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吁吁——吁吁~~~”
讓清新嘹亮的口哨聲,不規則的擺盪在巷弄裡的一線天中,是我在漫步於由磚瓦水泥砌成的都市叢林裡少數的幾個樂趣。這些聲音是波段,一次次的反射造就了回聲間的“對話”。每一次的反射都是不規則的,因為沒有一個巷尾區的樓房放眼望去是平面的一片樓一通到底的,所以每一下音符,都有可能會是一次驚喜。你無法預料接下來的一個音,會從哪個角度、用消逝了幾分的強度、重新傳回你的哪一隻耳朵。
一如我們隨處可見、百態千樣的人生。
今天的晚餐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低頭瞥了眼手上的紅白相間的塑膠袋,非常傳統、非常道地的菜市場風格。即使和我本人的形象不怎麼適配,但我並不討厭透過這樣的方式去享用、去感受腳下這片土地的文化。袋子裡裝的是450克的羊肉,我不討厭羊肉,尤其是我另一隻手上拿著的那一整袋即將要與它一起被料理的陪襯們——鷹嘴豆、花生、青蔥、大蒜、馬鈴薯、精緻海鹽、巴西里、沙沙醬與成包的生菜沙拉……今晚的煎烤青醬羊肩排將會是一場舌尖上的藝術。當然,還要再搭上浸油炸完的脆薯、光是聞香就能讓人下馬駐足的羅宋湯,當然還有我在餐桌上畫龍點睛的得意選擇;法式切片長麵包佐阿里歐醬!
對於一個成熟的,懂得品鑑美味佳餚的人而言,西餐其實有著它的一套標準作業流程。尤其是歐式西餐,接下來我手上的青醬羊肩排將會用怎麼樣的創意被呈現在餐桌上?如果是打算這麼問的人,那實在是過於俗套了!嗯,沒錯,就是俗套。呈現在餐桌上的羊排會具有怎樣的創意、會讓人驚艷到什麼地步那完全就只是基本款,是入門級別的美食家就應該有所認知的基本操作!真正能被稱為“頂級大餐”的西餐,甭說是看起來,就算是已經咬下去、放入口中咀嚼,每一口都必須要呈現出不同的風采;都必須要能在細細的品鑑裡探得完全不一樣的滋味、奏響完全不同的壯麗樂章。再加上我專門拿來搭配這道套餐的那一支Lo Bi 馬爾貝克紅酒,與其它綻放野性美的同族們不一樣,略顯輕盈的酒體、來自櫻桃與覆盆子的親吻、與淡淡的煙燻與菸草圓舞著。既不喧賓奪主、搶了主菜的風味,更能完美的在輕盈的舞蹈中,將享用者的心神再一次的重新投入到肉質本身裡,去接受下一口主餐中新一輪的精神洗禮。所謂羊排必須煎的外韌裡嫩、副料必須提味弄人的精髓,便在於此。
不僅僅只是一道亮眼的主餐,可愛性感的明星需要舞團的陪襯,青醬羊排之外,脆薯、麵包和同樣聲色動人的馬爾貝克紅酒,這樣子的組合成了最終的“晚餐”。是為料理,是為饗宴,是為我眼中的「人生」。人生的際遇體現在料理的過程,人生的意義映射於完美的饗宴!
往大的方向說,可以將目光從單獨一餐的侷限裡放大到每天的晚餐本身。一如昨天的晚餐與今天的晚餐截然不同,昨天的晚餐是德式鄉村煎烤鱸魚排與煙燻鮭魚沙拉、瑪格麗特帕瑪森披薩以及西式奶油濃湯的演出!領軍的副手則是那支我還放在酒窖門口的架子上,那瓶尚餘三分之一的庫克香檳。美麗恢弘間夾雜著稀鬆平日裡可能具有的確幸,很兩極,但完全不唐突。
實在像,真的太像,像極了人生。
多半的時段被繁忙的事物塞滿,正因如此所以才體會不出人生的涓涓細汨。好比速食,就只是管飽而已,再怎麼享用、重複嘗試,味道永遠都只有那幾種模樣,總有會膩的一天。而大餐,真正的饗宴,即使是同一道再次品嘗。卻能在每一次的嘗試中,品出一遍遍不同的驚喜、不同的感受。甚至不一定要自己吃,即便是看著別人享用,都能讓你嘖嘖稱奇、拍手稱道——原來居然還有這種吃法?原來還能體會到這種層次?
