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4|閱讀時間 ‧ 約 108 分鐘

指揮家曉雨

1.

在夢裡,女子經常會意識到自己正處於「咖啡廳」。

夢中她就坐在二樓靠陽台的位置,那裡有三張低矮的小沙發,還有幾張小圓桌靠在玻璃窗頭,而女子就坐在從樓梯數來第一張的位置。

女子手裡握著好幾張樂譜,是德國詩人所寫的快樂頌(An die Freude),由貝多芬改編成第9交響曲第四樂章的歌詞。

「啊!朋友,何必老調重彈!還是讓我們的歌聲,匯合成歡樂的合唱吧!」

(Freude!Freude!)

在心中朗讀著這一段曲子,腦中傳來熟悉的歡笑聲與回應的歌詞。

(Freude!Freude!)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處在夢境的正中央,看著各種人走過來走回去。


在那之中,有名紅色小洋裝的小女孩舉起手裡的飛機,喊著飛機廣播的口號穿進那些桌子與沙發的迷宮之中。

身後還有四位小朋友跟在她的後面,眼裡像是只有那輛波音747存在似,歡笑聲與跑步聲從身後逐漸遠去。

「各位旅客您好,歡迎乘坐本航班飛機。預計空中飛行時間為744小時。現在飛機即將起飛,空服人員將進行最後的安全檢查,請您坐好並且繫緊安全帶,還有豎直椅背和小桌板。

另外本次航班全程禁菸,請不要隨意吸菸喔。祝您有趟愉快的旅途,謝謝!」

小朋友們打開陽台的大門,強烈的氣流湧入室內,有刊登多項音樂比賽選手報導的報紙、漂浮在空氣中正在晃動的音符,還有外頭刺鼻濃烈的海水味道。

——外頭是可怕的黑暗,沒辦法看清楚地識別更外面有什麼,只有無止盡的黑暗,也許那一頭只有虛無的空間也說不定。

此時屋內打下淡黃色的燈光,透過眼前的玻璃窗戶撒在外頭的陽台的桌子與椅子上面,她這時才注意到正前方有一名年輕的少女,被靠著玻璃牆坐在她正對面的外頭,似乎就看著更外頭的黑暗沉思著。

那是一扇很高的落地窗,細長又顯得十分透明,彷彿與室內隔絕的那樣的絕對,只允許室內的光火穿透到外頭的世界,室外封閉著整個室內。

她心想,那個少女為什麼隻身一人在那裡呢?

少女身穿白色休閒服,身旁放了包粉紅的帆布包,纖細的四肢與柑橘色的後髮根,飄著白色熱水氣的黑咖啡與淡淡地哀傷。她就這樣望向另一頭那一側滑起手機,有時翹起那雙飽滿的大腿與無奈地垂下雙肩,有時用腳趾勾起白色的夾腳拖把玩著,嬌小飽和的左腳大拇指令她感到平靜。

手裡的電話不斷地跳出各種訊息,似乎對於電話另一頭來說十分不滿意這行為。

要說為什麼會特別注意到她呢?

女子也不知道,就如同在黑暗中有一道徐徐的微風,撫過她的心頭之上,那是令她撕裂般心痛的錯覺。

宛如海面上浮起陣陣皺痕,一弧一弧地隨著海風吹向岸堤,就那樣撥動著、平穩地、沉著地抵達少女的心房前敲了敲三下門。

「是我,快點開門讓我進去妳的世界吧。」海風說著。「在這樣憋著的話,會像氣球那樣『蹦』地被吹爆喔,『蹦』掉後就沒辦法復原了喔。這是很恐怖的事情,妳懂嗎?」

少女沒有回應,只按下手機螢幕的按鍵敲了三下變暗的螢幕。

「現在還來的及,只要一點點就好。只要一點點的把氣放出來,打開那一點點門縫就能夠把它釋放出來。」海平面上的皺紋見見變的更深,海風像是要把汽球吹得更遠那樣使勁地撥動著。

由於少女背對著看不清楚她的表情神色。只見她站起身子像是想通了些什麼,脫下腳上的白色夾腳拖,將兩隻包緊手裡的手機。

——狠狠地丟向外頭。

緊接著她握緊雙拳,抬起頭喊了些什麼。

一切都太突然,女子錯愣的看著眼前這一幕,對於少女的行為她心裡只有想到:「這樣丟下去的話,砸到哪個倒楣鬼就尷尬了。」

可是那抖動的肩膀,與隨時快爆發出來的情感,還有那雙注意到少女的視線後的轉過頭的眼神。

強風吹亂了她的頭髮,飽滿的劉海與滑順的髮絲蓋在她的臉頰上,而那眼裡是複雜的情緒,憤怒、難過、不被人理解的痛苦。

她,似乎對著玻璃牆內的女子說了些什麼,可惜我們距離三公尺的玻璃牆是那樣的厚重且隔音良好,什麼也沒有傳達的到,只有身旁那被孩童們開過的大門縫裡傳來強烈的龍捲風聲音。

意識到這一點,披頭散髮的少女哀傷笑了。

她想對外頭的少女說些什麼,可是眼前的玻璃窗像是厚重的城牆那樣,什麼都無法傳達到另一頭。

——室外封閉著整個室內,絕對的黑暗壟罩在外頭。

她想: 自己必須做些什麼才對。

「不行喔,大姊姊。」紅色小洋裝的小女孩擋在身旁的門口,這樣跟女子說。「飛機要起飛了,必須繫好安全帶坐在位置上才行。」

「什麼起飛了?要去哪?」她慌忙的起身,卻發現自己被一條安全帶緊緊固定在椅子上。

小女孩露出平靜的笑容,輕輕地要將玻璃門給關上。

「沒事的,只要飛機飛到銀河光道上就能解開安全帶,在那之前大姊姊只要閉上眼睡一覺就好。沒錯,閉上眼睛慢慢地~慢慢地睡下去。」

厚重的眼皮緩慢地落下,只得聽見遠處大門關上的聲音,還有大腦裡傳來「Freude!Freude!」的聲音,而那一名小女孩就這樣消失在黑暗裡。

最後,彷彿看見外頭的少女頭髮被風吹開的面容,一股苦澀的鐵鏽味從嘴裡擴散,流過喉嚨無聲地進去肚子之中。

——那是張擠著臉,快要哭出來的側顏。

隨後一群從黑暗裡湧出的魚群帶走了她,就那樣什麼也沒有留下,包含白色的夾腳拖、粉紅色的帆布包、少女自己。

夢,斷在這裡。


2.

「小魚兒,出生在漆黑的大海。

沒有見過炙熱的太陽,沒有見過冰寒的月亮。

只有不斷地向著上方游著,游著游著。

有時吃著從上頭飄落下來的水藻,有時躲避些恐怖的大魚。

遵循著與生俱來的本能,游著游著。

——只為了逃離這個漆黑的世界。」


閃光,閃光。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記者們紛湧而上,許多麥克風朝著曉雨問了很多很多問題。

「是狀態不好嗎?」「聽說跟團員起衝突是真的嗎?」「有議員的父親當後盾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她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伸出手示意拒絕任何的採訪,筆直的走進高級轎車內。

蹦!厚重的關門聲。

扶起額頭後她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在後照鏡下的她顯得十分疲倦。

司機小黑遞了杯咖啡,露出溫柔的表情說道:「小姐,辛苦了。」

「嗯,謝謝了。」曉雨接過咖啡,小口小口的喝了起來。

小黑是曉雨父親請來的司機,是一名講著生澀中文的外國黑人,理著清爽的頭髮與黑色酷酷的墨鏡,體貼人的個性與紳士般的舉止讓他在女子間討論度很高。

對於曉雨來說,小黑則是她少數能夠談心事的朋友。由於政治立場時常像這樣引來不少問題,雖然對應那些記者方面她頗有心得,但對於自己堆積起來的壓力來說就顯得頭疼。

車子駛向高速公路,綠色的分隔島與逐漸拓寬的道路上發生陣陣「喀咚、喀咚」的聲音,綠陰陰的樹木在天空的那一側壓了下來,豆丁大小的麻雀群飛過樹頭使向天空。

曉雨就這樣靠著椅背,什麼都沒想的看著這些風景。

那些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對於自己來說可能是一眨眼後就會被拋向後頭,然後又有其他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又來到眼前。

來到、離去。

像極了人生的寫照,二十六年來所遇見的種種。

「話說小姐,你聽過國境之南嗎? 意思是國境的南邊,國家的南邊,淡淡地歌詞。」小黑唱起了歌手范逸程的國境之南,打開車窗享受著午後淡淡地山風。

「你也知道我是古典樂出身的吧?」曉雨撇過頭一臉不愉快,似乎對於突如其來的流行樂感到不滿。

小黑也習慣曉雨的這副德性,只能關上車窗專心開著車。

「小姐啊,聽些流行樂總不是壞事啊,不至於全盤否定吧?而且國境之南考可是出自日本作家的書名喔,很有意境呢。」

......曉雨當然知道,打從國小時這首歌早已唱的苦瓜爛熟了。

國境之南,屏東恆春的事情自己當然可熟了。

可是她也不願意做更多的解釋,轉移了話題。

「今天為了接下來的演出去跟團長吵了一架後,沒想到記者們不知道從哪裡聽見的風聲,躲在大廳門外埋伏著我,他們就不能乖乖地坐在辦公室打著那些可有可無的新聞嗎?」

沒錯,今天曉雨是去談團長擅自接下的演出,也就是明年的音樂祭的事情,不論是曲子與演出地點都是早已決定好的事情,可是一想到團長摸著光凸凸的頭一臉抱歉的說著: 「沒辦法,贊助商那頭跟我們會長有很深的交情。」而且說是對方在協會那裡指名我們來演奏,實在是不能推託。

最重要的是: 指名要曉雨來負責擔任指揮,並且也指名了合作的鋼琴家。

「這些當然沒問題,我向來不畏懼挑戰。可是呢,居然選擇『李海』,那個不懂得合作、獨來獨往的鋼琴家。不行,我跟他簡直八字不合,光是想到要合作就知道完了。」看曉雨的表情就知道,她與李海間的關係到底有多差了。

小黑這時問了一句:「我記得李海對小姐沒有惡意啊?怎麼會討厭成這樣呢?」

是啊,單論這一點來說李海對於誰都沒有這一類的情感,只是自己單方面討厭對方而已。

「他腦袋只有裝著鋼琴與樂譜的男人,聊什麼都會往這方面去想,可以說是他是鋼琴笨蛋,拿下無數獎項後依舊專精在自己音樂的男人。」

說到這,小黑也懂了曉雨為什麼這樣討厭李海了,可是又沒辦法直說出原因這一點,讓小黑實在不明白。

小黑只能轉個彎來回應她的話題:「李海他只是贏過小姐很多次,論音樂知名度來說還是小姐更勝一籌吧?」

「這只是大眾眼裡,我可不這樣想。」曉雨想著想著氣憤的將冷調的咖啡一口氣灌進嘴裡。「那個人太純粹了,所以沒辦法容下任何人的音樂啊。」

——音樂就是這樣,越是追求越是能夠感受到自己跟他人不同之處。

何況要演出的是需要合作的高難度曲子,曉雨真不知道上頭是怎麼想的。

小黑無奈嘆了氣,一想到接下來要說出來的話而感到不安,對於小姐來說這是必須的,這一點老爺也就是小姐的父親也曾說過,這也是困擾著她的心魔。

(放大了不該放大的,反而忽略了更加重要的。)

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這件事情不是由小黑來說出來,而是能夠由本人來察覺......但小姐也是經歷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才造就現在的模樣,沒辦法立刻察覺到啊!

所以老爺才這樣安排啊,指名小黑擔任今天的司機。

此時的曉雨終於發現了不對勁,本該下國道交流道的岔路口小黑卻順著那一群魚群車潮,跟著那股中國沿岸海流一路南下。

「是不是錯過交流道了啊?」看著被車潮甩掉而遠去的交流道口,她不解的眨了眨眼問著,想著開了上百次車程的小黑怎麼會犯下這個粗心的錯誤呢?又不是第一次開這條路了。

「嗯,沒錯喔我們就是往這條。」小黑露出潔白的牙齒,面帶微笑地筆直看向前方。「我們今天目的地不是回小姐的宿舍,而是......」

打開電子儀錶板,上頭秀著國道的路線與大大的紅色箭頭,有紅色限速的圓形標誌與磁性的電子導航聲音,但曉雨注意到的不是這些。

(目的地: 屏東恆春)

這更加讓曉雨不解,為什麼這時候改去恆春了呢?她想到的只有父親達成目標的嘴臉,還有小黑無奈地接下任務的臉。

都忘了,小黑可是曉雨父親的下屬啊!?

「老爺特別交代,一定要這個時候才能說,這樣才能有點驚喜感與神祕感。『曉雨事前知道的話肯定會逃跑,倒不如先騙上車後慢慢解釋比較實際。』老爺是這樣說的喔。」小黑裝著曉雨父親的嘴臉,一本正經地說著狡猾的話語。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曉雨很快就冷靜下來,一臉不悅的等著小黑說明。「父親說的很對,這樣的話我不會立刻跑開。可是......如果內容只是閒來無聊的惡作劇的話——我一下車立馬搭公車回去。」

她是認真的,小黑能清楚感覺的到後背傳來的視線,面對上萬人能夠精準指揮與魄力的演奏,她——林曉雨是國際級的演奏家(conductor),曾統領百人樂隊年輕的女強人,不依靠家庭背景腳踏實地的努力,靠那雙銳利的眼神與認真的個性贏得多少人的掌聲呢?

