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塊從離岸一百公尺處搭建到岸上的跳台,被人隨意堆放的金屬鐵罐,要是踢到了,肯定會發出聲響的吧。 「一個人都沒有……?」 快艇的引擎轟轟作響,一道嬌小的身影吃力的從快艇登上跳台的平面上,棕黑色木板發出了相當危險的聲音。 「不會吧?第一個城市就直接告訴我要減肥嗎?」 鼓起雙頰,她的下巴撐在釘滿鐵釘的跳台,兩手怎麼用力就是沒辦法撐起身子。 「像繩子一樣……左右……嘿咻!」 女孩好似鐘擺一樣左右搖晃雙腿,然後稍微用力,將左腿掛上。 「嗚咕……!我才不要……減肥呢!」用盡力氣終於踏上跳台的女孩喘著粗氣,說著:「我明明就不胖……一百五十六公分,四十九公斤還好了吧。」 雖然,從高中之後就只有體重在五十公斤以內浮動就是了。 「……」 拍掉了身上的木屑,用遙控器將快艇熄火後,女孩掃視了一下面前的景色。 「還真的一個人都沒有?」 古典風格的街道上有著一大片用磚瓦砌成的造型地磚,圖樣大多是灰色調的纏繞畫,在海岸的另一側建築區中,房子是一幢幢獨立的,與地面相異,宛若長條圖一樣聳立著的房屋有著各式各樣的顏色,窗戶的窗框也各不相同,巧妙的是,這一切彷彿被刻意設計過一樣,總的來說,是一座從看到的第一秒眼球就會被深深吸引的城市。 在寧靜的陌生城市中走著,女孩首先想找間晚上能歇腳的旅店。 「住宅區……希望要有旅社啊……膠囊旅館也可以。」 走過了一條條巷弄和圓環廣場,女孩並沒有發現店家,別說是旅社,連家餐廳都沒有看到,家家戶戶都是門窗緊閉,一股詭異的寂靜飄散在這座城市中。 然後,在她打算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她注意到了。 從兩棟對比色調的房屋防火巷弄中,隱隱約約能看見一雙手在畫布上作畫,但在她的角度來看只能看見畫布,看不見手腕以上的模樣,那個人的畫作是一幅油畫,並且作畫的速度好快,一下子就完成了構圖,女孩為了想看得更清楚,瞇起了眼睛,不自覺地越走越近。 —是畫家,跟媽媽一樣。 女孩的步伐相當緩慢,屏氣凝神,相當專注的盯著那雙在畫布上刷著油彩和抹刀的手,在她終於看清楚畫作內容時,眼前的其他事物卻讓她更加驚訝。 那雙手的主人,一位有著黑色中帶點挑染水藍色髮絲,綁著高馬尾,蛋白色雙眸沒有一絲朝氣,黑眼圈像是眼影一樣重的女孩。 她看起來和自己同年,沾染了顏料的稚嫩臉蛋上沒有一絲笑容,而是時不時的打哈欠,然後時不時的碎念著什麼,不變的只有緊緊皺著的眉頭跟沒停過,幾乎是毫不猶豫下筆的雙手。 讓女孩驚訝的不是這位畫家,而是在其面前列隊排成一直線,不對,這不能說是直線,他們幾乎擠滿了整個空間,整個像是人民廣場一樣的空間都塞滿了人,而在離畫家數公尺的前方,一張木椅,上頭坐著一位年長的男性。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一個人都沒有。 「那個……」 女孩向前踏了一步,支支吾吾的說。 —啊不對不對,妳說中文不代表對方也說中文啊! 然後隨即摀住嘴巴。 「……」 只有一瞬間,畫家皺著的眉頭鬆了開來,撇頭看了一眼女孩的方向,然後手中的畫筆向下一丟,精準的丟入放在地上的洗潔桶,而在洗潔桶旁邊的,一塊白板上,則是用日語、華語和英語寫著:「收費作畫,一次一美元。向我提出你的需求,我不懂日語外的其他語言,請使用翻譯,謝謝。」 僅僅只有一瞬間,畫家的視線便回到了自己的畫作上,她毫不在意的用沾滿顏料的雙手在臉上塗抹著,視線游移在端坐在椅子上的男性和畫作之間。 「……」女孩稍微端詳了一下畫家的衣著。 她穿著深藍色的工裝褲搭配白色長袖襯衫,襯衫上打著紅色的領帶與穿著黑色夾克,彷彿理所當然,她身上的衣服沒有一處是整潔的,到處都是褪色的、新染上的,與她剛剛自己抹上的顏料痕跡。 「OK。」畫家在沉思了許久之後,朝椅子上的人比了「OK」的手勢。 與開心起身觀賞畫作的客人相反,畫家長長的嘆了口氣,戴上幾乎可以說是唯一乾淨整潔的銀白色細圓框眼鏡,咬了一口全麥吐司,脫下眼鏡,再次皺起眉頭,看著另一位坐在椅子上的年輕女性。 —好厲害……都不會累的嗎? 從年長男子口中傳出了女孩從未聽過的語言,他將畫作捧起,然後說了幾句語調像是在感謝的話語後,在畫家的麵包底下壓了五歐元。 「(日語)これらの言語は読めないですよね? 書いてあります! 絵画 1 枚につき 1 ドル! それ以上でもそれ以下でもありません!(你看不懂這些語言嗎?上面寫了!一張畫一美元!不多不少!)」 「(日語)ああ...彼女は怒っています...(喔……她生氣了……)」 —原來是日本人啊……原來如此…… 女孩這麼想著。 畫家將五歐元紙鈔揉成一團,扔向男子,哼了一聲,說著「(日語)金持ってここから出て行けよ、この野郎(拿著你的錢滾蛋吧,混帳東西。)」 —不等等,他是在肯定妳啊…… 「也有這樣的畫家啊……」 因為女孩完全聽不懂這個國家的語言,於是她決定在這裡等待這位日本畫家結束工作。 女孩席地而坐,凝視著畫家認真的表情與迅速在畫布上渲染色彩的雙手,她在心裡把這位相當有個性的畫家和自己的母親做了對比,滿滿的疑問從心底冒了出來。 應該說,真不愧是一整個廣場的工作量嗎?起碼有上千人了吧,這位畫家一直到太陽和月亮都落下了還是沒有結束,在女孩也不敵睡意侵擾而熟睡後,不知道過了多久,畫家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叫醒了她。 「嗚嘿?……啊?」 『(英語)Can you understand Japanese?(你知道日文嗎?)』 第一個被五感接收的,是文法錯誤的翻譯軟體的語音,女孩睡意未消,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定睛一瞧。 「……」 是畫家的特寫鏡頭。 在心臟緊縮了一下之後,睡意全消的女孩睜大雙眼,滿臉漲紅的僵直在原地。 「……」 畫家皺起眉頭,看起來有點生氣的檢查自己的手機,再按了一次語音播放。 『妳能明白日語嗎?』 女孩先是愣了一下,看著畫家有點緊張的雙眸,她輕點頭,向不知已經忙了多久的畫家說道:「(日語)少しだけ…ただ…日本語が分かる(就一點點……只是……我聽得懂日文)」 她頓時淚流滿面,一邊哭一邊說著:「(日語)よかった……(太好了……)」 —突突突然就抱上來了!……媽、媽媽……妳家女兒被陌生人抱了!可是……她好像不是故意的……怎麼辦……好害羞!……是不是不要動比較好…… 「我……我一個人離家出走……嗚啊啊……」中間這一段聽不太懂:「到處都是……看不懂的語言……嗚啊……眼鏡度數又加重了……我該怎麼辦……哇啊啊啊……」 「……喔、喔喔……」 —所以才會一直皺著眉嗎?嗯嗯,我懂啊,一個人在外面生活很不容易的。 不對,她剛剛說「ぼく(bo ku)」嗎? 正當女孩想拍拍背安慰她時,畫家卻突然像是觸電一樣,神情嚴肅的看著自己。 「嗯哇!怎、怎麼了?」馬上撇開視線,心臟像是發動了的引擎一樣怦怦跳。 「……」 她的雙眸此時像貓一樣的充滿好奇心,蛋白色的瞳孔像是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真漂亮。 女孩仍然不敢動,只是堆出充滿疑惑的微笑看著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畫家。 像是要把自己的臉用雙眼記錄下來一樣,畫家一下子湊近到彼此能感受到彼此鼻息的距離看,一下子又會稍微碰一下女孩的臉,讓心惠嚇出叫聲。 「……」有點生氣的女孩鼓起了臉頰,正打算開口時。 「(日語)名前。(名字)」 「嗚呃……na……na ma?」 —名字……是問我叫什麼嗎? 女孩想了想,在地上用日語五十音做註解,寫下了「黃心惠」三個字。 「(日語)以心伝心……綺麗な名前ですね。(心領神會……真漂亮的名字。)」畫家擦乾了自己的眼淚,接著說:「私は小林川と申します(我的名字是小林川。)」 語畢,她看著灰白色的地面,今晚的雲層很厚,只有老舊街燈如風中殘燭一樣的一閃一閃,試圖照亮街道。 