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是不同的經驗、不同的際遇;像,像極了人生。
說到這,或許人們會認為,我能夠與其他人不同,可以在庸庸碌碌的雜亂社會裡,慢下來好好享用這樣的人生,還是用美食——吃得起大餐的方式。不要說幸福了,簡直就是窮奢亟欲!
那麼我只能很遺憾地告訴各位,你們錯了,錯得離譜!錯的一蹋糊塗!
我其實很厭惡這樣的人生,不,更貼切點,我其實很痛恨這樣的生活。
噢,別誤會。我不是不喜歡羊肩排佐青醬燉馬鈴薯泥,或是Lo Bi馬爾貝克……那真的很好吃,如果有機會可以品鑑,我認為全世界的人至少在死前都應該嚐上一次。
問題在於,這樣的生活並不是我天生就想要的,而是那傢伙使我被迫“成為”這樣。是物理意義上的——我現在離不開羊肉料理,而不是豬肉,僅僅是因為“教義”上的規範所述:豬肉是不潔的。至少現在一個月不該吃超過兩次,更遑論是【聖餐禮】。今天雖然不是聖餐禮,至少今晚我沒打算配著吃無酵餅。但這樣的生活、這樣的習慣……
不是真正的我啊!
思路進行到這裡,我在心裡不自覺的哀號了起來,一次又一次來自靈魂深處的吶喊,撞擊著腦袋,逼迫肉體停下了不斷往前邁開的步伐。痛,真的太痛苦了,都是【祂】……都是祂害的,“董海川”不是祂,祂不是“董海川”,但祂……卻想徹底吞掉我。
如果我都按照祂的意思做了,食、衣、住、行全都在這傢伙的控制之中,那我還算什麼?那我還是不是我?瘋狂的混沌肆虐著我的腦海,這是最深層的恐懼,足以壓倒我的身心與一切的……我拼命舉起雙手抓撓頭頂,極力想要將這個噁心的思緒停下來,然而祂的可憎臉孔卻仍舊在那一片黑暗的意識裡越發清晰。
咬緊牙關,將煩躁不安甩在原地,我深吸一口氣,盡可能以最堅決的步伐彎過最後一條巷口轉角,只要轉過去,家門口就在咫尺之遙——
“噠噠……”
也就兩步,我的堅決就被迫畫下休止符。赫然闖入眼前的唐突身影,讓我不得不先停下腳步,一絲猶疑,伴隨著即使沒有鏡子也清晰可辨的驚訝,滲入了我的顏面。
是她?沒錯,真的是她。那個女人怎麼會來這裡?她不會是來是來找我的吧?我使勁地眨了眨眼;嬌小的身姿、瀑布一樣的純黑髮絲以高雙馬尾的形式散於腦後、緊束全身的黑底鑲金紋道袍、垂於雙腿兩側分岔的旗袍式過膝長裙、由腳踝的部位一路往上延伸的黑皮鋼靴以及繼續向上直抵白皙大腿高度的森嚴絲襪,當然還有那最醒目的,可稱為精緻可愛的娃娃臉上,那只醒目的黑色單眼眼罩,以及另一隻深棕色與褐色混雜,閃著寒光的嚴厲瞳孔,與彎刀一樣的倒橫劍眉一起,構築出了與纖細嬌嫩的身姿完全背道而馳的肅殺之氣。
打我第一次認識她時,就已經很納悶了。自己偶爾會在閒暇之餘看點日本動畫,這個在第一印象裡與虛擬歌手【初音未來】有八成相似度的女孩,怎麼就能散發出如此具有威懾力的氣場?那隻僅存的獨眼中所散發出的好勝、不服輸與老成狠戾的殺氣,多到滿溢而出、足以籠罩她整張小臉。當然了,現在我的腦袋裡可沒空間來思考這個問題,它現在需要處理更大的錯愕和納悶的資訊——為什麼這女人會出現在我家門前?還有,她來幹嘛的?一般如果發生這種狀況,最大的可能還是得屬午覺時會出現的,那種無傷大雅的白日夢片段,眨眨眼就能醒了。
可現在,我沒有半點要醒來的跡象,下午的涼風吹在臉上的觸感挺真實的,而她還是以在背景是“我家大門”這種非常不協調的怪誕姿態站在我眼前。瞧,我剛才說什麼像,像極了人生,這就是人生。
看著眼前的男人,林濤英刻意維持著壓制性的沉默,與他“四目相交”這句話對於左眼被眼罩給全部遮住的她而言顯然不太適用。然而,她還是用最嚴肅的目光打量