後照鏡下,及肩的黑色秀髮與端莊姿勢的女指揮家,正在等待自己的解釋。而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一名要說明這一切由來的人,如果說的不好聽惹怒的話,小姐一定會拋下自己獨自回去。

——他,只能緩緩說出那些內容。

隨著時間的推移

來到下午五點的屏東恆春,此時炎熱的天氣忽然降溫之下許多飛蟲們開始盤據在屋簷的下方,馬路上往來的車輛與遠方沙灘上傳來眾人看夕陽的雀躍聲音傳入曉雨的耳中。

脫下外套的曉雨,擦著汗水拉開前方的鐵門,由於背對著太陽的關係,眼前的木屋打下的巨大的黑影,從原本五彩斑斕的世界到陰暗的角落,她卻習以為常的拉起行李走上木板台階。

這裡是她從小生活過的地方,也是記憶中熟悉的地方。沒有什麼可不可怕,尤其過了這十四年間這裡還是保持著原本樣子就讓曉雨感到安心。

一想到就在剛剛小黑開車經過市區時,那些記憶中樸實無華的街道變成七彩LED燈火招牌的商圈,開滿速食店賣著油炸食物給外縣市的遊客們吃,擠滿公車站牌在排隊的人潮,一切都像是變了個樣。

對不準琴鍵的手指,錯亂的音符。

一想到小黑說的話語,在木屋的門口曉雨停了下來思考著。

「『接下來一個月擔任國小合唱團的指揮顧問,並且最後一天與李海一同上台完成合唱團的演出表演。』這到底是什麼整人節目嗎?」

甚至不給曉雨磨合的時間,李海則是以神祕嘉賓的身分演出當天參加演出,名義上是公益表演,可是她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父親的安排與團長在背後策畫的計畫。

話雖如此,曉雨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不這樣做的話,她是不可能與李海一同演奏的,身為指揮家絕不允許一個未知的變數,這與他們之間的恩怨無關,有的是身為指揮家所擁有的尊嚴。

推開厚重的木門,曉雨用手帕摀住口鼻朝裡面探了探頭,沒有想像中十多年堆積而成的灰塵,沒有老房子太久沒打掃的臭味,有的只有點亮燈光下像是打好蠟的的地板,以及平穩地懸掛在頭頂的吊式掛燈。

「最近是有人來打理過嗎?」曉雨拉著行李進去了屋子,從玄關的正面可以看見餐桌與身後的廚房,右邊微微半開的門縫裡能夠看見一台沉睡的平台式鋼琴,那裡在記憶中好像叫做「白名鋼琴室」,小女孩時期的她時常來找白爺玩時,一進門都會先跑到餐桌上抱起裝滿餅乾的玻璃罐,拉著白爺的手進去裡頭享受著音樂的洗禮。

平靜地海風、淡淡地鋼琴聲、白爺厚重的嗓音。

這裡讓曉雨重新找回熟悉的感覺,彷彿那些往日的種種都還是昨日似的。

對準的琴鍵,懷念的音符。

此時曉雨這才想到還有一名小夥伴,不知道過了十幾年間是否過的很好,她在餐桌上整理完行李後匆匆忙忙地回到前門玄關,順著記憶的潮流來到了旁邊荒無人煙的空地,爬滿在圍牆上的川七與佈滿大花咸豐草的草皮,只有蜿蜒的石頭步道裸露在那之上。

「也是,都已經十幾年了啊。」看著這片沒有打掃過的草皮,就已經知道另一頭的狗屋裡早已狗去樓空。

那隻狗名為毛毛,住在前方的玉蘭花樹下,那是由橘色大盆子與廢棄木頭桌子打造而成的居所。那一年毛毛剛滿一歲十分嬌小,需要用毛巾啊毯子啊把裡頭鋪的溫暖舒適,父親當年還喜歡在這兒種些盆栽與打理空地上的花圃,白爺的話則是種下這一顆玉蘭花樹的人,聽說當年是因為毛毛喜歡這棵樹才會在這片角落定居呢。

那是小小的朋友,最愛的小世界啊。

突然感到一股鼻酸,心臟像是被揪住那樣,很想做些什麼的心情在胸口徘徊著,卻被一股強烈的北風壓了下去,陷入那幽深的黑暗裡。

「汪汪,汪汪。」後方傳來的狗叫聲,還有人走過來的聲音。能聽到狗氣喘吁吁的跑著,後方跟著狗過來的人也加快腳步著。

「毛毛,等等啊跑這樣快的。啊,曉雨妳來了啊,歡迎回家啊,毛毛一聽說妳要回來可高興壞了,都一把年紀還這樣激動呢!」

輕柔地聲音,猶如春天微風吹過悅耳的長笛聲,是時隔幾年不見的聲音。

轉過頭,只見一名女子拉著一隻毛絨絨的狗朝這裡走來,那是知性成熟的美,是迷倒眾生的存在。

她,髮鬢向後盤繞呈現完美的弧型,裸露出來扇貝形狀的耳朵,低垂的眼角惹人憐愛,還有右眼下方的痣點綴出那自然的美感,後方翹起來的Z字型髮尾更是無懈可擊。

她名叫英子,是曉雨大學時期的同窗閨蜜,也是住在屏東鎮上的同鄉,聽說她在畢業後就回到家鄉的國小擔任音樂老師的職務,是曉雨十分敬佩的人。

穩重,平等待人且細心溫柔。也難怪會來當國小老師啊,真是個天職呢。

「好久不見~~英子,已經有4年有了吧?」「是4年又3個月啊!誰啊這樣忙都不回訊息,想找時間聚一聚都會說: 『這禮拜有表演,下禮拜又有新的安排那樣。』想約都約不到呢~~是吧?」

英子對毛毛眨眨眼,毛毛附和地叫了一聲「汪」。

「......我很抱歉,會找時間請妳吃草莓蛋糕,美麗動人的女神英子小姐請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

「哼,不要呢。」「汪!!」

「英子~~英、子,拜託原諒我啦。要我做什麼事情我都願意做~~」

英子遮住嘴巴竊竊地笑了笑,曉雨這才注意到上當了這一件事情。

「這可是妳說的喔,說話算話的曉雨(眨眼)。話說一段時間沒見面女人味變的這樣成熟十足,要不要讓我好好檢查檢查一下呢?」她就那樣撲了過來,緊緊把曉雨抱在懷裡,一隻手輕輕地壓著頭另一隻手摟起腰。

「等等等等,英子冷靜點啊。」本以為會上下其手,結果英子就這樣抱著曉雨,撫摸著曉雨被汗水打濕的頭髮還有顫抖的身子。

一股淡淡地花香撲鼻而來,腦袋有點酥麻酥麻的感覺。

「沒事的,沒事的。這裡沒有變很多,妳看毛毛跟我都還在,大家都還在這裡,這裡還是曉雨的故鄉喔。」

......真不愧是最好的閨蜜,一眼就看穿曉雨的心境,那些拋下她的事物似乎在一點又一點的回來。

「汪!汪!」毛毛在旁邊抱怨著,感人的重逢場景下卻被晾在一旁,自己只能在腳邊來回繞圈圈發出「嚶嚶嚶」的聲音。

「糟糕,忘記餵毛毛吃飼料了,要不我們先回屋子如何?」英子她鬆開手,輕輕地牽起曉雨的手回到木屋。

曉雨記得,那是雙充滿太陽溫暖的手溫。

回到屋中,英子在廚房熟練的下廚,她們就隔了一扇門的距離聊起了天。

「所以妳回來是因為妳爸爸的關係嗎?」

「對啊,英子妳聽我說喔,父親他們聯合起來把我騙回這裡,直到幾小時前我根本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情啊?」

曉雨抱怨著,英子卻表現的有興趣繼續聽著。

「小黑送我到這裡之後,就把行李與鑰匙交給我,說什麼: 『這裡是接下來生活的地方,會有人來跟我說明詳細事情。』然後找了個要趕回家吃飯的藉口居然一溜煙的跑了!沒錯跑的比逃跑的山羌還要快,把我丟在這裡什麼也沒說很多!」

英子雖然背對著她,但嘴裡喊著「阿呀,這樣讓我怎麼開口」那樣自言自語。

「拜託妳可是林曉雨,真的要回去的話沒有人能阻止妳,國際級指揮家(conductor)的妳,不論對待音樂或是生活可以說是無人能及。」

原來英子是這樣看著我啊? 曉雨這樣想著。

「也許在她人眼中我是這樣吧,身來受到眷顧而踏上音樂之路的人,不知不覺間得到現在的地位——反而讓我覺得自己是多麼平庸的人......嗚嗚!」

英子塞了一塊豆腐到曉雨的嘴中,用手指比了個安靜與咀嚼的手式。

「抱怨可解決不了問題,這也是妳大學時常說的話。」英子關起大火,與她對上了眼睛。「是因為李海嗎?能讓曉雨心煩意亂的人只能是他了。」

她,解開胸前的圍裙,摺好後掛在牆壁上,自然的坐在藤椅上靠著背。

「李海他啊,怎麼說才好呢,就是個太認真、只專注音樂的人。啊,曉雨也是認真的人喔,你們卻是本質上『認真的點不同』這一件事情要去意識到。」

「那麼我這樣問好了,曉雨你喜歡音樂嗎?彈奏音樂時在想些什麼呢?」英子這樣問著,可以感受出來好閨蜜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開導著她。

——但對於這個問題,曉雨沒辦法輕易的回答「喜歡音樂」與「享受著音樂」。沒日沒夜的在曲譜上畫下重點,隔天還要接著為了演出與人討論,這些日子早已讓她忘記了什麼叫做「享受」。

「我不知道。」她這樣回應著,英子也意識到了什麼選擇停止話題。

「好吧,反正還有一個月可以慢慢來,既然是曉雨自己決定的話我尊重你——樓上房間打掃過了棉被跟用具都放在床上,一上樓的話應該能看見。」英子說著,牽起毛毛的繩子向外頭走去。

「嗯?這麼快就要走了嗎?」久違的見面卻走得這樣乾脆,這讓她心中想多留下英子多待一下。「我們可以聊聊其它的啊,例如這四年裡英子你做了什麼,當老師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之類的啊。」

英子搖搖頭,表示沒辦法。

「明天星期一,總要回去備課啊......雖然我覺得我們很快就能見到面啦,不急著今天就把話題聊光啊。」

她就像是小精靈一樣,打開門後輕踏的小碎步走到外頭,然後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對著屋內喊了這樣一句話:「明天十點記得來國小的音樂教室,合唱團的大家都會準時到!千萬別遲到了喔~」

「汪汪!」

語畢,一人一狗消失在夜色之中。

只留著曉雨思考著。

「我什麼時候有提到過,自己是回來擔任國小合唱團的指揮?」曉雨就這樣不解的關上門,幸福地享用英子好吃的飯菜。


那是在上床睡覺前想起,英子前不久有交代過一件事情:「知道嗎?這裡有個有趣的傳聞喔,想聽嗎想聽嗎?」她搖晃著半紮的後髮,打量著曉雨的眼神裡似乎在盤算些什麼。

曉雨當時正忙著在收拾行李,隨口回了句:「都行啊,這裡還會有我不知道的傳聞喔?」

「當然,這傳聞也是我從學生那兒聽起。」英子放下手裡挑菜的手,饒有興致的說道:「聽說凌晨12點時,孩子們都熟睡大人迷迷糊糊地加班熬夜的時間裡,會聽見奇妙的聲音。那是海風聲與浪濤聲的夾雜著一段歡樂的聲音,有人說那是『年輕人半夜不睡覺揪團跑去看海的聲音』,也有人說『那是樹林裡的樹洞發出來的回音,更有人提出『這不是人類的聲音』喔。」

沒錯,尤其在這幾年的更多人聽見。

聽見身旁的海邊裡傳來不明的聲音,卻從未有人敢去確認,就連校方與市公所都下令加強巡邏,避免真的有人半夜摸黑去海邊遭遇危險。

「不是人的聲音?那會是怎麼樣的聲音啊?」話題引起曉雨的注意,腦中想像著飄浮在空氣中的那些浮游生物,順著夜晚那強烈的陸風飄離沙灘,那個陸風就像一陣龍捲風發出「呼呼、呼呼」的聲音,浮游生物舉起透明的觸鬚像是乘坐遊樂設施那樣「WRYYYYY」地叫了起來。

「那個聲音很不好形容,如果要形容的話像是夜鳥的叫聲,還是真的像是樹洞的回音,或是風飛砂聲也說不定。」

「龍捲風!」曉雨想起些什麼,從遙遠的記憶中想到這一個詞,那股強烈的龍捲風在外頭轉啊轉著,巨大的聲音以及把一切吞噬殆盡的破壞力。

玻璃窗陣陣發抖,厚重的大門緊閉著。

「不錯,就是像是龍捲風。愛情就像是一陣龍捲風那樣~來的快去也快。」英子開玩笑說著:「所以曉雨啊,答應我千萬不要孤身一人半夜跑去沙灘喔,如果你被龍捲風捲走的話......我也找不回來喔。」

