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古色古香的紅磚騎樓通道上,孟雁涵還在試圖理解剛才所發生的一切。
果然,無論如何都還是理解不能,懷疑自己還是在作夢的她用力的捏了捏臉頰。很痛!火熱的痛感實實在在,沒有半分的虛假!眼前的一切,果然都是真的。
才剛下了公交車,那個一臉衰樣的黃髮女人簡直就像牧犬在趕鵝鴨一樣,一刻也沒給她們喘息的空閒時間,火速讓眾人帶上了行李。
「給你們十五分鐘的時間,找到自己的寢室,把手上雜七雜八的東西安頓好。十五分鐘後大門入口前廣場集合。敢給我不見人影就試試看哈!」
沒頭沒尾的講完這一句之後,就原地解散了。所有人迅速開始了動作,唯一呆若木雞杵在原地的,也當然就只有那隻才剛飛出籠外,連覓食都還不會的夜鶯了。望著眼前這人生地不熟的一切,還有自己活像是個格格不入的外人的疏離感,孟雁涵已經開始有些後悔自己為甚麼要沒事找罪受,一時賭氣來參加這個莫名其妙的活動了。不過這也僅僅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罷了,旋即在她猛烈的搖頭下煙消雲散。拜託,自己到底在想什麼?離她下定決心才不到半天而已啊!
所幸,公佈欄就近在咫尺而已,花了好長一段時間,身長方過五尺的孟雁涵總算在脫離了重重的人群肩膀與擁擠的頭顱後成功將視線投射到了那上面。本來應該連道術都一竅不通、連什麼是“月蝕專案組”都未曾耳聞的她,名字居然也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分發寢室的名單裡。
「二零七號房……」
拖著沉重的行李包,筋疲力竭地將它拖上了二樓,孟雁涵看著眼前鑲著燙金字門牌號碼的房門,她只覺得整個人從頭到腳輕飄飄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虛幻、不真實。
「看來就是這裡了……」
正要伸手去轉門把,另一隻手卻唐突的從左邊切入,搶先她一步握住了閃爍金屬光澤的喇叭鎖。
孟雁涵轉過頭去,頃刻間,詫異、錯愕與空白佔據了她小巧的臉頰。這不就是剛才還在車上毫不客氣要她讓位的無禮少女嗎?好像叫……燕……燕瑀紅來著?
還沒等孟諺涵從驚愕中緩過神來,眼前的女孩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擰開門把後就逕直走進了房內。
「呃……那……那個……」
聽到身後的呼喚,燕瑀紅面無表情的轉過頭來,一如她在巴士上給她的臉色。
「同……同學,妳應該沒走錯吧?」一想到自己接下來可能得和這麼一位明顯就很難纏的對象相處,潛意識裡馬上產生抗拒反應的孟雁涵心虛地問道。
燕瑀紅皺了皺眉,舉手指向門牌上的號碼:「是二零七號房,沒錯吧?」
「嗯,是啊。所以妳也是被分配到二零七號?」
燕瑀紅沒有再回應她的意思,使勁將行李箱掛上了窗戶旁的木架子,背對著孟雁涵點了點頭。
「喔……這……這樣啊,那看來我們就是室友了呢。」孟雁涵尷尬的笑了笑,盡可能抽動面頰的肌肉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更加友善:「請多指教喔。」
半晌過去,除了翻東西與置物的聲音外,對面依舊是一片死寂。氣氛緊繃到孟雁涵恨不得用腳趾頭在地上摳出個三房兩廳,正當她已經忍不住要逃出門外時,那張封的比人孔蓋還死的玉嘴總算打破了沉默。
「這種話就免了吧,都快到集合時間了,我先下去了。」