著眼前的男人,只要是人還在具備靈力的超自然界領域,就不可能不對眼前的男人產生戒備。
天選之子董海川,事到如今全中華民國道教只剩下張玉宸還有在和他頻繁接觸。【天選之子】(chosen one)、救世主、人類最後的希望、打破三界平衡的人、神的代理人、終將成為神的男人、最危險的不定時炸彈、真正意義上的超自然界“最強”……至少有關於他的預言和形容,一個比一個要來的誇張。即使是林濤英,也已經很久沒和他接觸過了,上一次見還是好幾年前……還沒成為茅山宗統帥前,自己還在跟著師父於香港閉關修行的時候,在中華民國道教總會中央總部的最高議事廳裡。那時,年幼的她是坐在觀眾席上,看著聚光燈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他,像在看珍奇異獸那樣。
被死寂所籠罩的對視,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上下打量著眼前的男人,林濤英皺了皺眉,這就是那個預言中的救世主?幾年不見,眼前的男人已經和自己印象中的大不相同了。過去凌亂且不修邊幅的長髮變成了及肩的中長髮,不但綁了馬尾,還在兩鬢上留下了一定長度的垂髫,再加上將半張臉遮住的瀏海……還有那套醒目的純黑歐式過膝長禮服、西裝背心與一塵不染的儀仗白手套。他給人的感覺還是一如往常的古怪,不對,是詭異。
林濤英瞇起了雙眼,再細細的往他的臉部端詳了一番。那張稱不上英俊秀氣……偏向普通卻又英氣十足的臉,與沉重且壓迫感破表的眼神,看久了真的讓人有些發毛。此外,不知為何,明明兩人只差了一歲,但在林濤英眼中,對方的凍齡感卻相當的重。明明應該已經是要步入“青年”的年紀了,卻仍少年感十足,那張臉,讓林濤英都有些分不清,正琢磨著自己是否該叫他“弟弟”。
「那個——」
對方率先打破了沉默,林濤英這才回過神來,自己正有事來找他呢!只是這強烈的存在感與壓迫感真的無法令人輕易忽視,就好像眼前站著一頭大象,董海川給了她這樣的感覺,也不曉得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緣故。
「我有事前來拜訪。」林濤英也不拐彎抹腳了,直截了當的說:「有幾件事想仔細詢問一下你,不知道你是否認得我呢,我們之前應該有過一面之緣。」
異常嚴肅的語氣,沒有給對方緩衝的空間,這盛氣凌人的架式,是她作為【御三家】統帥一如往常的習慣性反射,也是為了茅山宗能在全國各地站穩市場、不讓其他人給看扁的憑依。
「喔,這樣啊。」董海川的應答異常的平穩,甚至可以用死氣沉沉來形容,完全沒有任何抑揚頓挫可言。雖然說林濤英本來也沒有期望已經沒在【道教體系】內的他對於自己會有什麼好臉色,但——
於情於理,對於一個御三家領袖而言,這也太冷漠了吧!對他的作為感到有些無禮的林濤英默默地在心底惱怒著。
「那請進吧。」董海川的聲音仍舊沒有什麼變化起伏,依然厚實而沉重。當他轉身準備開門時,林濤英才赫然注意到,那雙被白手套包覆的手掌上居然還提著兩大袋雜物。看上去應該是傳統菜市場買的生鮮食材,這與他本人的裝扮實在過於違和,連林濤英都感到有些不安,下意識地咬了咬下唇。
推開厚重的鐵大門,進到了矗立著燈盞的石頭圍牆裡,林濤英才注意到董海川的住所別有洞天之處。首先就是他那風格與一般社會住宅迥異的房子了;這間寓所並沒有位於面相大馬路的精華地段,更不是市中心一屋難求的鬧區,反而是位於台北市偏郊區的天母地方,有些鄰近東和公園。