拎起手中的蔬菜,記憶中的英子停止了話題消失在廚房的門縫中。

曉雨起初把這一段話當玩笑話,想著閨蜜口中說的故事不外乎是謠言、是加油添醋的傳言、是有常識的大人們嚇小孩的故事。

——曉雨卻格外在乎,自己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頭頂的吊燈晃動著,細長的藤蔓陰影照亮了整個室內,敞開的窗戶外印入眼中的是高潔的月亮,還有一排灰陰陰的防風林與海浪的聲音。

她知道自己不該胡思亂想,要想想李海跟合唱團的事情,那些與專業有關的事情她無法妥協,不論心情好壞或著喜不喜歡,一旦事情成為了「專業」,勢必要拿出一點成績讓人信服。

沒錯,我是專業的。

專業的指揮家(Professional Conductor)

沉重的眼皮緩緩落下,嘴裡不斷地自我呢喃著。

正確地,完美的,專業。

「這樣活著不累嗎?」有段聲音這樣問著,話語間十分輕快奔放,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話,又像是近在耳邊那樣清楚。

「曉雨啊,現在的妳沒辦法意識道我們的存在,我們只能在單方面的對話——聽好了喔這很重要。」

有一道光點降落在頭頂,輕飄飄地散發著白色的光芒,他不降落也不跟著那陣風離去,停在半空中的光點這樣說著。

「龍捲風很著急,他在外頭來回繞了十三圈不肯離開,只因為『月圓之夜』就快要到了,這對於他來說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論是我們還是曉雨都很重要喔,請好好記著。」

意識模糊的狀態下,曉雨只感覺自己化作一條淡黃色的小魚,在身體內胸腔與腹部間來回繞著,時不時撞到骨頭與輕薄的皮膚發出清脆的聲音。

她感覺自己在很小的玻璃缸內,繞不出眼前的世界那樣。

「別著急,時間到來之前妳必須找到『火紅花』、『水晶雲』、『銀色的天橋』。」

光點轉了一圈身子,忽明忽暗散發出淡淡的光。

「要如同海浪般循序漸進那樣,一點點耐心的『等待』、一點點冒險的『勇氣』,最終我們會在盡頭裡一同『歌頌』。」

什麼等待?勇氣跟歌頌?

「曉雨啊,妳乘著北風回來時不知道我們多高興,可如今的妳知曉深海黑暗卻害怕地躲了起來。不再彈奏鋼琴不再歌頌這裡的故事。天啊可憐的孩子,究竟吃了多少的苦頭。」

(呼~呼、呼~呼)

龍捲風在外頭催促著,光點逐漸漂離。

「我們還會再來的,記得要找到『火紅花』、『水晶雲』、『銀色的天橋』,不能忘記不能忘......」

——Freude!Freude!


3.

「小魚兒,穩穩地不要著急。

機會總是會到來,只要循序漸進總會有辦法。

要有一點點的耐心、一點點的勇氣、溫柔地擁抱那一點點的希望。

不要去在意那些大魚的眼光,他們只是忌妒著你。

不要離開我們所乘坐的海流,黑暗就在你我周圍。

——抵達目的地前要有耐心的等待著喔!」


老實說,曉雨不擅長教人。

何況要準確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坐在教室前方鋼琴桌旁的她,思考著這些奇妙的問題。要知道對於音樂來說天賦遠大於一切的同時,能夠引進門的「導師」就是其中一個關鍵。一位好老師能夠勾起學生的興趣,甚至能夠發掘出學生從未發現的才能。

那些當老師的真的很厲害,尤其眼前的英子(老師)以輕鬆幽默的口吻在講台上清楚地講解那些正確發音的重要性。

「聽好了喔,人能夠發音的部位有分『鼻子』、『喉嚨』、『胸腔』、『丹田』,鼻子能夠使聲音變尖變非常細喔,像這樣『叩叩』『叩叩』。」

台下二十幾名學生笑了出來,有個舉起手問老師這是山羊嗎?

「不,山羊的話要用『頭腔共鳴』,像這樣嘴巴O起來吸一口氣發出『咩』~這樣叫,這有點困難大家可以回去試試。」

「根本叫不出來啊!!!!」

有個男學生站在椅子上裝模作樣的「咩~」了一聲,隔壁桌的女孩們笑著拍著手說著「好厲害喔怎麼做到的啊。」

男孩得到女孩們的稱讚後得意忘形起來,開始用各種部位發出奇怪聲音博得大家的眼球。

整個教室處於半失控的狀態,這一點在教室旁的曉雨感嘆到: 「果然是一群國小生啊,這樣還能參加不到一個月的演出嗎?」

撇過一眼,發現英子正面帶笑容看著她,似乎早就料到學生們會失控的反應,卻又不打算加以制止地等待什麼。

曉雨觀察著眼前敞開的鋼琴蓋,還有預先放好的「瑪莉有隻小綿羊(Mary Had a Little Lamb)」琴譜,上頭貼心的黏了一張橘色小便條,簡略地寫了以下內容:

「好好享受我為妳準備的舞台吧 BY 貼心的英子」

「......這是要我彈嗎?」她扶起額頭揉了揉太陽穴,她這樣想著。

好吧,既然要我彈的話那就彈。

閉上眼,將意識緩緩沉下去。

想像自己身在一片大草原,自己化作一名舉起鈴噹的牧羊人,輕輕地在這草園裡敲了一聲,那是清脆響亮的聲音。

在這邁入暖和的午後太陽下,音符引領著風撫過小草,還有跟隨在後面的那些小羊們跑過來的聲音。

(Freude!Freude!)

身為一名專業的牧羊人,必須時刻引導羊群進入對的位置,每敲響一聲的鈴噹時要舉起木杖告訴羊群下一個要到哪邊,排好隊伍喊著口號,正確地、完美的,專業。

(Freude!Freude!)

直到耳裡隱約傳來快樂頌的旋律,她這才感覺到一切的不對勁,手裡的鈴噹變成一台泡泡機,嘴裡的聲音只能發出Freude!Freude!的聲音。

一陣海嘯淹沒整片草原,上頭有個龍捲風在旋轉著,太陽消失了草原消失了羊消失了。

突然想到昨晚的夢,光點在那兒所說的: 「歌頌」,所謂的歌頌究竟是什麼呢?

為什麼這陣子時常聽見不存在的聲音呢?為什麼要找上她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呢?

鋼琴聲停下,四周傳來小朋友的歡呼聲與掌聲。

她睜開眼,看見英子靠著鋼琴露出溫柔的笑容,像是說「辛苦了,接下來交給我就行。」。

(這不本來該是妳的工作嗎?)

她暗自抱怨著,眼神狠狠地瞪了回去。

當然英子不在意的跟著學生們介紹起曉雨:「老師請來的助教很厲害吧,她可是有個『魔法師』之稱的音樂家喔,不論是鋼琴或是指揮的事情可難不倒她!相信大家都有猜到了~~沒錯!我們這個月的演出指揮就是請她『曉雨助教』擔任。」

大家眼神滿臉好奇湊了過來,劈哩啪啦~劈哩啪啦問了很多很多奇怪的問題:

「曉雨助教!除了鋼琴外妳還會彈其它樂器嗎?」

「助教,第一次來這裡嗎?要不要大家帶妳逛逛呢?」

「助教助教!妳跟英子老師是什麼關係呢?看妳們從剛才一直眼神交流。」

當然這些是女學生問的!連眼神交流的事情都被察覺這一點,曉雨暗自警惕自己絕對不能小看這些學生,現在的小學生太恐怖了!

「好了好了,助教可是大忙人不會每堂課出沒喔,所以下堂課開始大家不要缺席,好好地準備演出的事情。聽到了嗎?」

英子合掌歪了頭,聽著學生們認真的回聲:「好~」

算準時機那樣,英子她拿起鋼琴架上的琴譜快步的逃離這裡。

哪曾想曉雨右手早已放在她的右肩膀上,緊緊握著不給她任何的機會,然後輕輕地繞過髮絲來到耳邊,呢喃地說著:「什麼時候才能聽妳的解釋呢?」

「咦!——當然是等等啦,阿哈哈~」琴譜搧著風裝作沒什麼事情,但是一緊張右耳就會發紅的小習慣瞞不過曉雨的眼睛,也許英子很多事情瞞著自己也說不定。

「那麼我們現在就去談談如何?」曉雨怎麼可能給英子逃的機會呢?「就只有妳跟我,好姊妹。」

理所當然,是曉雨牽(抓)著英子的右手(不放妳走)一起離開了教室。

時間來到下午音樂教室旁,英子失去以往的從容低著頭跟曉雨道歉著。

「抱歉,是我跟伯父這樣提議的!」她這樣說。「一聽見曉雨最近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我們這兒剛好指揮的人抽不了身......有曉雨在的話那就沒問題了!一人頂千萬軍馬那樣。」

「也就是說出主意的是英子,爸爸他們採納了建議成為了共犯是嗎?」曉雨無感情的聲音這樣說。「英子知道我現在的心情嗎?」

「誰知道阿!」英子當然想這樣喊,可是一想到自己最要好的閨蜜就吞下了這句話。

「毛毛牠可想妳了喔,還有賣菜的阿姨跟每天早晨在鎮上廣場做著老人操的阿公阿婆們。」

「毛毛的話我很抱歉......但後面那些人是怎麼回事啊?全都是記憶中不認識的人。」

阿呀,被發現了。英子現在就是這個表情。

「妳不會想偷跑回去吧?留我一人面對接下來的演出,沒有指揮只有播放器傳來的CD伴奏,孩子們只能咬著嘴唱些枯燥的合唱。」

「倒也不至於離開啦......只是心情不知道該放哪裡,畢竟被大家矇在眼裡阿。」

這時英子笑了出來,拍了拍曉雨的肩膀露出溫柔的笑容說著: 「沒事啦,曉雨就是這一點率直的個性才好。」

——因為妳被大家愛著呢。

「就當作是來度假,來陪陪我吧~」英子這樣抱了上來,溫柔的拍了拍她的背。

眨眨眼,楞神的曉雨看著情緒開朗的英子,心裡想著卻是另一件事情。

英子是不是變了很多啊?是露出笑容的次數,是如願當上老師後個性開朗了起來?

過了4年難免會遇上不少事情,從中了解到什麼後加以吸收變成自己的,然後再繼續面對下一件事情。

如果是英子的話,一定會不斷地去成長吧。

曉雨像是懂了什麼也跟著拍了拍英子的背這樣說著:「畢竟還有四年的帳還沒還呢。」

「什麼四年,是四年又三個月!」兩人分開,她眼睛瞇成一條線這樣笑著。「這一個月要連本帶利息還喔,曉雨。」

什麼阿,果然還是熟悉的英子阿。

兩人不約而同笑著。

時間來到傍晚睡覺前,曉雨靠在二樓臥房的窗戶邊想著今天所發生的事情,不論是久違彈奏鋼琴的喜悅感,或著是與英子抱在一起時就像是回到大學時期的親密感,還有如今心裡殘留的淡淡失落感與逐漸發寒的指尖觸感。

——開始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些什麼?

外頭的木麻黃隨著海風的吹動下陣陣敲擊窗戶,上頭倒映出橘黃色的檯燈,還有從英子手裡收到的「快樂頌」琴譜,整齊的放在書桌的中間,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打開來。一想到在錯覺裡的巨大龍捲風,把那些珍藏寶貝的東西一一帶走,琴聲、親友、美好的回憶,消失在那中心的螺旋之中。

「快樂頌」在歷史上一共有兩次改編,一次是由德國詩人席勒在200多年創作,那一年的他剛從另一個作品「強盜」中取得了巨大成功,進入了人生中一次旺盛的創作時期。不同於強盜那反專制思想的青少年心理,快樂頌更頃向於更加快樂與神聖的。

也許在席勒的眼裡,人生中不單單只是反專制思想,有的更多是那些更加美好又歡樂的事情。

曉雨一直覺得席勒在這一點的造詣很高明,強盜就像是一團熊熊的烈火,他點燃了每個人心中想要追求自由的衝動,不滿社會體制的現況與無力改變的怒吼。他們追求的是更加純粹的自由,打破一切框架的力量!