自己幾番的刻意示好與問候,竟然換來這種回答?孟雁涵不禁在心底叫苦連天,這才第一天不到就這樣,之後的日子想必會更難熬,可是事到如今她真的有退路嗎?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離集合時間只剩五分鐘,她得以先將這些煩惱暫且拋諸腦後,快速飛奔下樓。
「好啦,差不多都該到齊了。那麼,所有人都聽過來我這邊。」具體清點了人數,黃髮女人在大門口的廣場前方吆喝著。
道術學院的整體格局一共由四棟長排形建築組成,首先是作為職員辦工場所的兩棟西側樓,具體結構皆是由一塵不染的潔白混凝土所砌成,一共有五層樓高。同為白色的整條迴廊上,還嵌有數十盞足以在夜晚也能將建物周遭照的燈火通明的煤燈。不知是否有刻意借鑒,設計概念似乎與全台最南端的鵝鑾鼻燈塔相近;接著則是東側的兩棟樓,雙雙皆是八層高的建物,作為訓練學員與教職員的宿舍為主要目的。以古色古香風格的紅磚混水泥組成,從一樓開始就以一層一層的拱圈向上堆疊。長長的迴廊廊道上還掛著醒目的大紅燈籠,可謂將“騎樓”的設計理念發揮的淋漓盡致。
而剛好坐落於大門入口處的廣場,則正好和這四棟作為學院主體的建築隔著一大片綠茵草地遙相輝映。草坪上縱橫阡陌的磚製步道將這一大片蒼翠切割成星羅棋布的網絡,每條步道都是聯繫西側的兩棟辦公大樓通往學院園地內各個角落的通道,在延伸至視野的極限後,消失在四周高聳山脊為背景襯托下的林間小徑中。
經過了在寢室與廣場間的一來一往,孟雁涵基本已經確定,整個學院是建構在一片群山環繞的鞍部之間。由於地勢較低窪的谷地要來的高出許多,故而雖然有山頭的遮掩,卻仍可以清楚透過山頭之間的縫隙透視到山下的一隅景色。這樣奇特的地形在作為高海拔島嶼的台灣本土並不罕見,但對於經常待在家裡照顧弟弟、用功學習,而少有外出經驗的孟雁涵而言,記憶中上一次看到這種地貌,已經是七歲那年跟著尚在人世的父親一同到阿里山出遊的時候了。
「前面的人先坐下吧,免得擋到後面的人的視線。」
在一旁穿著印有“警政署”三個大字背心的工作人員指示下,孟雁涵跟著身旁的人們一同席地而坐。也不知道是不是命中注定的巧合,在她身旁的女生總感覺有點面熟,孟雁涵再定睛看了許久,赫然發現,正是那個方才在車上和燕瑀紅針鋒相對的女孩子。
孟雁涵絞盡腦汁回想著她的名字。
「那個……這位同學?」
女孩回過頭來,疑惑的看了她一眼,橘紅色的醒目亮髮也跟著一齊甩動。
「妳叫……楊墨璉吧?妳好啊,還記得我嗎?」
「嗄……?」
「我們……應該在車上見過面呢。妳還記得吧?」
只見對方眉頭緊鎖、一臉狐疑的樣子,孟雁涵舉起右手抓了抓頭,尷尬的笑了笑。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連續在同一天裡如此難堪,如果可以,她寧願自己在說完這句話後就猝然死去。
所幸,對面的女孩沒有表現出像燕瑀紅一般使人無地自容的冷漠。反而是用一種關注奇異現象的眼光,湊上前來,仔細打量著她。這樣的視線雖然也多少讓人感到不自在,但至少已經比被當成空氣要來的好多了。
「哦!我想起來了!」左右環視了半晌,對方總算給出了答覆:「妳是坐在那個燕瑀紅旁邊的傢伙吧!」
「嗯,是的。」眼見對話可以繼續,孟雁涵露出了幾乎算是她今天一整天下來唯一的一抹欣喜笑容,其中還夾雜著少許的疲憊:「因為剛才在車上有聽到你們的對話……你們好像認識彼此吧,所以我不知道方不方便和妳請教一下……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呀?」
「嗯?妳說,燕瑀紅嗎?」
「對,因為老實說……」講到這裡,孟雁涵刻意壓低了聲音:「我和她應該是……接下來的室友無誤了。」
看著楊墨璉臉上那股有些訝異的反應,孟雁涵基本快要坐實了自己的想法——同時心情也幾乎跌至谷底。果然自己是遇到什麼難以相處的人了吧,接下來這一整個新訓期,可該怎麼辦呢?