一般在市鎮郊區的房子,要不就是帶車庫或停車場的老舊社會住宅、公寓,要不就是新建的高級住宅區。董海川的家迥異的地方在於,他的房子算是處在兩者“之間”,首先明明是一間單獨的三層平房,卻特意用乳白色的石磚砌出外牆,並裝上木框形的窗戶,大門則是純黑的,與圍牆的鐵門一致。接下來則是最奇怪的地方,房子本身的坪數雖然不大,但卻有著一個獨立的院子,而且規模還不小;這直接導致住宅本身的佔地面積大增,甚至顯而易見的壓縮到了兩旁住家的空間,據她目測,董海川兩邊鄰居的門口總長都不超過五米。肉眼可見,坪數被他家的高大圍牆極大的壓縮了,這間房子明顯與台灣本地的老舊社區格格不入。
董海川將沉甸甸的塑料袋拉給左手拎,自己從口袋裡翻出了鑰匙,搗鼓了一會,推開大門。林濤英緊隨其後而入,眼前的景象卻令她眼睛為之一亮!沒想到,這房子小規小,卻是五臟俱全。不怎麼寬敞的起居室左側坐落著一長一短兩個沙發,還有它們之前的矮几、右側的空間則被一張木質四人桌椅與冰箱給占滿了。再往裡頭去,就是完全沒有與起居室隔間的廚房區,電視則中規中矩的被鑲在沙發面前的牆上。除此之外,沒了,狹窄的空間裡除了電視牆後方通往樓上的樓梯外,再無任何東西。
本來,僅僅只是這樣稀鬆平常的小寓所布景是不會讓林濤英過於在意的,然而,她格外敏銳的視線仍在短短幾秒內就捕捉到了不對勁的東西。這間房子小規小,但一進門就給人一種相當舒適的感覺,這得歸功於裡頭各式各樣帶頭展現典雅格局的佈置;從鋪墊在矮几與桌下的大型紅地毯,到門口的地墊,以及必須脫鞋才能踩上、與鞋櫃和門口地磚分離開來的壓克力材質地板,外加門上的幾幅畫,這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在側面彰顯著房子的主人是一個多麼有格調的人。當然了,這些不是引起林濤英注意的重點。
她的目光落在高處——牆上與櫃子、架子上的東西上。
就如同在映入眼簾的第一幕中,帶給人屬於典雅、高貴的氣氛裝飾一樣,在寓所裡的牆上和櫃子上,各種亮眼的擺設、裝飾,井然有序、密密麻麻的佔滿了所剩不多的空間。這些東西,如果只是一眼帶過的話,並不會讓人產生什麼特殊的聯想,充其量只會覺得屋主真有錢,買得起這麼多陳列的精品而已。然而,只要仔細觀察一段時間,就能明顯察覺出一些不尋常的端倪。
這些擺設在風格和外觀上都是有著高度相似性的……看上去就像是某一個特殊的系列周邊一樣。具體包括但不限於——各式各樣的小件銀器、鍍金酒杯、鍍銀酒杯、數盞七個燈座的大燭台、幾支擱著的手指狀小筆、數套花色多樣的藍底地毯、地墊,上面還統一繡著一些金色的圖樣,包含六芒星與近在眼前的七個燈座燭台。而在擺設的部分之外,早在進門前林濤英就有發現一小塊不起眼的長方形容器,在同樣絢爛的花紋圖樣映襯下,一左一右牢牢嵌在大門的門框上。右手邊,冰箱的旁邊,一個原先不起眼的小書架引起了林濤英的注意,她本來沒打算注意它,然而現在卻因為這堆有些神經質的“主題物件”令人的感官不得不在外界的刺激下進一步變得更加敏銳。
書架上整齊的排著一卷又一卷,用長方形玻璃柱體包覆著的卷軸。柱體本身兩端的封口處,則耀眼的綻放著與滿屋子的擺設同樣風格的精巧花紋。
某種無可言喻的壓迫感在林濤英心裡孳生這些東西堆滿了她視野所及的一切,將她團團包圍。無論是木桌、壁架、書櫃、小書架、沙發、矮几、電視牆,甚或是牆上的畫,無處不在、滿坑滿谷的同風格擺設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了,一個人居然能在這種地方長期生活?鬼才信!