沒錯,就跟龍捲風一樣。

強大地、自由地、吞噬一切。

當然,這時的快樂頌是沒有歌詞的。是由後來貝多芬加入進第九號交響曲第四樂章時才被賦予文字。

第四樂章分十一個部分,在大型演奏裡這就像是場清唱劇,大致上是由暴雨般定音鼓到不斷想要奏出「快樂頌」樂聲的管樂,然後進入第三部分開始詮釋快樂頌的主題,不斷地漸進式增加莊嚴神聖的氣氛,最後經歷過急快歡樂的高潮下畫下句點。

中間可謂非常精彩,不論是第七部分採用雙主題賦格,還有第九部分呈現出莊嚴的行板昇華,所以在大型的演奏下裡屬於常客的曲目。

......當然對於國小生與一名鋼琴家的組合來說,勢必不會照著原曲的步調走,中間的對抗與雙重主題到莊嚴的行板需要的樂手實在是太多了。因此為了讓大眾能夠更直接享受到快樂頌就出現了改編版的合唱團版本。

以第十一部分為衍生,由樂手與合唱團以卡農曲方式進行歌唱,透過卡農造成的起伏連綿的形式,以及輪唱的方式更能塑造出這是由合唱團為主體的畫面。

最後在以「擁抱吧,萬民」作為結尾,這是由英子加以改編後所得出來的結論,還記得英子在下午時有提過這一件事情。

「原曲太過於神聖了,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夠平易近人一點。」她皺著眉頭說道。「畢竟有伴奏鋼琴手,這一點可要好好拿來利用利用才是。」

「可是伴奏只有鋼琴的話音質不會顯得太過單調嗎?」曉雨在當時就想到這一個問題,想說如果是英子的話早就想好解決的方法。

但是,英子是這樣回答的。

「沒阿~~能變化的元素太少了!怎麼可能有辦法有太多的變化啊?」

傻眼,英子居然會說出這種話?放在大學時可能明天會下暴風雪了阿!?

瞧曉雨那吃驚發楞的表情,她笑笑地拍了拍肩說著「超乎想像時會發神這一點,完全沒變呢。」

沉穩地,自然而然地把一疊琴譜交給曉雨。

「我們還有妳阿,曉雨。」她這樣說道。「國際級的指揮家(conductor),如果是妳的話一定可以的。」

——當然這種不負責任的做法,可對於剛說完要還時間債的曉雨而言實在是無法推託。

回到現在,喝了一小杯熱甘菊花茶躺回了床上,起伏的胸膛之上是熟悉的木質屋頂,還有笨重的棉被裡傳來灰塵與黴菌的溼答答味道,時不時能感覺到草蓆地墊那曬過太陽的溫暖。

忙碌的一天,令人懷念的一天。

曉雨閉上眼睛。

這時候大地開始顫抖,靠近海邊的位置傳來了「呼~呼」的聲音,透過木麻樹木間的反彈與迴盪,傳過了樹洞發出了更大聲的呼嘯聲。

龍捲風就在黑暗的大海那頭,頂著頭頂的上眉月般身形若隱若現,它這樣對著曉雨說道:

「小姑娘,妳跟白爺完全不像阿。」那是厚實笨重的聲音,好比如在聲音上頭蓋上厚重的棉被團,然後拉高音掉才能發出的聲音那樣。

「什麼不像,你又是誰?」曉雨身穿著擔任指揮時的服裝,黑色的西裝外套與禮服的白襯衫,還有質感較為堅硬的紳士鞋,及肩的短髮順著服裝向後梳了半圈。

這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沙灘上,朝著漆黑的大海問答著,如果在外人來看的話這幅場景實在詭異,可如今的曉雨感覺到自然而然那樣,就像是走在路邊被人搭訕有一搭一那樣的感受。

「好問題,我又是誰小姑娘又是誰?」龍捲風捲起來灰色的雲朵,抵在形狀像是下巴形狀的那頭沉思著。「我只記得時間還沒到......妳來的太早了,小姑娘。」

「我在找東西,好像叫做一株『火紅花』,有人跟我說必須要在『月圓之夜』前找到......到底是誰要我找的呢?」曉雨說著說著也陷入了沉思,想不起來很多的事情卻又知道自己必須找到這些東西。

「嗯,火紅花我倒是有頭緒。」龍捲風轉了一圈,飄浮在空中的紅色的羽毛落在海平面上。「如同火燒般鮮紅美麗,卻生長在急湍的潮流能見度低的地方。想當初長滿這一帶區域呢,只可惜現在都看不到了。美麗的火燒之花,大家的花園。」

紅色的羽毛漂浮在海上起伏起伏著,龍捲風感嘆地說了句:「看起來都死光了呢。」

「死了?那還能找的到嗎?」

龍捲風上下晃了一下點著頭。「當然可以,小姑娘。」它開始移動著,從海上慢慢地接近著曉雨。「只不過妳要幫我點小忙,一點點的小忙。」

「完成後你能告訴我在哪裡的話,可以阿。」她心裡想著總比沒有情報來的好。

龍捲風又更靠近了些,漸漸強力的風將周圍的葉子與砂礫捲了進去。

「瞧妳答應的這樣乾脆,很好很好。這個忙不多不多,只要完成的話甚至能直接給妳火紅花,看在今天聊天能聊這樣愉快的份上,我就來小提示一下小姑娘找這些東西的原因。」

龍捲風拔起樹木捲起海水,許多不知道名字的小動物們慌亂的抓著手邊的樹幹躲避著。

曉雨異常地堅信,這條龍捲風沒有任何地惡意,它只是憑著本能行動著,那些破壞力是與生俱來的,這些與它本性無關。

「白爺在這裡留下了件『寶物』,一直沉睡在這裡等待著誰來喚醒它。沒錯,那個人就是——」

——就是妳

——妳雖然跟白爺完全不像,卻有顆更加純粹的心。

——如果是妳的話,一定可以的。

4.

「火紅花生長在硬梆梆的礁岩,在湍急的海流與陽光著不太到的大海裡,肆意地綻放火紅的色彩,如同夕陽下緋紅色的天空顏色,告訴著大家我就在這裡,我沒有被消失!

——為了活成自己想成為的模樣。

——這樣大家就能夠幸福了嗎?

這天一大早6點,天色還沒全亮整座城市還沉睡在溫柔鄉,有一個人影拎起一桶從倉庫裡挖出來的竹籠,手裡還握了把夾子。

就這樣走在還沒發燙的沙灘上,聞著海水特有的海藻味撿著垃圾。

此人名為林曉雨,提了不知道多少次她是名門千金大小姐的同時,更是國際級指揮家(conductor)。

可能是回到了家鄉緣故,她也開始心血來潮地做些事情。沒錯,只是一早起來時突然冒出的念頭,就是心血來潮來著,她想要把這一片沙灘給處理乾淨,還給這片土地一個乾淨的沙灘!

雖然隱隱約約跟昨晚的夢境有關,但俗話說的話: 「萬事起頭難」,有念頭時就要循序漸進的去完成,不給自己偷懶與找藉口的時間。

比起夢境,轉換心情來去面對之後的合唱團演出更為重要。

曉雨這樣想著,開始了流著汗水的早晨工作。

到學校時已經是中午時候的事情,眼前有一名女子趴在音樂教室的桌上正處於腰酸背痛的狀態,另一名女子無奈地用手壓著她的肩膀按摩著。

畢竟這種體力活的工作,剛開始就會是這種情況阿。

「英子~右邊肩膀也要!」

「好好,這邊我用手肘喔。」

「嗯~~就是這個位置,力道剛剛好。」

那個融化成水一樣的是曉雨,她小瞧了恆春酷熱的天氣,頂著太陽下一個人撿了一圈沙灘垃圾,最後來到學校時已是強弩之末。

不,這時候用「渾身無力」來形容也不為過。

「是說,怎麼會想要一大早去淨攤來著啊?」英子捲起袖子這樣問。「不符合曉雨的作風喔。」

「那我的作風該是什麼模樣,威風凜凜女中豪傑?」她弓起身子示意著英子。「真的只是心血來潮~」

「哼~心血來潮阿。」用力全身壓了上去,兩人像是雙色烤團子那樣疊在那兒,好在音樂教室平時呢是關上門,不然被些教導主任阿還有校長看到的話黃河就洗不清了呢。

「咕~嘎,妳在幹嘛啊?」「都怪曉雨的心血來潮,我也沒力了。」

曉雨踢著腳,對著壓在上面的英子反擊著。

「就說了是心血來潮,絕對不是思考合唱團的事情來去轉換心情!」

「看吧,就是去轉換心情才搞成這副德性。」英子瞇起眼睛,輕聲地這樣說著。「曉雨,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喔。我本意要妳來幫忙不是增加妳的負擔阿,這一點是我跟伯父最在乎的事情。」

嗯,她這樣回應著拍了拍英子的後背該起來了。

「我知道,所以才會想去做些心血來潮的事情。這一次是我的疏忽......抱歉讓妳擔心了。」

「下一次記得叫上我,我會用些把柄抓些孩子來幫忙的。」

不,那樣的話是威脅了吧。

但可以看的出來英子是如此看重曉雨這個朋友,心裡有些暖呼呼的。

她想著,自從回到這裡每天都遇見那些暖洋洋的事情,逐漸填補著早已發寒的內心,就像是在伸手不見的深海裡仰望天空,隨著浮力與海流的推動下感受著更上層太陽光的照射。

——世界多了份名為美好的色彩

「話說英子,如果提到火紅花妳會想到什麼?」

「火紅花,火紅色的花......鳳凰木吧,就是畢業季節時盛開的鮮花花朵,濃密的花朵遠看像是火燒樹那樣鮮豔。怎麼了突然會起這些,畢業多年想念起校門口的了嗎?」

曉雨搖頭,聽著敘述感覺不像是火紅花,如果是火紅花的話應該是要生長在急湍的潮流之上,能見度低才更能顯現她的獨特火燒般的顏色。

總感覺跟今天心血來潮在淨灘時有關,說不上來的思緒就像是指揮時跑掉的節拍,明明能清楚知道這一拍子錯了,可是怎麼指揮總會在那環節出錯。

「沒事,突然想到這世界上是不是有這一種花。」

「阿,這樣說起來鵝鑾鼻那區有開一家小型博物館嗎?那兒似乎有展示過曉雨妳口中的火紅花也說不定,只不過那間的館長可不好相處呢,上一次帶小朋友去校外教學總會說些: 『不要奔跑不要喧嘩吵鬧!』,整個氣氛鬧的可僵了。」

英子板起臉來,似乎真的想起討人厭的回憶。

「總之有機會可以去那兒看看,但願曉雨不要碰上那個討人厭的人。」

之後英子因為下午還有課,她們聊完後曉雨聽著她的建議來到了那一間博物館。

與其說是博物館,更像是一間小型的展覽館那樣,天藍色的屋頂與白色的牆壁,受到海蝕而大面積生鏽的柵欄,還有門外售票口貼著假日收費: 成人票50元的大牌子。

曉雨心想: 採六日的收費機制是為了賺遊客的錢嗎? 一般來說應該要寫說平日收費多少假期收費多少來這。

這當他這樣想,前方傳來風鈴般清脆的嗓音,宛如森林的微風吹過樹梢發出的清脆沙沙聲,更上頭的露水落到湖水時的聲音那樣好聽。

坐在櫃檯前的小姐,正低著頭處理些什麼事情,直到曉雨靠近時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真難得平日會有人來,需要導覽解說的話可以說一聲喔~」

近距離一看才發現,她正在將盒子裡的貝殼一一擦拭後整齊放在桌上,有天藍色、粉紅色、灰白色、橘黃色呈現在眼前,令曉雨好奇的搭上一口話。

「這些都是展示品嗎?」

導覽小姐睜大眼睛看著,露出親切的笑容回答道:「不是喔,單純是興趣收藏。」

「興趣收藏阿,想必這一帶的這種漂亮的東西都很了解對吧?」試探性的問了一下,曉雨不給對方回答的機會說著:「其實我最近在找一種花,她生長在湍急的流水之中,又在能見度低的地方,有人稱這種花叫做『火紅花』不知道這裡是不是有?」

導覽小姐聽到這個詞,眼神隨之一亮地看著曉雨。

「那不是指『紅珊瑚』嗎?」「紅珊瑚?」

點頭,她這樣解釋道。

「如果是在其它地區的話,第一個時間會想到「鳳凰木」,畢竟長在樹上那種醒目的地方,遠看就像是火紅的火朵一樣。

可是如果是在這裡(墾丁)的話,那可就不一樣了喔。」

帶著曉雨走進裡面,一個個展示櫃呈現在眼前,有的是墾丁沙子的解說,有的是特有的地理環境與歷史物品,最後來到最大張的展示桌,上頭寫著:「紅珊瑚」。

「墾丁,是長滿珊瑚的國度,許多人慕名而來浮潛就是為了目睹水下的世界——也就是水下的花園,珊瑚礁。說點冷知識,珊瑚其實不是「植物」喔,而是「動物」。」

所以火紅花這種稱呼是俗稱,現在可沒有人這樣叫了呢。

「事實上一株珊瑚是由上千萬種珊瑚蟲組成,不斷地分泌出碳酸鈣形成的骨骼,也曾被認為是寶石的一種呢。」

聽著解說,看著展示在上頭的紅珊瑚模型,卻與想像中那種鮮紅色的美麗沾不上邊的錯覺。

「這個有實體嗎?」「妳瘋了嗎?紅珊瑚數量非常稀少,有些更是被列為瀕臨絕種動物的名單側,放這種保全不完善的地方就像是跟小偷強盜說:『快來偷喔』感覺是一樣的。」

她後面還補充:「當然這裡很窮酸,館長又很摳的情況下不會進這種東西在裡面。」

「那麼現在在野外還能看的見這種嗎?」

「不行,這幾年珊瑚白化太嚴重了,更何況一株珊瑚要生長可能需要千年以上——這個議題太少人重視啦。」

「是阿,話說導覽員在這兒做很久了嗎?總感覺在哪聽過妳的聲音似的。」

她輕輕遮住嘴,彷彿偷偷笑了一聲。

隨後搖著頭表示:「沒有喔,我只來這兒擔任『幾年』罷了。」

「是嗎」也許是錯覺。

——腦海閃過「童年時似乎也遇到過類似的事情」。

記憶實在太過於模糊,曉雨搖了搖頭後只能準備離去。

而導覽小姐卻面帶微笑,像是知曉些什麼卻又不打算解釋更多,像狐狸似眉梢往上翹,眼睛瞇成一條直爽的眼線,嘴角輕柔地一彎露出小巧的酒窩。

愣了神,眼前像極人間美景。

直到柵欄門口時——吹來一股強烈的海風。

「曉雨阿,妳要找的東西其實不難找,也許就在妳身旁也說不定呢~呵呵。」

壓住頭髮,眼睛睜也睜不開,只能聽見海風裡傳來的話語,那些告訴著她的什麼的話語。

風停下時,她被眼前的場景嚇到,出乎大腦思考的畫面呈現在眼前,不得不去接受眼前的事實。

柵欄門早已鎖上,那兒上頭還掛著平日公休的字樣。

更裡面的門窗緊閉,不像是剛剛有人來過的痕跡。

詭異的情況,也許頂著大太陽曬昏了頭也說不定。

——因為阿,剛剛那個聲音很明顯是「叫著她的名字」來著。

曉雨意外的接受了這件事情,這幾天太多太多奇怪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也許是這個原因她反而在意在「紅珊瑚」上,也許找到這個東西才是解決的關鍵。

可是心中一想到那個名字,似乎又在哪兒聽過盤繞在她的心頭上。

——琉璃,妳究竟是什麼人?