「ko ba ya shi……小林….ka wa……川?」 「很少見的名字吧,明明是全國排名第九的姓氏,卻用沒有人拿來當作名字的川來幫小孩取名,父親他……真的是很過分的人。」 「會嗎?我反而覺得川,妳的爸爸應該……該怎麼說那個詞……」 心惠沒有學習過日語,只是媽媽的秘書有稍微讓她看了一些日語的雜誌而已。 「(日語)頭いい?(聰明?)」 「不、不是……『看得遠的人』?應該這麼說才對嗎?」 「怎樣都好。」川的臉上也像是天空被烏雲籠罩一樣,顯得黯淡無光又憔悴。 「怎樣都好是……什麼意思?」 「怎樣都好就是怎樣都好的意思。」 沒有等心惠回應,川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然後接著說道:「在這裡睡覺會得風寒的,走吧,去我住的地方。」 「風寒?」 —他是要說感冒嗎? 不行,我是聽得懂一些日文,但太艱澀的我還是不懂啊。 「妳果然也不是日本人,對吧?妳來自哪裡?唉,算了,不重要,當我沒問過吧。」 川一面打哈欠一面走向自己的畫架,然後背起一包看起來相當沉的麻布袋,說道:「不想跟我睡一起的話,就至少蓋件毯子,這座城市沒有旅店,而且很冷。」 心惠沉默片刻,自己好像有聽過在日本有個詞叫做「僕娘」,是在稱呼那些用ぼく為自稱的日本女性。 「……」靜靜的看著川。 —撇開這些不談,這人的說話方式可真彆扭。 明明就是在關心人……直接一點啦! 心惠站起身,早就沒有人的廣場原來有這麼大,自己只專注在川和其他的人,她覺得自己應該好好的在這座城鎮待一陣子。 川一語不發地經過心惠的身旁,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平靜,倒不如說是過於疲倦,連步伐都是連拖帶拉的。 —就這麼放她走真的好嗎?可是,我們今天才剛認識…… 「……」看著川離開的背影,心惠心底一直在掙扎著,她看起來需要幫忙,但我幫得上嗎? 越來越遠的身影,直到完全隱沒在下一個巷弄中後,心惠才回過神。 「哼嗯….走掉了……」 —明天……她還會來嗎?想跟她介紹一下媽媽呢,感覺他們會很聊得來。 拿出了小帳篷,心惠內心澎湃、雀躍的想像著川明天的反應,接著熟練且迅速的在三十秒內完成紮營動作。 那是一頂迷彩野營帳篷,在網路上的售價是16.59美元。 隔天,川沒有出現,但他在心惠的帳篷裡面放了一張西卡紙,上頭是形似簽名的塗鴉與「給心惠:有機會再幫妳畫似顏繪,我走了,下次見。」的字樣。 那是用行書字體書寫成的文字,不只會畫畫,他還會寫毛筆嗎?真是個厲害的人,雖然,只有名字是漢字,其他全部都是日語就是了。 暖烘烘的陽光穿過了帳篷的細縫,和晚上厚重的雲層不同,白天的光照充足,在帳篷裡,能夠聽見外頭傳來的些許說話聲。 「哇……」只探出了一顆頭,心惠看了看周遭。 「嗡……」 在帳篷裡面,被心惠放在角落的手機,突然震了一聲,這對於長年都把手機提示音設成靜音的心惠來說,是相當奇怪的一件事。 更奇怪的,是在這之後便安靜下來,沒再發出任何聲響的手機。 「這手機也用很久了啊……差不多該換……嗯?」 幾乎把手機當時鐘在用的心惠,在螢幕上看見的,是自己從升上高中之後便沒再使用過的應用程式通知。 [(波蘭語)Jakoś to będzie.(事情總會有辦法)] 「這是在說什麼……」 —惡作劇?但為什麼是我?而且這句話看起來也不像是要惡作劇時會說的話…… 心惠看著手機,這還是她這幾年來第一次這麼長時間盯著螢幕看。 但無論看幾次、怎麼看,上頭的文字和它所提供的資訊都沒有任何增加,增加的只有被耗費的時間以及懸浮在腦中的疑問而已。 「就像是寄出郵件之後正在等待回覆的對方一樣,回覆是一種禮貌呢。」心惠陷入沉思。 —但是,為什麼?這句話是想表達什麼嗎? 『事情總會有辦法』……我現在沒有遇到問題,還是他想指的是自己有問題,但是使用這個APP來當作舒壓管道? 「也是有這個可能……這樣的話,我好像就不該回覆他……」這句話才剛說出來,心惠便馬上反悔:「可是……啊……不回覆的話……」 就在經歷了三五次的「回」與「不回」拉鋸戰之後,心惠一邊吶喊著:「啊!算了啦,隨便。」 —不管怎樣,不想被當成沒有禮貌的人。 第一封信應該是用來自我介紹的吧?對方卻不這麼做,有什麼原因嗎?單純想要匿名? 一邊將輸入法用到久違的波蘭語,輸入了她想到的第一句話,按下傳送。 最後,她回到醒來以前的姿勢,長嘆一聲,說道:「才剛起床而已……腦袋就感覺快壞了。」 —如果是指昨天那位的話……確實是『總會有辦法』呢。 突然在腦中浮現的,是昨日畫家的面容。 真希望能再見她一面呢。 埃及大開羅地區,吉薩省— 炎熱的氣候與沙塵清晰可見的pm2.5濃度讓興許人都包上了頭巾與披上長袍、披風,唯獨男子,從下了飛機之後就一直坐在大廳,他已經在那兩個多小時了。 「嗯,埃及果然合適。」滿臉笑容,與經過的空姐對視了一眼。 「?」 包著包頭,踩著高跟鞋的女空姐腳步一個踉蹌。 「啊,您身體不舒服嗎?」男子起身,摟住了昏睡過去的空姐,滿臉愁容的說著:「有人嗎?來帶她去休息室吧。」 「嘶……呼……」「嗯……呼……」 原先吵吵鬧鬧的機場大廳,此時靜悄悄的,只有機械運作的細微聲響,無一例外的,所有人都睡著了。 「哎呀?都睡著了?那可真難辦……」 男子朝著監視器的方向看去,腳步不急不徐的走向寫著「非請勿入」的門,然後倒地不起。 「……」 一片沉寂的機場大廳,從男子倒地的那扇門後,隔著防彈玻璃製成的單面鏡小窗口向外看的,是一位滿臉鬍渣的中年警衛。 小心翼翼的從內側開啟門鎖,他又一次向外望去,確定沒有人在附近以後,才轉動門把,到真正打開門的過程都沒有一絲怠慢的注視著周遭,推開門的同時,也用左手拉出了腰際的銀白色手槍。 擦得發亮的皮靴將面部朝下的男人翻身,警衛凝視著他的面容,然後轉過身,亦步亦趨的走回剛才的房間。 「你還真細心。」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警衛兩腿一軟,和空姐一樣暈了過去。 「欸咻……來……你得好好扮演『福斯•米蘭諦』這個人才可以,不然我會很傷腦筋的。」 「嗯……來看看……把這裡……還有這裡替換成這裡的影片延長……然後把監視器系統關閉………」 戴著橡皮手套,將警衛身上的衣服換成和自己身上一模一樣,然後哼著歌,關閉供電系統與警備系統,鎖上門。 「麻煩……真麻煩。」 穿上了全套防塵裝,從警衛室走出,將警衛的姿勢調整成與自己手中的手機照片一樣,他撇頭看了一眼方才的女空姐,說道:「無關人種和性格,但跟性別可有關了。」 「男人在惡夢中死去,女人則是惡夢的根源,所以也不能活著,這就是我的力量。」 「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問題很好,但太普通了,換點別的問題吧,一直回答這個很無聊,我不喜歡無聊的感覺。」 這裡不是機場,而是骯髒不堪的小巷子裡,潮濕的環境與自己脖子上的項圈讓她困惑不已。 「妳的惡夢是被當成奴隸嗎?像達利特那樣?」 拉扯著手中的鏈條,女人被牽引著,撞上了一旁的污水與廚餘糞便。 「嗚噁……」 「這麼快就要吐了?等一下會有更加與妳相配的骯髒事物哦。我不是說了我很討厭無聊的感覺嗎。」 他的臉上,掛著一點也不像是笑容的詭異表情。 「無聊啊……我也很討厭呢……呵呵呵……」 面前的女人,則是咧著嘴,眼睛彎成弦月狀的笑著,她散發出的氣場是強烈的「危險」,男人渾身上下的細胞都彷彿在尖叫一般,冷汗頓時從毛細孔滲出,速度快得讓人以為是自己的鮮血噴湧而出了。 一瞬間,場景回到了機場大廳,男人捂著嘴巴,胃酸攪得刺痛,一股反胃感讓他不由得摀住嘴巴,但凌駕這一切的,是隆起的褲襠拉鍊處,難以言喻的性興奮讓男人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是誰?她的名字…… 模糊不清的視線是因緊張而導致的眩暈,他吃力的走出警衛室,恥辱和與之矛盾的性快感使其興奮不已,但,他待不了太久。 「長時間單人或短時間範圍……我為什麼要這樣定規則呢……」 —總之……要先離開這裡…… 先離開…… 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