只是,接下來楊墨璉的回答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什麼?妳居然不知道燕瑀紅是誰?」
「嗯。」
「天啊,小姐,妳是住在山洞裡面嗎?全道術界應該沒有人會不知道【司馬仙道】這種名門大家的才對。」
「啊……那……那個,其實……」沒想到對方會是這樣子回答的孟雁涵頓時羞紅了臉,聲音也被她進一步壓得比蚊子還細:「其實我不是“道術”圈子裡的人,而且我也不會什麼道術……就只是因為碰巧拿到了一張傳單,所以……」
「嘁,原來是這樣。」楊墨璉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高速冷淡了下來,語調也一同陰沉了許多:「也難怪,我的錯,我怎麼能忘了這個營隊是連一點基礎都沒有的門外漢也能入選的呢?」
瞅著她那嗤之以鼻的神色,孟雁涵的心裡頓時涼去半截。這下可好了,不只是燕瑀紅那位家世顯赫的室友,現在連在她眼中看來理應“稍微比較好相處”的楊墨璉都是這副態度。難道自己作為門外漢這件事情就這麼不受待見嗎?要真是這樣,這個所謂【月蝕專案儲備幹部訓練營】又是怎麼開成的呢?
「時間不多,我就直接開始了!」
前方高分貝的洪亮嗓音,一下就將孟雁涵從五味雜陳的心境中抽離出來,猛一抬頭,是啊,前面的那位營隊工作人員正要宣布事情呢!
「由於這次是本機構第一次大規模招收道術界之外的新生入隊,所以有關這裡的訓練流程還有整個單位基礎的來龍去脈,我都會詳細說明一次。」
“唔,總算是要說明重點了嗎?”心裡如此想著的孟雁涵,嚥了口口水,聚精會神地豎起耳朵。
「誠如各位所見,這裡是位於南投縣鹿谷鄉的【國家道術研究訓練中心】。是由內政部、警政署所轄,於民國九十七年成立的特殊單位。究其目的,正是為了因應政府在同年三月成立的【月蝕專案計劃】所需的人力資源部分而因韻而生的附屬單位。所以說,有關於本訓練營的一切宗旨與前瞻目標,都必須要看齊這個所謂的“月蝕計劃”。」
言畢,女人揮了揮手示意,後方兩個同樣穿著記有“警政署”字樣背心的工作人員隨即推來一片貼有幾張宣導海報的大型白板。女人從上衣的口袋裡掏出一枝可以伸縮延長的指示筆,開始就海報上的文字不疾不徐的解說了起來。
「首先,先說明一下月蝕專案。或許你們會覺得很荒謬、不可思議,但若是有在密切關注道術界近代歷史的人們應該再清楚不過了。這整起工程浩大的計劃,以及近二十年來我國的一切風風雨雨,源頭其實全都要歸結於一個人身上,正是他,將超自然界的走向加速帶往了一個不可逆的深淵。在座的道術新生們,有誰可以告訴我,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孟雁涵眼前第二個人舉起了手:「是“天選之子”(Chosen one)對嗎?」
「非常好,這位學員顯然有事先作足功課。有關月蝕專案計劃的源起,若要追溯到最早的階段,正是必須回溯到專案成立前四年——2004年(民國九十三年)的那個春天,那一年,在政府機關全然不知情的狀況下,名為【天選之子】的非人存在,毫無預警的降生於中華民國。在這之後,台灣全島各地的靈氣變的極其異常,警方所接獲的“超自然事件”,也就是靈異事件,以可怕的指數性曲線快速增長。僅2005年一年的內政部數據統計,全國各地無法以科學常理解釋的靈異事件,來到了一千七百六十四件,如果各位不知道這個數字的嚴重程度,我舉個例子你們應該就能明白了。根據資料統計,自1970年至2000年整整三十年的時間,警方建檔中的“靈異事件”加總起來,也才不過九十一件。」