隨著太陽西下,炎熱的沙灘溫度漸漸散去。

想說心血來潮碰點運氣的曉雨,拎起竹籃走在沙灘上撿著垃圾。

一想到「珊瑚白化」有可能跟垃圾有關,心就沒法靜下來的回到沙灘上撿著垃圾。

「全球暖化」、「環境破壞」、「垃圾汙染」。

腦中本來該想些合唱團的事情,如今的自己卻只想幫上曾經照顧自己的環境一份心力,撿些垃圾這種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好,事後被擔心自己的英子罵也罷,活得很不「指揮家」很不夠「投入音樂」也好。

自己就想做,才會願意騰出時間來幫忙。

彷彿聽見遠方傳來呼喊聲,有一人在沙灘的另一頭大力揮動手臂,緋紅色的夕陽打在那柔順的長髮上,對方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笑著喊著:「笨蛋曉雨,果然會跑來這裡。」

嗯?誰是笨蛋阿!?

「笨蛋英子,妳又懂些什麼了嗎?」「妳不說我怎麼懂阿?」

「「也是啊!?」」

兩人搞笑的相聲,吵的後方的小朋友們都跑過來湊熱鬧。

「老師老師,曉雨助教怎麼會在這裡啊?」

「可能也想學我們『心血來潮』來探險啊。」

「助教怎麼這樣狡猾!?」「寶藏是我的。」「不要把垃圾都撿光啦,留些給我們。」

英子小跑步過來,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臉這樣說:「果然妳很在意阿,這裡。」

她瞇起眼睛,只是走向沙灘撿起一塊石頭。

「有孩子回家路上看見妳在這裡,就想說是不是在找什麼寶藏來著,跑來找我問說:『有這種好事居然不找他們』,他們就如同妳看到的,都跑來當免費勞力了。」

我可沒有說是撿垃圾喔,他們到現在還以為是找寶藏各種撿垃圾呢。

英子將石頭丟向大海,在那上頭彈跳了三下後沉入水中。

「我不會過問曉雨妳在做什麼,合唱團這兒呢交給我負責就好,只需要參加些排練就好,正式上場前我想盡可能讓那些孩子自由自在的享受著,其餘幕後事情就交給我們大人去做就好。」

她似乎有些失落,卻無可奈何地撇過臉頰。

日暮低垂,眉月露出一角偷窺著大地。

這時才注意到,原來眼前的她心裡是這樣想的阿。

「英子,真的這樣子就好嗎?」

——不像大學時一樣彈奏美妙的鋼琴

——兩人相互磨合完成一場又一場的演出

——對於音樂的熱情,妳才是最深愛的吧

一語勝過千萬,這不是找李海擔任伴奏的問題,而是躲在幕後的英子本人究竟是怎麼想,為什麼不一起演出呢?

「因為阿,這是那群孩子們的主場阿。」她堅定的回應。「而且也是讓曉雨跟李海磨合的契機,對於孩子們的教師與妳的摯友來說,這是最正確的決定喔。」

正確地,完美的,專業。

此時的曉雨才意識到,英子處處都是關心著自己與那些學生們,從來不提起自己究竟想怎麼做,只因為成為了自己心中一直想成為的教師,僅僅這樣就好。

緋紅色的夕陽打在英子細長的長髮上,散落的髮絲任由海風吹著,染上那血紅色的色彩,與那散開來純粹的美麗。

像極了火燒的花朵,在深海(現實)之中綻放的紅珊瑚(美麗)。

快樂頌究竟是什麼呢?頭一次自己心中湧出了這個疑問詞,追尋著自由與快樂之下,藏著多少在身後默默付出的人們,那些像英子那樣不被人察覺,專心的打磨色澤在深海之中引領著大家前行的光輝。

——那麼英子最後也能夠幸福嗎?

現在的曉雨沒辦法說些什麼,只能在心中默默發誓絕對要改變這個現況。

夜晚裡曉雨重新審視了那些琴譜,從中發現了些端倪。

「說道快樂頌,一般人都會想起孩提時吹奏著長笛,有幾位小孩在前台歌唱著,老師則擔任伴奏彈奏些簡單的快樂頌合弦。」

那麼如果是以國小公益演出而言,無須過多的編排與特別的合弦伴奏,只需要在4分多鐘的主要琴譜上作為改編就好。

但如果要凸顯整個樂曲,如果是單純用重複的旋律還說是行不通的,因此才會適當的才用原始速度慢慢加快到急板,最後來到莊嚴的最急板。

這就像是一家子其樂融融在餐桌上歌頌著禱告,隨著歌唱有更多人的人加入,最後天神下凡一同莊嚴的歌頌完成這琴譜。

——當然原版的第四章中間穿梭許多的快板與不快的快板來呈現。

那麼,是不是有突破口可以讓英子的加入呢?

這樣想著時,窗戶傳來敲擊聲音。

剛開始曉雨沒有注意,只認為是海風吹動著樹枝,正巧砸到玻璃窗戶上罷了,沒什麼值得在意的。

隨著夜幕降臨,熄上燈火曉雨深深沉入睡夢之中。

——曉雨,快起來。

——大夥們都要出發了,再不起來就晚了喔。

出發?出發什麼?

睜開眼睛,有幾對白色的眼睛正看著自己。

那是銀白色的魚頭,嘴巴開合開合露出些許的泡泡,他們就漂浮在半空中正緊緊盯著她。

「我們嚇到她了?」長的細長的那條這樣說。

「沒辦法阿,誰叫曉雨還只是個孩子,都還沒見過些大場面呢。」比較胖的那條這樣說。

「都閉上嘴巴,人都發楞發楞聽著我們說話了。」全白的那條這樣說。

另外幾條一聽見後,急忙推到更後面。

看來全白色那條才是首領阿。

曉雨打量著四周,這裡是昏暗的空間,四周充滿著礁石與看不見盡頭的上下空間,只見空中隱約有些閃爍的錯覺,似乎是星星在閃爍那樣子,十分特別。

「這裡是?」她這樣問著。「很奇妙的地方。」

「說奇妙也很奇妙,這裡有黑暗包覆著我們有些安全滿,而且也不缺些食物,上面那頭都會有吃的掉下來。」全白色的魚這樣說著。「但大傢伙們很常出沒在這裡頭,所以我們時不時都要向上移動找尋新家的位置,如果能有些好鄰居就好了阿。」

大傢伙?那是什麼?

「這樣一直搬來搬去不辛苦嗎?不能搬到一個地方定居下來安定生活嗎?」

好問題,如果真的能定居的話我們早就定居了。

有條魚這樣附和著。

「嗯,畢竟妳還小不懂事情可多了阿——沒有地方能夠一直待著。不論是身旁的夥伴更或是家阿住所阿,妳跟我們都要去順著海流一路前行,順應海流懂嗎?」

她點點頭,似乎懂了些什麼。

「海流會告訴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哪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讓我待上好一陣子。」全白色的這樣說,轉了一圈又看著曉雨。「只不過特別的日子要來臨了......龍捲風在上頭轉啊轉著,很焦躁地等待著我們——因為『月圓之夜』即將要來到,我們必須乘上海流游的更快一些。」

有點迷迷糊糊的,她揉了揉眼睛感覺眼皮很沉重。

「看,是海流。海流來了,大夥們我們要搭上!」

她感覺到身後有幾條魚推著,慢慢地浮了起來——隨後是強烈的失重感,然後一股強烈的氣流把她捲了起來。

——Freude!Freude!

——龍捲風在等著,月圓之夜即將到來。

——四海之內皆成為兄弟。

「很快就會來到,歌頌這一切吧。」


5.

「瞧,看見空中那朵灰色的雲了嗎?

那是團『星際雲』喔,通常身旁會伴隨著一條長長的『大裂縫』喔。

透過輻射下,紅色、綠色、黃色顏色會逐漸顯露出來,就像是一條黑暗的車道,垂直地將天空劃分出那條明顯的界線。

沒錯,就像是水晶一樣美麗。

——如同千古不變的美麗色澤

——凝視著大地

——星際雲在另一頭焦躁著」


「今天我們來點不一樣的練習模式好了。」英子在上午的音樂教室裡這樣跟學生們說道。「男中低音與女中音一組,然後女高音與男高音一組~~我們來玩場小遊戲!」

她非常地熱情,可以說是熱情過頭了也說不定。將室內的桌子併攏化作一條楚河漢界,英子則站在中間的位置,手裡拿著指揮棒。

「老師這是要做什麼?」

「老師老師,我們等等要比賽丟球嗎?」

「中低音的男生,等等別拖我們女中音的腿喔。」

中低音的男生吐著舌頭,跟身旁的女中音扮起了鬼臉。

當然英子雖然拿著指揮棒卻只略懂些手勢而已,並非是指揮相關的專長,想不透的曉雨坐在講台角落的鋼琴旁看著。

「哼哼,大家還記得合唱時的站位嗎?例如老師站的位置是『指揮』,而面對前方的大家就是『合唱團』,反之身後是『觀眾席』,有意思吧。」她解釋著規則。「接下來老師會請曉雨助教負責正式指揮的位置,助教每隔一輪會面向一邊組別,那一組要看著助教的指揮一同唱著,另一組則擔任觀眾負責給另一組評分,我們這樣先嘗試一圈看看效果如何。」

說完,英子遞過指揮棒。

比起國際表演用的碳纖維指揮棒來說,這一根木製指揮棒顯得樸實,握把上頭的軟膠摸起來粗糙,像是經歷過好幾個人使用過的痕跡似的。

時隔一個多禮拜,再次握起熟悉的手感,感覺像是回到了那充滿掌聲與音樂的舞台上那樣,令她感到安心。

「話說曉雨,妳改的琴譜放哪裡去了啊?」英子偷偷從耳邊問著,她指的是當初曉雨聽了意見後這幾天趕出來的譜,此時的曉雨露出完美到發寒的笑容指著琴架上。

「放在鋼琴上喔,改動的地方幫妳用標籤標記好了。」

太好啦!還是曉雨妳最棒了。英子忍住想要擁抱的衝動,開心的走去鋼琴。

——嗯,好險沒有先給她看琴譜阿。

如果被發現動了手腳,英子肯定不會彈奏的。

大致掃過內容的英子,並沒有發現其中的問題,開始了第一輪的演奏,由男高音與女高音的快樂頌為展開。

稚嫩的聲音與孩童時特有的細高嗓音,又不失音色的控制音量,丹田與發音技巧可以從中聽出他們下了多少的功夫。

配合著鋼琴的旋律,完美的落下結束。

以指揮來說中規中矩吧,曉雨這樣為自己打著分數。

英子則是微妙的皺起眉頭,看著琴譜上那些貼過標籤的位置。

嗯嗯,終於還是發現了阿。

第二輪由男中低音與女中音,由於音色沒有過於突出的點,加上少了高音部的特色剛開場顯得少了些味道,但這些並不影響接下來的部分,她這樣想著。

鋼琴聲開始慢了起來,起初沒有人注意到大家還在跟著指揮的節奏,直到曉雨開始配合著鋼琴速度逐漸下調慢了半拍。

另一隻手拉著空氣,像是告訴學生們放慢一點、沉重一點、穩穩地來,還沒到還沒到你們表現的時刻。隨後鋼琴聲清脆的音符響徹整間教室,明明剛開始聲音低沉平穩,到了中間部時整個音色像是高了一個調,大夥們領悟到了什麼圍繞著鋼琴聲那樣歌頌著。