揉了揉自己有些疲憊的眼睛,林濤英只覺得眼皮有些重。然後,她就第二次傻住了。這次是完完全全的震驚,震驚於自己怎麼過了那麼久才發現不對勁與令人不適的地方,現在眼睛的痠痛給了她提醒,提醒了她赫然注意到光線差異的問題,準確來說是光線明亮程度的問題。
這間屋子,沒開燈。打從董海川進屋那一刻起,頭頂的日光燈是一盞都沒打開。取而代之的,則是牆上鑲滿的、由眼前的沙發與電視牆一側一路延伸到廚房區域的燭台,正在悠悠地晃動著、搖曳著自己扭曲的影子。
雖然可以理解在白天的亮度下,沒有必要開所有的燈,然而全部的燈都關掉、只留燭火照明室內這種事,怎麼想都很令人費解。
「喏,林統帥。」已經陷入獨自的沉思與心境不知道多久,董海川一聲沒有什麼感情的呼喚再次將林濤英的意識給抽回了自己的身子。她轉頭看向眼前捧著一組托盤的男人,眼中除了錯愕與不解,更多的是恍神。
「抱歉讓妳久等了,英式伯爵紅茶,還有一些奶精跟薄荷葉……」
董海川將不知何時已經燒開的電磁壺拔離基座,並倒進塞滿茶包的陶瓷茶壺裡。在他的示意下,兩人同時拉開椅子,面對面入座。
「所以……」將沖泡完畢的茶壺輕微搖晃,並朝兩個十邊形下午茶杯分別注入等量的紅茶,再將其輕置於一旁兩座擺著細調羹匙的小瓷碟中。董海川這一套沖泡紅茶的動作行雲流水、乾淨俐落,精湛到堪稱一點破綻也沒有。除了他熟能生巧以外,再無第二種可能。
「茅山教主光臨在下寒舍,有何要事相問?」從身下的多層小抽屜裡抄起一桶小餅乾,倒在精緻小巧、圖樣輕盈的雪白美盤上,一個完美的待客環境大功告成!董海川將其中一杯還裊裊升騰著炙熱白煙的紅茶連著碟子一同推到林濤英的眼前,同時端起了自己眼前的杯耳,一口一口地試圖吹涼仍舊燙嘴的熱茶。
「有糖嗎?我怕澀。」
一言不發,董海川起身走向櫃子。
「把氣氛搞熱一點吧,我不是來跟你約會的,你家也不是高級燭光晚餐主題餐廳。」林濤英左右張望了一會,將憋在心底許久的不適感一瀉而出。她的語速不快,而且有著相當濃厚的廣東口音,每個咬字都明顯經過了細細咀嚼的與反芻,在向傾聽者反覆告知發言的人並非本地人的身分。
「妳應該比任何人都要來的清楚,」董海川關上抽屜,一個轉身將長條狀的糖包送到了她眼前:「我不知道妳要來。一般人通常都會事先打電話告知,不過妳確實也不算是一般人。」
林濤英沒有再作聲,注意力被重新集中到她面前的茶具上,她將糖包撕開,一股腦的全倒進去,並施以調羹匙的攪拌。
「如果妳不知道,那我就補充說明一下,我家每週五到週六,都是長這樣。」總算覺得自己吹涼了茶的董海川意思性的輕啜了幾口後,舔了舔嘴,笑著說:「傳統的力量限制了我們,卻也規範了我們。」
雖然能明顯看得出那張臉是在淺笑,但給人的感覺卻仍完全只有皮笑肉不笑的不協調感,讓林濤英本能的感覺到一股雞皮疙瘩的不適。
「我猜,這或許就是你已經不能繼續待在總會裡的原因?」
「教主真是好眼力。」
輕盈的磕碰聲響起,兩具茶杯重新回到了磁碟上。
「罷了,我今天不是來和你談這個的。」林濤英將雙手環抱於胸前,身體後仰至椅背上,右腳高高翹起,眼裡盡是厚實又沉重的嚴寒:「就直說了吧,兩週前的月蝕專案組月末檢討報告上,有件事讓我挺在乎。張天師說,大漢溪河神暴走的事件裡,你是證人,而且還十分“確定”了柳真翊是這整起事件的罪魁禍首,可有這事?」
董海川兩眼無神的看著她:「所以,妳就為了這個而來?為了坐實我有沒有說過這句話?」
「回答我的問題。」
他低下了頭,蠻不在乎的點了兩下。
「知道嗎?」林濤英將身子往前一傾,僅存的獨眼散發出肉眼可見的怒意:「我認為你在撒謊。」
「我何必?」董海川重新抬起了頭,一臉像在看笑話一樣的表情,嗤之以鼻道。