台下驟然迸發出一陣吵雜的竊竊私語,而身在其中的孟雁涵只覺得身無旁騖,她已經被這個誇張的數據給嚇傻了。
「有鑑於這樣的樣本數已經遠遠超出了能以科學常識解釋的閾值,況且這些靈異事件在民間所造成的生命財產損失異常巨大,光是2005年一整年就有106人因為莫名突發的“靈異事件”而遇難,其中更是有四十人至今仍未尋獲屍體,要知道,同年度造成最嚴重自然災害損失的強烈颱風“泰利”,也才造成七人死亡而已。對這樣不尋常且傷害的嚴重性明顯增強的靈異事件,政府方面意識到了危機。於是迅速與國內的道術師團體們展開聯繫,將這些海量的“靈異事件”視作國安危機,並正式納入接下來內政部的主要章程規劃。最後,在道教界【御三家】中的“茅山派”道術師秦文聖協助下,正式在警政署裡創立了【月蝕專案】這一組織。」
女子清了清嗓,繼續說道:「『月蝕特偵專案小組』便是這項專案計劃的執行單位;在與【御三家】和【中華民國道教總會】的接洽中得知,其實早在半個世紀之前就有過預言,“天選之子”將會降生於台灣的消息在道教界和各大道術師團體中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只是這種沒有科學根據的怪誕流言,政府方面根本沒打算重視。因而在計劃已經相對晚起步的前提下,當務之急便是盡快物色能夠組成『專案小組』骨幹力量的主要道術師們,以求迅速解決在全國各地不斷滋生的靈異現象。以專案計劃裡的專有名詞而言,就是所謂的【靈動事件】。」
「由於為了避免引起社會大眾不必要的恐慌,以及對中華乃至東亞地區道術界的平衡著想。在道教總會的強烈要求下,立法院允許這整個宏大的“月蝕計劃”全程以最高機密的保密形式進行,不得對民間及外界公開。也就是說,關於『月蝕特偵專案小組』的存在,社會大眾是沒有權利過問與知情的,屬於國安層面的最高機密。因此,作為專案組以及整個計劃下轄的本單位,也必須遵循最高機密原則,將要求接下來無意願參與特訓以及未能通過篩檢而被退訓的學員,簽署一項保密協定。一旦退訓完畢,本單位將不再和各位主動聯繫,也不會承認與各位有過任何主動的往來,關於這點,請各位務必知悉、尊重與配合。」
「那個……」孟雁涵遨遊於海量資訊中的大腦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反射性的就舉起了手提問:「您剛才說過,這整項專案計劃都是因為那個叫【天選之子】的人誕生所造成的。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們不直接找他來解決這些事情呢?或者,至少也應該讓他來向政府單位說明一下吧?」
「那是不可能的。」女人的口氣異常的堅決,好似坦克裝甲一般堅硬,令人寒毛直立:「不要說政府方面和月蝕計劃方面了,連【道教總會】方面都沒多少人知道這位【天選之子】的真實身分。對,他是給全國,不,可以說是全世界帶來了很大的影響沒錯。但能夠與他這種等級的人接觸的對象,全台灣一隻手都數的過來。就道教總會方面給出的說法,和這位【天選之子】接觸是很危險的事情。連他們都不太敢和【天選之子】接觸,只知道他的少部分信息,更遑論是政府單位了。依照他們的說法,【天選之子】本身就是一個謎一樣的存在,倘若讓他暴露在大眾的視野中並和社會群體產生聯繫,全世界,甚至是整個三界都會面臨危險的。」
「什……什麼意思?」即使腦袋靈光如孟雁涵,此刻也聽得有些糊塗了。