沒錯,快樂頌是快樂又莊嚴的曲子,我們不用追求那些華美的樂團音色與高超的合唱技巧。

——整個主體才是重點

最後在「燦爛光芒普照大地!」後英子停下琴聲,大口吸著氣平復著內心。

「剛剛那是什麼,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快樂頌!」

高音部的女學生高興的說著,大家點燃了熱情開始相互讚美起來。

「高音部才厲害阿,果然快樂頌就是高音才好聽呢。」

「中低音部男生也很厲害,那種好聽的咬字是怎麼唱出來的啊?」

「不知不覺?我也不知道阿。」

大家其樂融融,快樂頌果然就是該這樣,一首歌曲將大家的心連在一起,反觀在鋼琴桌上思考些什麼的英子來說,就有點小失敗呢。

——合唱團對抗賽以平手為結束,英子將曉雨留了下來。

英子坐在右半邊鋼琴椅上,示意曉雨坐到左半邊的位置。

「所以呢,那些改動是怎麼一回事?」英子這樣問。「雖然拜託曉雨改編的是我啦——把琴譜改成『雙鋼琴』的主意是怎麼回事啊?」

「果然發現了阿,那一段可以說是精華呢。」她偷偷笑著解釋道。

原版的快樂頌是以「兩個主題」呈現出莊嚴與自由的氛圍,會由管樂與弦樂器來做對抗來襯托出後段的快樂頌主體。曉雨從這個思路開始做衍伸,發現了一個突破口。

「為什麼不能改為『雙鋼琴』的形式來做演出呢?」

「雙鋼琴」是指兩位鋼琴家同台演出,兩人各彈一架。反過來說兩人彈奏同一架鋼琴的話,叫做「四手聯彈」。

「哼哼,關於第二座鋼琴的事情我已經拜託父親跟小黑了,他們聽到我這樣有幹勁,可是高興的會幫我們打點好一切~」曉雨挺著胸跟著隔壁英子炫耀著。

「確實跟曉雨說的一樣,單靠一台鋼琴的話音色會略顯單調,可是呢,這就是問題阿。」英子轉過身子看著曉雨,眼裡充斥著迷茫與疑問。「第二位鋼琴家是要由曉雨來彈嗎?」

果然會問這個阿,曉雨這樣想著。雖然這個提議很吸引她,可是如今的自己是「指揮」並非是「鋼琴家」,在來到這裡的一個多禮拜時間,曉雨漸漸放下許多事情。

她,搖了搖頭。

「我的話多年沒碰鋼琴了,沒有那個把握能夠彈出配合合唱團與李海鋼琴的實力。雖然很不想承認......我就是贏不了那個鋼琴笨蛋。」她停下了五秒鐘,稍微整理了下想要表達的話語。「我覺得由英子妳來彈比較適合。」

身旁的英子深吸了口氣,肩膀微微顫抖起來。

「明明妳當了老師,卻時常一個人窩在音樂教室彈鋼琴,配合合唱團練習時明明可以選擇用CD播放的方式,卻堅持要用鋼琴來『配合學生們』——果然英子很厲害阿,始終心都在鋼琴上。」

可能是氣氛所致,兩人一人一邊彈起了「蕭邦的小夜曲」,右邊的鋼琴語氣裡傳來了念念不捨的沉重感,而左邊的鋼琴聲配合著彈起了平穩的低音。

「是說好懷念阿,曉雨。」英子微微開口,這樣說著。「大學時期我們時常這樣彈起鋼琴聊著天呢。」

「是蠻懷念的。」曉雨將頭靠在英子的左肩膀上,臉頰稍微蹭了一下。「不論是大學時期英子彈奏的鋼琴,還是更早以前的很多很多事情。」

兩人間一人一手緊抱著彼此,心就像是快樂頌那樣連成一條線。

「不過曉雨阿,為什麼不考慮『四手聯彈』呢?」

「嗯......音色會太過疲乏?」

她聽完回答笑著說:「絕對不是這個原因,因為會忌妒是吧?」

「當然,英子是我的啊!?」「回答的這樣乾脆!?」

英子像是釋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停下了彈奏身子往後仰了一下。

「謝謝啦,給我跟學生們一同演出的機會。」

「嗯,我才該謝謝英子呢。」

真的喔!

謝謝你那如同紅珊瑚般那樣璀璨,在深海中指引著我們前行。那種紅是與生俱來的紅色,是為了在這漆黑的深海之中能夠被看見的紅色,美麗且奪目的紅色。

——讓我知道如何繼續前進

時間來到下午,有個意想不到的訪客道來。

「音樂教室在這裡嗎?」李海看著手裡的手繪地圖,朝教室內探了一顆頭。「阿,是英子社長嗎?好久不見呢,這幾年過得好嗎?」

李海戴著黑色太陽眼鏡,身穿白色愛迪達T袖與輕便的燈籠褲,另一隻手提著一桶零食乖乖走進室內。

「還叫社長啊?我早就不是社長了~繼曉雨後第二個大忙人李海,是什麼風提前把你吹過來啊?」英子面帶微笑看著李海,李海不知所措的搔了搔臉一臉表示抱歉。

兩人間關係說不上非常要好,如同社長與社員間的關係。在英子還在校內社團時可以說是非常愛使喚李海,而李海個性比較單純則會乖乖聽從。

雖然使喚李海是幫曉雨出一口就是了,這一點英子撕破臉絕對不會說出口。

「曉雨現在應該不在吧?」李海低聲問著,似乎很堤防著。「聽那群孩子說這時間點,曉雨人會在沙灘那一側。」

喔,挺清楚阿。

她知道最近的曉雨正在找尋著自己,不論是國小合唱團指揮或著淨灘撿垃圾這種事情放在大學時期來說簡直不可能。

一想到上午閨蜜那些真誠的話語與貼心的舉動,溫暖了英子心中那柔軟的一部份。嘴上說著曉雨跟李海的舉動,其實英子才是最吃醋的那一個。

什麼四手聯彈阿,曉雨旁邊的人一定只有我啊!?

想著失禮的事情,英子裝出撲克臉那樣說著:「李海你才是,這時間你應該還有場表演吧?當心被曉雨看到你倆又吵了起來。」

李海抓著頭髮,似乎也為了這一件事情頭痛。

「也是,畢竟我跟曉雨一見面都會吵起來。這說來也奇怪,明明是她比較厲害,為什麼還要跟我這種小咖比呢?」他放下手裡的乖乖桶,拉了張椅子坐了下來。「該不會是大學時我時常彈錯,才會這樣嚴厲吧?沒想到她對我的標準直到現在還是這樣高,阿哈哈。」

一旁聽著的英子沒有什麼回應,似乎聽得出來李海的煩惱。

「明明她指揮那樣的完美,英子社長覺得為什麼我符合不了她的要求呢?」

到此英子能聽得出來他是來探探口風,以防到時候兩人見面時搞壞了整個演出。

——真是的!不論是曉雨也好還是李海也好,你們兩人阿對於音樂太過真誠了。

一個追求音樂的完整性,另一個追求更多的標準與配合。

就像是水平線,你倆打從一開始是不能相互理解的。

「有時候吵架不完全是壞事,俗話說的好: 『吵架的反異詞是忽視。』只要對方還願意花時間跟你吵,就代表還願意討論的空間喔。」

——當然沒人說過這種話,只是瞎扯讓李海不要在意下去。

「是這樣嗎?」他當真的思考著,仔細琢磨剛剛英子說的話。「所以我也要像以往那樣表達出自己的想法就好嗎?」

「對,我想這對你跟她都好。」

「是嗎?英子社長說的有道理。」李海看上去還有些緊張煩躁,估計還沒辦法完全放下所有事情吧。「那我先回去了,在待下去的話怕是撞上本人。」

李海起身,揮著手準備離開。

也許是突如其來的一個念頭也說不定,一想到這陣子努力的指揮閨蜜與眼前這名鋼琴家男子,某方面畫上了等號那樣,話就從嘴裡跑了出來。

「——還有時間的話,不彷去趟沙灘看看吧。」

時間來到沙灘,曉雨跟一群合唱團的學生正探險著。

「發現前方三十碼有物體閃爍,大家快來阿。」有個男孩子高興的往前跑,大聲的喊著奇怪的「Ahoy」口號。

「「Ahoy!」」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跟不上現在時代的用語,曉雨只能在後方喊著「不要在沙灘上跑步,小心跌倒了」。

「助教,不用在意啦。」只有一名穿著白色洋裝的小女孩跟在她身旁,頂著午後陽光兩人一同走著。「男孩子就是這樣,看見感興趣的東西時眼裡沒有其它的存在。」

小女孩輕輕用左手壓著裙角,另一隻手遮住嘴偷偷笑著。

「就是不知道長大後,會不會懂得察顏觀色一點。」

聽到這句話,曉雨果斷地說:「不會喔,眼裡就只有自己。」

「那就沒救啦!」小女孩笑聲輕柔,可以從陽光下看出那雙瞇起眼裂開嘴巴的笑容。

「果然男孩子就是這種生物阿~」「就是這樣~」

感覺就像是跟同歲的人說話那樣,她展現出的氣質不像是一名這個歲數的人。

「助教也有認識這一類人嗎?」歪著頭,她問著。「總覺得助教好像在說自己見過。」

記憶中閃過討人厭的李海,話語從嘴裡跑了出來。

「嗯,見過喔。」點點頭,盯著白色浪花打上的沙灘想著。「眼裡只有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就那樣單純地熱愛著它,在比賽上自由自在地嶄露頭角卻不在意輸贏那一類東西,這世界上就有那一類人喔。」

歡笑聲遠去,周圍的聲音只剩下曉雨的話語聲。

「直到一起合作演出時,才發現不論是要求多麼苛刻的要求對方總會跟上——眼裡只有單純地喜歡著,非常的單純。」

實際上大人不該跟小孩說這些話,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小女孩時自己有種非常熟悉的感覺,可以把很多事情告訴她那樣的魔力。

「是嗎?助教也是這一類人吧。」海風吹過沙灘,陽光下沉穩的眼神緊盯著曉雨。「這樣聽下來,助教也是個很認真的人喔。」

「認真的人?」

她解釋著:「在這個世界的外圍裡有廣闊且浩瀚的宇宙,那兒有團不會發亮的雲朵,不能綻放光芒的雲朵只能透過周圍的恆星散發出色彩,這讓雲朵十分自卑。

自己究竟為什麼不能發光呢?為什麼其它恆星散發的光芒那樣美麗動人呢?

在千萬年的歲月裡他不斷地想著,想到自己也忘記了最初的原因——直到雲朵發現到四周聚集而來的恆星,不斷地跟他說聲『謝謝』。

『謝謝你,讓我知道了我的光是有意義的。』

助教知道為什麼嗎?」

旁邊默默聽著,此時的曉雨意識到這團雲是在說「她」。

「因為看見自己能做到,其它人做不到才顯得特別吧?」

小女孩聽完答案,搖了搖頭說聲:「不是喔」

「因為恆星們只會散發自己的光芒,從來不知道透過雲朵而透出的光是那樣七彩美麗——是雲朵告訴恆星們大家聚在一起的光芒是那樣美麗,那道光芒可以橫跨千萬光年的距離讓遠在地球上的人能夠看見,那般動人的美景。」

所以,雲朵才是最認真的人。

「看,現在空中那隱約露出的就是那朵雲!她在散發光芒喔,帶著其它恆星們一同散發著光芒,是不是很厲害!」

抬起頭,看見在那夕陽的光輝下有團灰色的點點浮現在空中,雖然看不清楚是什麼樣的光芒,但可以看的出來她不是孤單的。

——原來李海是帶著那種心情跟我合作的阿

曉雨這樣想著,轉過頭想跟小女孩說聲謝謝。

「謝謝啦,多虧妳的話想通不少。話說之前沒在教室時遇見妳,妳叫什麼名字阿?」

海風吹過海平面,四周空無一人。

只留下站在沙灘上不遠處的男人,他猶豫是不是該來打招呼。

是李海,曉雨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招了招手要李海過來幫忙,提起竹籠示意裡面的垃圾。

李海訝異的眼神柔和許多,他從海岸線另一側小跑不了過來,在這期間曉雨想了想腦中剛剛那些話語。

「雲朵不會發光,恆星無法自行發光是嗎?」

想著想著,很多是情也跟著想通了。

例如剛才那名女孩的名字:

——「琉璃」

——她想告訴我,這是「水晶雲」的由來。


6.

「知曉火紅花美麗的妳,了解如何度過那無盡黑暗般的深海,

明白自己是多麼獨一無二特別的存在,活出自我。

知曉水晶雲光芒的妳,了解自己究竟想要追求些什麼,

明白自己不是一個人後,勇敢向前。

如果還是會感到寂寞的話,看向那個廣闊的天空吧

妳已經不在深海之中,正翱翔在這美麗的世界。

望向那璀璨的銀漢光揮,一同歌頌著世間美好吧

——燦爛光芒照大地!

——燦爛光芒照大地!

——Freude!Freude!

