再和妳說「交往」、「戀愛」之類的話題,就聽她們說完吧,然後給她們一個微笑。   至於月經……想像成在排毒吧,這是我一個朋友告訴我的,至少感覺會好受一點。]      鳥巢在大約凌晨一點才編好,光是調整大小就花了四個鐘頭,真是累死我了。   離開這裡,去往下一個國家前,我吃了雲雪說很好吃的竹筍粥,是叫這個名字嗎?我倒是認為可以再多加一些其他佐料,做成燉飯感覺還不錯,總的來說,雖然不到完美,但若以第一次吃的我來說,是可以接受的。   「真的不用我們送妳嗎?」雲雪這麼說。   「沒關係,我還想去看看其他地方,我在附近晃一晃再回港口,妳先去忙沒關係。」   「喔好吧,那下次見。」   「……」我看著雲雪,她的表情是真的在期待下一次的見面。   「嗯,下次見。」   回覆我之前的問題,人與人之間的連結什麼時候才會消失呢?   我想,應該是彼此都不再說「下次見」的時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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