「說來慚愧,這部分我也不太清楚,道教總會方面透漏給本單位以及整個月蝕計劃方有關【天選之子】的資訊都過於稀少。可是就他們的原話來說,好像是因為天選之子“過於強大”,所以才必須要“敬而遠之”。還有就是目前聽說只有道術界【御三家】的掌門人,有權與天選之子見面。關於天選之子,內政部這裡的謎團還是很多的,僅僅知道是一個超乎想像的存在而已。」
「喔……這樣啊——」
「接下來就是這次訓練整體流程的簡介了,這邊關乎到各位學員在這裡的權益與義務,請大家認真聆聽。」女子用力拍了拍手,接著說:「本次集訓顧名思義,就是對於『月蝕特偵專案小組』的第一階段甄試,總時長為八週。目的為選出七十位正式入職月蝕專案小組的道術人員,藉以補充近年來【靈動事件】日趨頻繁下,專案小組人手不足的問題。各位若能於此成功結訓,便能拿到第二階段甄試的資格。屆時你們將會被分發到全台各地的專案小組那裡實習,目前全國一共有三大分區——北台灣轄區、中台灣轄區、南台灣轄區。自專案小組創立至今,內部的祓靈主力多為與道教總會協定請來的“約聘道士”。這次本單位大規模的集訓正是為了培育直屬於警方本身的道術師人才,所以各位在實戰上的努力與表現將會至關重要。在結訓後,你們會被分發到三大分區裡實習,為期四週。並依照實習的表現,劃分為儲備幹員與正式職員兩類。到此為止,有沒有任何問題?」
環視台下,一片靜默。女子再次開口:「容我在這裡最後一次提醒各位,你們從各種管道匯集而來;有從道教總會被指派過來的、有自願報名的、當然其中最多的,受人引薦而來的道術素人。無論何種管道,我們在官方的數據庫裡面都已經把各位的個人資料完成了建檔。確實,能進到這個單位,各位的資質在同輩修道者中已是相當優秀了。但真正處理靈動的危險性是有目共睹的,殉職、意外喪生的同仁,在過去幾年裡是有增無減。為了各位的人身安全考量,未能通過結訓且判定將來無法投入祓靈實戰者,我們將直接以退訓來處理。以上,還有沒有任何問題想要問的?」
台下再次一片鴉雀無聲,女子倒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用她那持續了一整天的一號表情淡淡地說:「還有,我是這次集訓期間負責你們所有課程活動的主要教導員——顏慕。有什麼不了解的地方都可以隨時來詢問,希望接下來的集訓期間我們能夠相處融洽、合作愉快。時間不早了,今天就先在這裡散會,各位快去吃飯、休息吧!明早八點半同樣在這個地方集合,開始正式課程!解散。」
日暮已經完全落下的背景裡,龐大的人群就如同找到湖畔的野鴨,三三兩兩的散去了。孟雁涵可沒有熟人,獨自走回寢室的路上,心理的忐忑仍舊未見減緩。總的來說,第一天算是安然度過了,她大致上瞭解了這個月蝕專案計劃與月蝕專案小組具體是在幹什麼的,但對於接下來的集訓?修習道術?和鬼魂作戰?她可是連一成把握都沒有。
回到寢室的第一件事,當然得數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在這個四面環山的山坳裡,訊號卻是出奇的強。顯然,作為政府單位下轄的培訓中心,基地台是絕對不可能少放的。
就這麼在怪異而雜亂的心境下度過一天,此刻的孟雁涵渾身上下無一不滲透著倦意。抬起頭看了看身周的一切,不太真實啊,真的不太真實啊——紅磚砌成的古樓,外面隨風擺動的粼粼燈籠,以及對面一塵不染的白色巨物下,被層巒疊嶂的油燈照的燈火通明的迴廊、被低矮的草坪燈給交叉映出的網狀步道……越看,她就越覺得自己已經來到了某個不屬於塵世的仙境。比起今天早上還相當熟悉的都會區,眼下自己所處的地方真的有如夢境,已經虛幻到即使是她現在突然間被“驚醒”,自己都不會感到意外的地步。