「即使是瞎子,都知道全中華民國道教體系裡,就張玉宸和你走的最近。我們怎麼能確定你不是和他沆瀣一氣,合夥對茅山宗含血噴人?」
「妳是這麼認為的?」董海川嘆了一口氣,現在輪到他翹起二郎腿了:「照妳的意思說回來,何不看看我說的是誰?柳真翊欸,我和張玉宸走的再近,能比他倆年輕時走的還近嗎?我是沒想到堂堂一個總會與【御三家】,要學會認清事實還那麼難。」
這話聽在林濤英耳中,董海川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自己作為現場目擊者如實匯報、張玉宸更是沒有徇私,反觀曾經對柳真翊寄予厚望的茅山宗……
「是沒有認清事實,還是純粹只是抹黑。」林濤英笑了,語氣裡除了習以為常外,更多的是輕蔑。
「信不信隨妳。」董海川再次舉杯,一臉無所謂的聳了聳肩:「無論怎樣,我都作為一個證人,如實闡述了眼前的事實。」
林濤英咬緊牙關,如果是茅山宗的其他人,她倒也可以這樣算了。但唯獨柳真翊,絕對不行。
無論對於茅山宗本身而言,還是之於她個人而言,柳真翊都是極其特殊的、不可被饒恕的存在。她有一萬個理由,讓茅山宗能不再細查此事、拍拍屁股走人,但只需要柳真翊一個原因,就可以反駁她的這個念頭——不,應該說,打從柳真翊這個名字被張玉宸拋上月末檢討會議的議堂上時,她腦中就已經不可能再出現“就這麼算了”這個念頭。
「如果可以,你還是盡早告訴我真相比較好。」儘可能抑制住自己煩躁不堪的內心,林濤英重新將語調回歸平靜,隨之甩出不久前的重磅消息:「就在今天早上,準備要來審訊張玉宸在大漢溪執法過當的道教總會“審訊委員會”主席孫嘉源,在今天早上六點左右接到通知,自己的妻女於台中大坑風景區失蹤。原定針對張天師的庭審也因此確定取消了。這件事,你知道嗎?」
這句話,林濤英是刻意盯著眼前人的臉說出的。只見董海川的面部表情肉眼可見的發生了變化,嘴角微微抽動了兩下、眼眶一時間瞪大許多、漆黑的瞳孔更是不由自主的開始收縮;即使持續的僅僅只是彈指之間,且幅度小到難以察覺,林濤英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些細微的異樣。
「不曉得耶。」放下杯子,揀起一片餅乾放入嘴中,董海川的聲音變得有些模糊。
「還不只如此,更晚一點,約莫今早,全真教教主劉玄章也遭到了不明巫術師的襲擊。這兩件事情都已經通報給總會中央了。目前他們正十萬火急的展開救援與調查行動。」
「這樣啊。」董海川的語氣依舊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然而就他不斷抿嘴的表情語言,林濤英認為自己的目的已經達成了——【天選之子】成功對這件事情產生了興趣。
「所以,」林濤英壓低了聲音說:「事情都發展到這個地步了,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真相了吧?」
「我已經說了。」再揀起一片餅乾,董海川的視線從她身上抽離,漫無目的地散向半掩的木稜窗:「我講的一切全都是真的。」
陰沉的死寂,夾雜著無盡的壓抑擴散開來,瀰漫在這不怎麼大的客廳裡。林濤英到底沒能從他的口中撬出自己想聽的話來,眼光跟著她的失意一起,逐漸的黯淡下來。木桌彼端的雙方再次四目相交,一切盡在不言中,一團同樣冰冷的空氣,在兩個人心理產生了完全不一樣的效果。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與方才不同,林濤英的聲音裡不再有多餘的情緒,只有與周遭凍結的空氣同樣寧靜的死寂。