到了演出當天,英子開著車來小木屋接曉雨,那是台天藍色的TOYOTA,在這大好天氣下顯得非常合適。後座窗戶露出一顆黑色的小頭,垂著耳朵露出可愛的黑色眼珠子小動物,等不及的叫了一聲。

是毛毛,他搖晃著尾巴朝入口處的曉雨發出有精神的叫聲,就像是催促英子趕快開過去讓我蹭一蹭小主人那樣。

曉雨心想:

好天氣、好閨蜜、好狗毛毛,美好的開始。

一想到這一個月所發生的點滴,還有那些與學生們排演時的趣事都無比懷念。英子的學生固然調皮搗蛋,這一個月要求國小生配合也實在過於強求了吧。

——原本是這樣想,直到學生們面對合唱時無比真誠的眼神打動了曉雨,技術與經驗肯定沒有到專業的水準,可是這一點她可以掛保證。

那就是這群孩子無比熱愛著合唱,想必在未來的數十年裡成為成長的養分吧。

抵達演出場所是下午一點左右的時候,怕各位忘記容我提醒一下: 今天是「公益演出」,地點是在恆春文化中心裡的演奏廳。

由於演出的鋼琴家與指揮是以匿名方式參加,所以這一場演出裡絕大多數都是鎮上的鄉親大夥們,觀眾裡沒有人會注意到「曉雨」與「李海」這樣存在。

演奏廳前的有一處約小操場大的廣場,三排川字市集與小舞台指引著大家進入,可以說是非常完善也不為過。

我們合唱團是排在精彩的四點壓軸,學生們的家長早早抵達現場後,帶著小朋友逛市集吃著點心拍了很多很多回憶的照片。

當然說是這樣說,有些人提前跑來逛市集是有原因的。

嗯,不用我多說了吧。

此時的英子正貼著曉雨的左手,拉著她逛著市集小吃。

「西瓜汁,那裡有西瓜汁诶!」「我想吃烤團子,妳呢~曉雨!」「我們多久沒一起逛街啦?」

——四年又三個月

——加上這個月已經是四年又四個月啦!

兩人一搭一唱,聽著英子說了很多這幾年發生的事情,還有市集攤位的由來,曉雨耐心的聽著像是補回失去的四年時間那樣。

前方山頭綠意盎然,些許純白色的雲朵在那更上頭歇息,隱約能聽見夏天那吵鬧的蟬鳴聲與聞到濃厚的溼氣味道。

美好的世界,自己就身處在這兒。

「看起來變了很多,但還是有沒有變的喔。」英子睜大眼睛看著她笑著這樣說。「這裡是曉雨的家鄉,不論是過去還是從此以後一直~都是喔!」

是阿,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個月。

曉雨在心裡默默下定了決心。

很快來到了演出時間,讓曉雨意外的是李海居然也有報名「獨奏」,並且還是合唱團壓軸的前一場。

「我不會給學生們壓力啦。」試彈著鋼琴,請調音師調整鋼琴的李海這樣說著。「那可是快樂頌喔,『妳』與我不能再熟悉的曲子,一定要完美的鋪陳出來才行!」

熟悉?以合唱團精點曲子來說確實很熟悉啦。

「就請加油好好表演?」

「阿......好的!」受到鼓舞那樣,李海撇過頭繼續試著音。

他喃喃自語的說著:「——沒想到能聽見妳的加油。」

這句話想當然沒有傳進曉雨耳中,如今她滿腦都是模擬整個流程與確認學生們的狀況。

「這不是比賽,更不是妳與李海的個人秀。我們在這裡負責的角色是『引導那些學生展現出平時訓練的成果』,身為大人兼任老師的我會隨時注意大家,如果曉雨有觀察到什麼要立刻跟我說喔。」

英子這樣交代後,走向後台集合學生們去。

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嗎?面對相處一個月的我究竟能幫上那些學生們什麼忙?

——這不是比賽,也不是個人秀。

——引導學生展現出平時訓練的成果。

此時她想到的,也就只能拿出琴譜確認每個環節。

正確地,完美的,專業。

身為大人,身為專業人士,每個細節都不要放過,包含演出時可能發生的種種情況。

曉雨不是老師,更不像英子那樣耐心陪伴孩子。

更不像是李海那種鋼琴家,全心全意投入自己的鋼琴中。

那麼身為專業人士外,自己究竟能做些什麼呢?

想著想著第一場演出拉開序幕。

——發現異常的時候,是在第三場剛結束中場休息時。

曉雨走到後台打算跟學生們打招呼,聊些演出時的注意事項時,英子與一名女子急忙拉開門,眼裡顯得非常慌亂。

「怎麼了?」她這樣問著。

「這是學生的姊姊,就是班裡那個調皮搗蛋的男中低音孩子的姊姊,剛剛在點名時發現姊姊趕著跑過來,說是走散了。」

「我看弟弟有點靜不下心情就帶他逛了幾圈市集,中途他說他要去上廁所跑了出去,過了二十分鐘後人還是沒回來。我很著急,就去廁所一問沒人看見,所以跑回來問看看老師是不是回來了。」

這為姊姊說著,英子在旁搖頭。

「他不在這,剛剛問了一下其他學生也沒人發現他——我應該要更早集合。」英子有些疲憊,詢問完曉雨後急忙趕去外頭幫忙找人。

——說起來,那個調皮搗蛋的男中低音那孩子時常看起來非常有自信,在合唱團內女學生特別喜歡跟他互動,老師眼裡他是個調皮的孩子。

有時候這一類的孩子,內心十分纖細。

尤其在這種大場面時,會武裝起自己讓他人覺得自己沒事人那樣——壓力是會累積的,隨時會因為一些刺激而爆發。

那麼如果爆發後,他會想去哪兒呢?

如果沒交通工具的情況下,在這時間裡嬌小的身體也不跑了太遠,一個小孩子落單的話會顯特別醒目,而且鎮上的大人們會來關切,人應該不會往外跑。

接下來只是曉雨的假設,她這樣想著後推開了演奏廳大門,順著樓梯口走去,這裡往下只能通往一樓,那兒人特別多很醒目。

「反過來說,樓層往上越少人嗎。」果真往上走個三樓就看見一個小男孩蹲在那兒,將整個臉悶在裡頭。

現在通知英子上來接人嗎?也許那學生現在狀態沒辦法調整過來,一下去之後影響整個演出氣氛,那麼要對他說出「放棄吧,現在的你只是拖後腿罷了」這種絕望的話嗎?

老實說,曉雨沒辦法像英子那樣有辦法處理好。

如今距離李海上台時間也只剩下五分鐘,而合唱團要趕在那個時間集合——時間非常緊迫。

留給曉雨思考的時間也不多了,快想想阿曉雨!

那孩子就像是在深海之中,抬起頭就看見更上頭打下的陽光,憧憬另一頭的世界,只能不斷地往上游,可是更後面的黑暗死死抓住自己,開始覺得一切都無所謂。

只能在這樓梯口感受著窗口陽光打下來的溫度,麻痺著自己。

——知曉深海黑暗卻害怕地躲了起來,不再彈奏鋼琴不再歌頌這裡的故事。

光點這樣說道

——你雖然跟白爺完全不像,卻有顆更加純粹的心。

龍捲風這樣說道

——你要找的東西其實不難找,也許就在你身旁也說不定呢。

琉璃這樣說道

沒錯,只有這件事情自己能夠辦到。

曉雨鼓起勇氣,撥出了兩通電話。

當然電話裡傳來兩聲抱怨的聲音,她才管不了這樣多。

「喂,等等要演出了你怎麼還待在這裡!」

小男孩抬起頭,看著剛掛斷電話的曉雨指揮。

「拿去,喝一口會好一點。」遞了一罐舒跑過去,曉雨靠著扶手低著頭看著他。

他接過舒跑時沒有立刻打開來喝,而是將額頭貼在舒跑上擠出一句話。

「——指揮姐姐才是,要演出了怎麼待在這裡?」

那是質疑的眼神,明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沒辦法上場,為什麼還跑來找?

關於這一點,曉雨可以毫不猶豫的回答:「因為你讓英子跟你姐姐擔心了,電話那頭他們可是差點要報警了喔。」

小男孩搔了搔頭,表示很抱歉。

「抱歉,雖然少了我一個人應該差不了多少......我都聽說了指揮姐姐跟那個鋼琴哥哥是專業人士,這應該是你們的舞台才對吧?」

「不過你搞錯了一個重點,對於合唱團來說最重要的不是正確的『高音部』也不是完美的『鋼琴配樂』和專業的『指揮』。」

伸出食指,指了指他。

「而是合唱團裡的『每個人』,你們都是互相的存在。還記得前陣子小遊戲的內容嗎?中低音部也可以發揮出那樣的聲樂喔,我們這些指揮與配樂只是『引導著你們』,而真正『歌頌』的是你們。」

「我,我們?」

點點頭,繼續說了下去。

「所以合唱團不能沒有你喔,現在你的姊姊跟老師們都在找你,其他同學們也在擔心著你——趕快去吧,現在的話還來的及。」

拉起小男孩的小手,曉雨盡可能露出溫柔的笑容。

沒錯,這才是演奏快樂頌所需要的拼圖。

「億萬人民團結起來!大家相親又相愛!」

——這是這群孩子們的舞台

帶這個孩子到舞台時,已經比預期晚了十分鐘,英子帶著著急的姊姊過來,她快步的抱起小男孩說道:「你跑哪裡去了,有沒有受傷?」

「對不起,讓姊姊擔心了......」

英子在旁鬆了口氣,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而曉雨在一旁拍了拍她的後背,說:「現在放鬆還太早,『我們』的演出還正要開始呢。」

望向舞台,只見李海正在表演極快的(Prestississimo)與小快板(Allegretto)的演奏,滿頭大汗的又拼命的樣子博得觀眾的眼光。

「他已經持續這樣十幾分鐘了,自從接到曉雨電話後他就在台上即興許多曲子。」英子遮住嘴巴,忍住不笑出來。「到底是誰跟李海說觀眾最愛聽小快板的曲子啊?」

曉雨挺起胸,表示就是自己。

「跟他說在堅持個五分鐘,速度可以再慢一點緩和下氣氛,不要等等沒力氣配樂了~」語閉,她走向後後台。

孩子們看見小男孩的歸來,各個都激動不已。

一下問說去哪兒了,一下問說身體還好嗎?看的出來他在合唱團裡是多麼重要的存在。

看他說不出口自己發生什麼事情,曉雨打了個圓場:「他跟老師們討論了『秘密武器』,說是想給大家一個驚喜。」

小男孩一臉表示「有回事嗎?」的臉,曉雨眨了眼睛要他配合。

「大家聽我說,是時候展現秘密武器的時刻了。」

當然這年紀的小孩最愛這種酷酷的詞,曉雨與他們圍成一圈告訴了他們什麼是秘密武器。

——五分鐘後舞台燈光熄滅,主持人聲音傳了出來:「咳咳,終於來到我們本日的壓軸,由在地國小的合唱團所演出的快樂頌——讓我們掌聲歡迎孩子們!」

橘黃色燈光亮起,孩子們井然有序排著隊伍走向台前,每個人身穿黑色小西裝挺著胸膛,而負責帶隊的英子則換上美麗的紫色連身紗裙,美麗又高貴成熟的氣質嶄露無遺。

在他們之後,曉雨則換上黑色的指揮西裝外套,與英子並肩靠向台前,兩人對台下彎腰行禮。

台下鼓起掌聲,像是等了很久歡迎著合唱團的到來。

頭頂的白色舞台燈打下,英子跟隨著那盞燈那樣走向右側的鋼琴上,與舞台正中間的曉雨對上了眼。

合唱團的各位也緊盯著曉雨,她能感受到觀眾們秉著氣等待著,萬眾視線齊聚一線,能感受出各種思緒席捲全身。

雞皮疙瘩,不論是哪一場演出都要承受這種視線。

唯有這個時間,是屬於自己被觀眾注意到的時間。

「不要著急,那種感覺還沒上來。」她告訴著自己,隨後望向舞台另一側黑暗的角落。「沒錯,就是這樣。」

最後一塊拼圖已就位,她看向右方與等待多時的英子點了點頭。

指揮的曉雨回眸一笑揮下那一棒,鋼琴聲滑入大家的耳中。

那是輕柔的聲音,魚兒張開翅膀飛過了舞台,落在觀眾席的每一個角落——第九交響曲第三章片段。

「如果要作為開頭,一定要第三樂章才行。」回想前段時間,與英子討論搭配時她是這樣提議。「平穩、美麗動人的慢樂章,就像是醞釀著某種大事情那樣。」

「什麼大事情呢?」

聽完疑問,英子壞壞的一笑。

「和平時代裡,掀起一股破壞潮流的暴風雨阿。」

曉雨轉過身,朝空無一人的左側黑暗揮下了那一棒。

突然強烈的鋼琴聲響起,那就像是突如其來的龍捲風,像是要破壞那股和平的音樂那樣,猛烈打斷英子的鋼琴。

舞台另一側白光打下,李海正彈奏著左側的鋼琴。

果然是鋼琴笨蛋,毫不留情地摧毀了英子鋪成好的和平。

曉雨知道,自己才是最無可救藥的——揮下指揮棒的人是我,是我要破壞這一切。

龍捲風從左側襲來將魚群捲入進去,柔和的鋼琴聲像是不敵天災那樣跟著被捲了進去,樂譜、海水、小動物們消失在舞台上。

差不多了,曉雨輕輕地用指揮棒撫平著龍捲風。

「沒事的,沒有東西會傷害著你,這裡的人們十分友好,垃圾、 汙水、廢棄物不存在這裡,這裡是大家的故鄉喔。」她放慢說話的語調,這樣跟龍捲風說著。

不知不覺,兩邊的鋼琴聲漸漸停了下來,空中剩下些許的光點飄浮在空中,魚兒露出潔白的鱗片儘可能的像上頭游著。

舞台的四周是黑暗,深海般那種黑暗。看不清楚周圍有些什麼,他們像是失去方向那樣沉入海中。

沒錯,就是這樣。

「鋪成,如果要凸顯出合唱團的時機一定就是這個時刻。」與李海跟英子在最終討論時做好決定。「我們不能過長的開場搶走合唱團的舞台,而是要像說故事鋪成那樣緩慢地勾出主題。」

「曉雨,要拿捏分寸阿。孩子們可沒這樣有耐心,大概抓個三到五分鐘的鋪成就好。」英子提醒著。

我知道的,那些等不及想要發出聲音的孩子們,正在前方睜大眼睛等我揮下那一棒。

「再不揮棒的話,我們可就要偷跑啦!」

那些眼神是這樣告訴著我。

「既然這樣期待,那就來吧!」左右輕柔地指著高音部的成員,動人的中低音從後方傳了出來。「記得要渾厚一點,音調拉長一些。」

指揮棒在空中慢慢劃出完美的弧線,快樂頌的主題被詮釋了出來。

漸漸地中音部聲音與高音部聲音也跟著加入,孩子們自由且純真無邪的聲音圍繞整個會場。

『啊!朋友,何必老調重彈!