晚風乘著已經完全消失在山對面的餘暉,向雙開的百葉窗以及房間不斷的吹來。眼下正值由冬入春的時節,雖已有暖意,但餘寒尚在。孟雁涵被極限拉長的意識在這一道冰冷的深吻之下,重新被塞回她的腦袋裡。撇下仍然尚未接通的電話,她不得不先起身將窗戶闔上,而就在她合攏百葉窗的那一剎那,接通的鈴聲也像約定好了的鬧鈴一般如時響起。
「喂?」將手機拾起,已經整整一整天都沒有聯絡,此時的孟雁涵心理固然有著成百上千句話想說,然而,在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孟雁涵還是決定讓對面的那頭率先發言。
與其說這是母女之間的默契,倒不如說是她對於自己母親的性格過於瞭解而有所平淡的寒心。
只是,事實卻有些出乎孟雁涵的意料。
母親的語氣,沒有絲毫的焦躁,更沒有理應出現的,對她隱瞞自己接到傳單的埋怨與指責。作為兩人在這突如其來、連事先討論都沒有過的單方面行動面前,母親開頭的第一句話僅僅只是:「晚飯吃過了嗎?」
本來,心裡就完全沒想過會出現這樣一句回答的孟雁涵,在一時語塞之餘,原來組織起來的思路也全被打亂了。愣了老半天,才勉強吐出一句:「吃……吃過了。」
「這樣啊,吃飽了就好。那裡是山上吧,日夜溫差應該挺大的,多注意點身體保暖。」
「等……等一下!」意識到情況不對的孟雁涵倉促的打斷了母親的叮嚀:「您……知道我在哪裡?您打來就是為了這個?」
「我人還在公司裡呢,電話就突然打進來了。」母親的語氣依舊很平淡,如果要再更貼切點說——很冷淡。
「他們……您接到【國家道術研究訓練中心】的電話了?」
「情況他們都跟我說了,妳就別想隱瞞什麼事了。」
嚴重的違和感爬上心頭,平常對自己的生活管制嚴格要求、不論何事都要加以過問及監督的母親,在自己心一橫就貿然作出的決定面前,為什麼可以如此的泰然自若?以她所認識的那個母親來看,自己的所作所為即使罵一頓都算事小的了。
「您……不生氣嗎?對於我沒有告知您就擅自參加這種活動這件事情?」
「對於我所“不知道的事情”,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但這件事情,訓練中心在第一時間就如實和我報備了。充其量,我只是有點失望。」電話另一頭傳來的聲音依舊沒有多少語調上的抑揚頓挫,好像就只是單純在陳述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他們連學校方面都替妳先行通知了,班級幹部的事情還要妳“暫時不需要煩惱”。該請的長假,已經事先請好了;至於我們家的部分,也收到了接下來三個月的受訓期內水電全免的補助——當然,我猜妳在腦子一熱、毅然決定參加之前,根本就沒想過那麼多吧?」
對此,孟雁涵咬了咬牙:「媽,您知道我是不可能在結訓前自己回去的。」
「不,妳會的。我說過了,妳讓我感到失望。我會讓妳繼續留在那裡,是因為這對我們家有不少的福利,還有該辦的手續都已經做完了。至少對於妳,我的感覺沒有錯誤過。這樣的妳,有待個兩週的能耐都很不可思議了。」
很明顯,也很刺耳的弦外之音——有能力讓自妳獨立作出選擇的,是訓練中心官方,而不是妳。
「哦,是嗎?我會用行動告訴您,我不會。」