「是的。」董海川的聲音平淡的如同附讀機的預錄,也與身周的空氣無異。
舉起眼前的茶杯,一口一口的將沉悶的暗紅與苦澀一飲而盡,茅山宗統帥沒再問出任何一個問題。留下的只有與她長而飄逸的雙馬尾髮絲一同飛舞在董海川眼前的桂花芬芳中,那麼單純的一句話:「那麼抱歉打擾,我告辭了。」
拉了拉領口確保自己儀容依舊平整,少女才正轉過身來,身後屬於天選之子的追問卻又像臨別前的贈禮一樣,如期而至——
「我知道……我的身分很特殊。但是,單就我,【天選之子】一個人的證言而已,有那麼重要嗎?妳大老遠跑這趟就只為了確認“我”的所言非虛?」黑髮少年將雙手一攤,用最隨興的態勢架在椅背上,臉上的笑既無奈又飽含挑釁:「我這個已經與【御三家】、道教總會完全沒瓜葛的“局外人”?」
這句話確實拉住了她,這個僅僅比少年大一歲半的女孩轉過頭來,已經沒了笑容的臉上,正在極力掩飾著即將湧出的怒意,以及已經快要守不住淚珠的眼角。
「你的“證言”幾時重要過了?」
所謂作證,重要的從來都不可能是證人,也不會是證言,而是證人口中的“人”。
林濤英感覺自己焦躁的幾乎要沒命了,想吼叫、想咆哮、想大聲咒罵那個“人”的名字,但眼下的她不被允許這麼做,她是以茅山宗掌門的身分來到這裡的,她可不能讓自己與整個茅山宗的軟肋持續被人當成致命的缺口。
她只感覺自己的肺快要炸了,如果那張斯文又和藹的微笑、那頭與灰濛的天穹一樣的亞麻色長髮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在自己腦海中,甚至是夢境裡的話。她很可能在下一秒就會克制不住自己。
注視著眼前的少女,仔細的捕捉她那在不經意間被自己的話剝下“茅山宗統帥”身分的女孩,言語以下的部分——那個作為“人”最真實、不可能騙人的一部分。少年的雙瞳化為兩口深不見底的深淵,在白駒過隙的時間裡直望她的靈魂深處。半晌過後,也不知他是否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只是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林濤英自認為將情感所滲透出的訊息藏的很好,但看到他那張跟蒙娜麗莎的微笑一樣的臉,她已經什麼都不確定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自己得快點離開這裡。
「慢走啊。」董海川站起身,拍了拍看起還有些厚重的黑長衣,吐出的是與她一樣單純的告別:「希望你喜歡我的紅茶。」
林濤英再次轉身而去,盡可能以不讓對方看到她逐漸濕潤的雙眼與泛紅的面頰為第一原則。然而,就在這時,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卻變相的幫她完成了這一點。
本來只是打算按原路走去門口的林濤英,在路過樓梯旁的電視牆時,偶然間不經意的瞥見了這麼一幕——準確來說,瞥見了董海川家一個面朝後院的落地窗。
她的意識就因為這麼一個錯愕的打擊產生了些許的斷片,連帶著已經混雜紛亂的思緒和健步如飛的身體一起停在了原地。
也就是在這一刻,她總算理解了打從她剛進這間奇怪的房子時就沒得到過正式解答的問題——為什麼非有院子不可?為什麼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地區,光是住的地方就已經夠壅擠了,為什麼屋子的主人會寧願進一步壓縮自己與鄰居的生活空間,也要整理出一塊“院子”來?