還是讓我們的聲音匯合成歡樂的合唱吧!

Freude!Freude!』

高音部像是點水那樣,輕跳著「Freude!Freude!」聲音,英子的鋼琴聲配合著加了點速度。

沒錯,要有那種剛獲得自由那樣,大夥們剛離開那漆黑的深海,一同跟著妳的指引前往那自由的世界。

在那上頭的世界,是妳與我所知道的世界。

海流沿著珊瑚礁,衝破了海平面來到了空中。魚群像是獲得了翅膀那樣不受拘束的飛翔著,有些魚卻像是失去力氣那樣漸漸向下墜落。

——畢竟一個人是有極限的,只是單純憧憬的話是不夠的。

該是你的琴聲加入了,笨蛋鋼琴家!

李海那雄厚的鋼琴聲從左側接過了輕柔的琴聲,那是穩重且慢慢地,龍捲風的手捧起合唱團的大家飛向更高處。

『歡樂好像太陽運行在那壯麗的天空,朋友勇敢的向前。』

莊嚴的聲音加入,洗淨了空中那些黑暗的星雲,輕柔的聲音一個個將那些光點塞入星雲之中,各個光點呈現出各自的色彩匯聚成一條「銀色的天橋」。

彷彿在那群孩子身上看見,在空中的銀漢之美。他們所追求的自由想必會將他們推向更遠的地方吧,莊嚴的聲樂與歌頌著美好的聲音指引著我們大家去向那一頭。

還要更高、還要走更遠!

還要唱得更自由、歌頌我們的故鄉美好!

直到匯聚成銀河,銀漢的光輝指引著其他人向著更外面的世界前行。

『億萬人民虔誠禮拜,

拜慈愛的上帝。

啊,越過星空尋找他,

——上帝就在那天空上。』

鋼琴聲瞬間停下,留下孩子們的殘留在演奏廳的回音,像是配合那樣整個會場的燈與窗戶打了開來,漂浮的音符們與歌頌的聲樂一同飛了出去,他們仰望著頭頂的天空,注視著更後面的宇宙。

自由地奔向那遙遠的盡頭,將快樂與自由帶給這美好的世界。


7.

夢裡,英子再次回到了那家神奇的咖啡廳。

這一次她一樣做在靠窗邊的沙發上,後方樓梯下傳來一樓熱鬧的人潮聲音,濃烈的咖啡香氣與室內柔和的黃色燈火。

而那一扇通往陽台的大門是敞開的,那後面依舊是無盡的黑暗,還有些許的風吹了進來。仔細一看會發現陽台那一側的燭火是點亮的,影子般的晃動就像是邀請著她過去似的。

沒有小女孩的阻撓,也沒有任何人存在這個二樓。

有種預感,一切答案都在那陽台座位區裡。

跨過門後,映入眼的是一排白色桌椅,每張桌子上放著裝有小蠟燭的玻璃罩子,沿著柵欄內側看能夠清楚的看見室內透出來的光澤。

少女就坐在靠內側的位置,跟之前一樣穿著白色休閒服與拎著粉紅色的帆布包,不一樣的地方要說的話腳上沒有那一雙被丟出去的夾腳拖,白皙的小腿前後晃動著的她,更像是在等著誰的到來。

「妳還在阿?」也許出於好奇,英子坐在前方位置向少女搭著話。「需要幫忙嗎,鞋子。」

少女疑惑,看著她指了指腳後才想起消失在夜色裡的鞋子。

「不用喔,反正今天也是最後一天了。」

「最後一天?」

點點頭,少女拿出包包裡的一疊紙張,上頭寫著大學錄取通知書,是一間位於北部有名的大學。

——英子的母校

「明天要搬去宿舍,以後沒機會就過來了!」

「原來如此阿,所以在這兒等朋友過來阿。」

英子不特別說出自己是畢業學姊的事情,她輕輕靠在桌上露出溫柔的表情看著少女,仔細的看著少女的表情。

「發生什麼事情嗎?」她感覺到少女很熟悉,伸出右手想剝開那厚沉的瀏海。「時間不晚了,妳不該呆在這裡。」

少女並未阻止,而是將臉靠了過去任由她撥撫,那是發自內心的信任,兩人間彷彿在不遠的未來裡建立起來堅不可摧的信心。

這與記憶裡重要的人如出一輒。

「那姊姊妳呢?」反過來問倒了她,而她自己也並未曉得她來這裡幹嘛。

「興致使然吧,別看我這樣平時可是很忙的喔。」

呵呵,她遮著嘴偷笑著。

「那我也是興致使然吧,一個人在這裡等些什麼。」

微微一笑,英子撥下額頭上的髮夾為少女的瀏海夾上,蠟燭的燈火打在少女的臉上,證實了她的想法。

「——曉雨?」

比起大學時還要稚嫩的五官,銳利的眼神與尖挺的鼻子,還有那熟悉的種種就如同認識的摯友那樣。

「我是,姊姊妳認識我嗎?」

很像,卻又不像的那種感覺。這叫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眼前的問題。

「啊——妳跟我朋友長太像,我不自覺叫了出來。」

「她是怎麼樣的人呢?」

對,該怎麼形容曉雨呢?這個問題與說出一百個摯友優點截然不同,英子只記得大學時期與曉雨的點滴,還有這一個月下來合唱團相處的時間。

可是有些事情是英子可以肯定的。

「——就是笨蛋一個,認真的笨蛋。」不理會傻眼的少女,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大學時期只顧著彈奏自己想彈的鋼琴,要其他樂手配合她進行演出?這一點跟李海沒有太大差別吧。一提到音樂滿腦都是鋼琴的笨蛋,不想想身旁配合的人要花多少心力去照顧那倆問題兒童——可是我很羨慕曉雨喔,哪怕她放棄鋼琴鑽研指揮,開始懂得關心他人與許多許多人合作。就像是突然離開我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站在我所觸碰不了的舞台那樣。是個十分認真,對於自己熱愛的事物會全心投入,拉著我們的手往前,我最自豪的摯友喔。」

也許注意到自己話太多,只見少女轉動那眼珠子認真地聽著英子的敘述,滿臉敬佩的看著英子!

「姊姊的朋友好厲害!我也可以這樣成為這樣的人嗎?」

「這個問題問的好,就讓姊姊我來回答——妳一定可以成為的,甚至比她還要好喔。」

周圍開始泛起銀色的光芒,黑暗的空中露出一輪潔白的圓月,木麻黃的樹梢、透明的蜘蛛網、柔軟的沙灘、靜謐的大海、璀璨的珊瑚、遠處徘徊的龍捲風、漂浮在空中的光點、一望無際的星塵、閃閃發亮的星際雲。

農曆十五,月圓之夜。

也許是想通了些什麼也說不定,英子這樣補充道:「只要妳用心的對待身邊的每個人,用心的愛著養育妳的環境的話。那些妳所能看的見的,還有那些從未離開過的,都會助妳一臂之力。」

——沒錯,就跟妳當初那樣對我一樣。

——我也要把那句話還給妳。

「我們是自由的,自由快樂的彈奏音樂吧!」

此時月光打下,照亮了陽台之下的沙灘。

銀色的光點衝上沙灘,那是成群上岸產卵的銀漢魚,牠們突破浪花的阻撓,淋浴在這月色之下相互扶持,在這神聖的時刻產下下一代,就在這沒有人造垃圾的沙灘上。

牠們明知道岸上有著等待的獵手,知道產下的卵也許不會存留下來,也許就這樣斷了後代也說不定,就此絕跡在這世界上。

——只不過牠們就是「認真的笨蛋」,堅信著從遙遠的深裡海游上來的意義,甚至連是否有意義都不去思考。

大家都是自由的,憧憬水面上的天空的話就突破大海翱翔空中吧,想要給後代更好的環境就衝上沙灘不懼怕危險地產卵吧。

紅火花會為指引道路,水晶雲會在空中等待你的道來,大家就像是手牽著手那樣一起向前搭建吧。

閃爍自己銀漢的光輝,銀色的天橋。

銀河下終將會有人在等著你,跨過這道橋。

——曉雨,不要忘記我們

——「琉璃」一直都在你與我的身邊

——你是自由的,去成為你想要成為的人吧


8.

最後一天,曉雨睡的非常的好。也許是因為這陣子充實的緣故,更或是昨晚夢見了一段美好的夢境也說不定。

總之,該回去自己應該去的地方了。

小黑一早開著黑色的轎車前來,露出潔白的牙齒跟著英子有說有笑,兩人幫忙收拾行李放進後車廂中。

李海的話,昨晚有事早早前往了下一場表演。

「李海,下一次合作是明年了喔。」曉雨這樣對前往轉運站的他這樣說道。「我不會手下留情,到時候還請多指教。」

言外之意是:別拖後腿,給我全力的上。

聽完他害羞的摸了摸後腦,說出來意想不到的話。

「我才是,到時候還請『曉雨指揮』多指教了。」

之後他上了公車,留下來發愣的曉雨。

——真的是音樂笨蛋,挖苦話還是一樣認真。

「汪汪!」毛毛搖著尾巴,慢慢靠了過來。

「毛毛啊,你是來跟我道別的嗎?抱歉啊,都在忙英子那邊事情沒有陪你玩~~我放假會回來看你的,記得要顧好身體乖乖聽英子的話喔!」

蹭著毛毛長長的毛髮,大口吸著那熟悉的味道的曉雨沒注意到後方緊盯自己的兩人。

「原來小姐是這樣的個性嗎?這可真的是啊......」

「放假回來都只找毛毛,當心我把『曉雨見面稅』改收十倍喔!」

十倍的話,那可能要定居在這了。想一想也挺不賴的。

「英子當老師的話,那我就開音樂小教室。挺不賴的,在家就能賺錢。」

「真的嗎,那就別回去啦!」

「我是真的很想留下來喔,跟英子一直一直在一起那種。」

抱起毛毛,轉過身將他放進英子的懷中。

小黑在門口,面帶苦笑地看著。

「——我有必須要做事情,還有人在那邊等我回去。」

英子似乎早就知道答案,略為點頭笑著說道:「我知道的喔,畢竟你是國際級的指揮家(conductor)啊,還有很多很多人想聽聽曉雨的音樂。」

是啊,尤其空窗了整整一個月沒動作,樂隊的大家想必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始,父親那邊也不知道有什麼打算。

明年的古典音樂祭,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舉辦呢?

對於這個問題,現在的曉雨無從知曉。

「會回來的,一定。」堅定的語氣,彷彿這一個月下來所遇到的種種銘記在心。「因為我們是自由的,對吧?」

瞪大雙眼,聽到這句話的英子張開嘴似乎為還記得這句話的曉雨而感到訝異。

「紅火花、水晶雲、銀色天橋,我似乎明白了這些詞串再一起所代表的意思了——正因為有你(們)在,我才能往前進。」

這就是「琉璃」所想傳達的意思,拐彎抹角的告訴著自己家鄉在這兒,從不會離開。

只要想要,隨時都能回來。

曉雨上車後,隨著車子的發動看著英子與毛毛的身影逐漸縮小。

她再次透過車窗看著照顧自己一個月的小木屋,想了很多很多事情,例如與英子和毛毛的重逢、與李海在沙灘上的和解、與合唱團一同演奏的音樂。

是說,怎沒有合唱團的人來送行呢?

正當她這樣想著,只見小黑指了指左前方。

「左邊沙灘上好像有什麼。」

順著位置,從柵欄邊往下看那早晨的沙灘上,有一塊大大的白色板子立在上頭似乎寫了些什麼。

「謝謝助教的指揮,下次要回來看看我們喔!」

喔,這些孩子真的是......

一想到今天是上課的日子,由於不能翹課的孩子們肯定跟英子討論了一番,最後選擇用這種方式來送行。

——這裡是你的家鄉

——隨時都能回來的家鄉

——我們永遠會記得銀漢風暴下,與你的回憶


(完)


本書引用或參考以下作品:

《快樂頌》

《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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