「我很期待。」扔下這一句話後,母親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一陣良久的沉默過去,電話的另一頭只是淡淡的傳出兩個字:「晚安。」
「慢著。」
意識到沒有結果的通話即將結束的孟雁涵,即時的叫停了對方即將按下掛斷鍵的手。
「弟弟們還好吧?」
「呵呵。」回復她今晚最後疑問的,是兩聲毫不在意的冷笑:「這是現在該問的問題嗎?妳要是有想過這個問題,人還會在那裡嗎?」
「……」
自此,直到掛斷前,電訊的兩端再也沒人作聲。
夜深人靜的當口,孟雁涵在一片萬籟俱寂中將頭枕在雙手以及其下方柔軟的枕頭上,除了透過百葉窗的間隙隱約滲進來的月光、清冷的晚風還有隔壁床燕瑀紅輕微細小的鼾聲外,她的身周再無任何雜物。然而,在這樣被寧靜的黑夜包裹下的孟雁涵,卻仍是輾轉反側,在床上翻來覆去,與她腦中不斷湧現出的雜訊掙扎著。
即使都已經到了這裡,這個徹底遠離自己日常的生活圈的地方,她還是無法脫離母親無所不在的掌控。她對於她在這裡的一切,知曉的明明白白。打從有記憶以來,孟雁涵就沒感到那麼無力過,那是從心中湧出的,源源不絕的無力感,一如此刻枕在腦後都已經發麻的雙手,完全使不上勁。自己來這裡的目的,還沒開始就已經折損了一半。
而折磨著她內心的還遠不只如此,母親在掛斷電話前說的那句話,深深的印在了她的腦海裡。這也是她明明已經很累了,卻到現在都還無法安穩入眠的原因——每每當自己倦意湧現,母親的那句話就會赫然飛過她的耳邊,而她則不得不用最猛烈的搖頭將其驅散。
「妳要是有想過這個問題,人還會在那裡嗎?」
這句話,將所有的包裝贅詞扒開來看,內核其實只有簡簡單單兩個字——“責任”。如果說方才母親對自己行動的掌握還可以用在這裡與外界隔絕的歲月加以麻痺的話,那這兩個字,便是貨真價實的枷鎖,將她牢牢的與已經完全脫離的生活圈又狠狠的拴在一起。不可否認,母親沒有說錯,她在做這個決定時,無論是自己本來身為班級幹部的身分還是自己留在家裡的兩個弟弟,她都沒細想過。
換一個更難聽點的說法,這一次的行動,完完全全就是她在逃避自己生活圈中那名為“責任”的束縛時所選擇的「逃跑」,她當然不會細想。她可以用更加冠冕堂煌的說法,說自己是打算換個環境休學靜養一下;或者也可以向她在對話裡反擊母親時說的那樣,用在訓練營裡的成績證明自己的價值!
然而,將本來就屬於自己身上的“責任”丟包給其他人,毫無細想就走人、透過造成別人的困擾來減輕自己的負擔這件事,她永遠也別想否認。這是她想要的,但這也是一種無庸置疑的自私。正如母親說的,自己之所以可以不在乎這些,一走了之,是因為國家道術訓練中心都已經幫她打點好了一切,而不是因為她自己。
孟雁涵比誰都清楚自己來這的目的,她不可能回去了,應該說她壓根就不想回去。要反抗母親的話、要否認她,證明自己所作所為並沒有錯,不需要在她全方位的影響下按部就班的照走的話,就只有一個辦法!
現在,她有了非得在這個訓練中心繳出成績的理由。
望向百葉窗外忽明忽暗、被雲層遮掩的月影,孟雁涵嚥了嚥口水,把未來都寄託在眼下最為專注的目光中。在看破雲霄之前,她不想闔眼。
此刻的孟家宅院裡,她的母親也放下了手機,走出了陽台。看著相對更加朦朧的月光,等待著明天的到來。
同一輪彎月,儘管月色仍是如此的與皎潔一詞沾不上邊,母女二人卻仍舊憑依著它,在橫跨上百公里的漫漫長夜中,完成了一次遙遙相望的對視、一次無聲無息,卻又無需隻言片語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