這個小問題的答案此刻正透過她濕潤的瞳孔與虹膜,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視網膜中——
一片醒目又巨大的白色光景,將視線所及的範圍權給籠罩住。大片的白色簾布被左右分開,束在兩側。一塵不染的布幕,與簾布外側無處不在的白色桌巾,這簡直就是標準的葬禮現場!當然,這個念頭僅僅只是一度掠過林濤英的腦海而已,片刻之後就煙消雲散了;她的目光很快就延伸到布幕外側具體的東西上,幾張由高到矮的長桌被一片慘白的桌布結結實實的罩住,在兩側,一路擺到一張很明顯的“貢壇”為止。
是的,貢壇,那是只要看一眼就能下意識的聯想到這個詞的東西。明顯分成三個高度的梯狀架子,同樣被紋著精緻黑色的花紋的白布蓋的緊實,而置於其上的,則是一片唐突又怪異的組合;左右最外側的幾束鮮花、第二層鄰近中央的兩支香櫞則像兩支沖天炮,向著被同樣純白封閉的棚頂爭奇鬥艷。最後,貢壇的最中央,散置著大大小小的盤子,以及它們上面的一些佳餚。有碎牛肉、羊排、幾束紫色的苦菜、酸菜、醃菜和似乎沒有包餡的燒餅,它們的上頭,也就是貢壇正中央的最上方,陳列著三片狀似地墊的編織物,主體基調分別為黑、藍、白色,上面繡著一堆在屋裡的架子上歷歷在目的圖樣、花紋。最後,幾條與旗幟幾乎相等,花紋鮮豔的長地毯,從最上層一路鋪到最下層,墊在這些與祭品相仿的東西之下,隨意的擱到地上。再由深紅的紅毯接力,一路滾回他們的腳邊。
除此之外,最讓人驚豔的莫過於各種閃爍著微微光暈的銀器、銅器了。宛若琳瑯滿目的展示櫃一樣,從中央的貢壇再到兩側精巧的長桌,多到滿出視野極限的銀器、銅器,海嘯一樣的奔騰至她的面前,從碟子到碗再到酒杯,夾雜著一些瓷器與白盤,或是裝酒,或是盛食。將現場從“有點怪異的貢壇”,一次性給昇華成“荒誕的祭典現場”。
林濤英分不清,已經在民俗學裡算是骨灰級人士的她,完全沒認出這是哪一個教派或族群的民俗祭祀。唯一能確定的是——這絕對不是漢文化圈裡的任何一種儀式,至少那是林濤英絕不會認不出來的部分。
「哈,給妳獻醜了。」董海川的聲音在她幾秒的觀察階段裡適時響起:「一如我所說的,傳統的力量限制了我們,也規範了我們。」
他已經幫她開了門,午後即將落山的艷陽刺眼的從門口透進室內,將屋內的一切,包含她照得一清二楚。她很清楚,自己不該讓人知道的那一面,已經暴露了。
兩抹熱意緩緩滑過臉頰,她無法確實看清背著光的董海川正面的身姿,但她此刻臉上的表情則在陽光的映射下無所遁形。董海川的表情則相對耐人尋味,他似乎有些訝異,卻又依然用認真的眼神打量著少女的表情。
林濤英的煩悶瞬間被轉化成羞憤,她咬牙切齒的快步向前,大力撞開了眼前之人的肩頭,用幾乎是奪門而出的氣勢離開了門口,以及這間令他倍感壓抑的屋子。
為什麼剛才自己究竟沒能完全克制住?為什麼都單獨來這一趟了,【天選之子】的證詞還是同一套?該死,真該死,難道真的是他幹的?為什麼?那個男人到底要給自己和整個茅山宗再帶來多少折磨他才甘願?
連續轉過了四五個街區,來到大馬路邊的街坊下,林濤英到底是忍不住了,真的到了極限了。她面容扭曲的蹲了下來,一手扶著一旁的柱子,一手死死的摀住口鼻,一陣陣鑽心刺骨的悲憤嗚咽聲細細地透過指縫流出來,消散於混濁的空氣裡。
很難想見,茅山宗掌門會有這樣的表情,但對於林濤英而言,褪去了【茅山宗統帥】的身分,現在她的一舉一動已經沒有了半分虛假,全是真的。
嘶啞的聲音伴隨著憤恨的語氣,在哽咽和沉重的喘息聲中被抖了出來——
「柳真翊,你這該死的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