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犭人良【紅帽系列(三)】7

「不要讓別人知道哦,說好了喔。」

育貞的話縈繞腦中,敏寧輾轉難眠。

她聯想到當時演戲的時候,育貞講的台詞,不是美瑛給的劇本上寫的,而是說:“. . . devour me, . . . too.”

“. . ., too?”

像是被高壓電電到那樣,她渾身一顫,而後整個人癱軟下來。過了幾秒,身體不由自主又劇烈顫抖。咽喉像是被緊緊掐住,她呼吸不過來──

「原來話劇演出的內容就發生在育貞身上!」

「大野狼吃掉小紅帽」並非虛構故事,而是真真實實,有真人受害的社會事件──受害者竟然還是自己最愛的人!

她自己扮演的大野狼,還作勢要吃掉對方──這不直直戳痛對方的創傷嗎?她忽然覺得自己不可饒恕:不僅沒能保護育貞,還變相加害她,竟渾然未覺。

她羞恥又自責。

「為什麼不是我受傷?」──如果能代替她受傷,她樂意往自己胸口多插幾把刀──肋骨也多上幾把──管她是兩肋插刀還是插兩千刀──

她猛然起身,一躍跳下床、衝到書桌前,拉開抽屜,一把抓住美工刀還沒推出刀片就往手腕內側用力一刺──一陣痛楚,但沒流血;只留下一點點發紅的痕跡。她慢慢推出刀片,這次牢牢抵住手腕;刀尖抵住的部位開始冒出鮮紅的血珠,而後暈染刀片的前端、沿著折痕流下。直到痛得無法忍受,她才停止。她洩氣得用力把美工刀往地上一砸。刀片前段應聲斷裂,碎片不曉得飛散到哪邊。

她內心失落地坐回床邊,顧不得手上的血,雙掌捧臉。

「竟然還想吃掉她?」

喉嚨緊縮,幾乎讓她喘不過氣。另一個念頭浮現:這樣也好,最好窒息,去死一死好。她改將雙手交疊,虎口抵住咽喉處,十指有點用力捏住直到利刃般的指甲刺痛自己,並用力拴緊、拴緊、拴緊……痛覺稍微麻痺窒息的痛苦──直到求生本能喚回大口吸氣的反應。

她痛苦地趴伏地上、咳嗽不止。臉上混雜汗水、淚水、鼻水、口水,滿臉濕透的。

又能如何?她又不能代替育貞被侵犯,也無法修復育貞破損的身體部位。育貞已經被玷汙了──已是板上釘釘。

   已經髒掉了……

想起育貞剛剛在耳邊用送氣音吐出的懺悔之詞,淚水又如大潦肆流,很快就弄濕床單,在床上留下一片水漬。

就算在自己手上留下傷痕,也沒辦法修復育貞受到的傷。無力地她被迫吞下這個事實。

「既然無法修復育貞受到的傷害,」她念頭一轉,「只好復仇了。」

傷人的罪孽,必須拿加害者來血祭。

她趴在地上、四處爬,找尋剛剛扔掉的美工刀,腦海裡充斥「我要殺了他」、「殺了那匹大野狼」、「由我來制裁他」、「這種怪物不能存留在世上」、「這種社會毒瘤必須被摘除」等的想法。

「美工刀咧?」又氣又惱又羞恥又無力,「美工刀咧?」她在坪數不大的房裡爬來爬去,「美工刀咧?」像隻被人用拖鞋追殺、逃竄的蟑螂,「美工刀咧?」四處摸索床底、櫃底、桌底,「美工刀咧?」到處亂撞,「美工刀咧美工刀咧美工刀咧美工刀咧──」

膝蓋一陣刺痛──原來是壓到剛剛飛出去的刀片。膝上又多了一道淺刀痕,新鮮的血珠像牆壁上漏水那樣沿著細裂痕冒出。

她用指甲夾起只剩不到食指指節一半長度的刀片,嘴巴碎唸「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但是,觸碰到「真的要去殺人」的念頭,敏寧就龜縮了。

「值得嗎?」

妳敢真的去幹掉一個人嗎?──前提是:他必須是「人」──會強姦自己姪女的傢伙不是人,是怪獸──必須除之而後快──交給警察去處分他呢?──警察有用,育貞就不用受苦了啊──他動了我心愛的育貞耶,由我來幹掉他──又繞回「必須由我幹掉他」的想法。但一觸碰「難道非我不可嗎?」「我該髒自己的手」的念頭,敏寧再度縮回安全的「還是交給檢調或司法單位──交給法官去制裁他」的思維框架之中。

「那種怪獸不該存在。」

又能怎樣?她只是一介女高中生,能有什麼影響力?躺在床上的她,面對潛伏黑暗的角落、真正的惡,無能為力。她再怎麼在學校搞一些小動作,激怒修女主任、老師,或挑釁教官,跟真正的罪惡──潛藏校園外,卻處在你我身邊,蟄伏社會的陰暗角落──相比起來,都像小朋友耍任性,跟大人討糖吃一樣幼稚。那些作惡多端的惡人竟能逃脫法律制裁。

她終究只是沒能力的小朋友,只能可恥地遵循修女主任在朝會宣導的「早起早到校,下課鐘響盡早回家,不要讓父母擔心」的日常,扮演羊群般溫順的學生中「比較不乖的羊。」

終究是頭要被狼吞、嚥下肚的羊隻。

想到這,敏寧不由自主渾身亂顫。明明立志作匹「歹狼,」現在這副窩囊樣:躺在床上,連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只能枯等太陽升起,然後繼續一成不變的日常勤務。於此同時,罪犯仍逍遙法外,躲進名為「社會」的密林,蟄伏著,等待下次伸出狼爪的時機──還有下次?難道育貞還要再被侵犯一次?然後沒有人看見的地方育貞又被吃掉──獵人沒有來。


    獵人沒有來……


沒人拿那匹噁心的大野狼有「法度──」他就一直躲在家裡,等待逢年過節,或育貞老媽要她再拿東西去阿嬤家,等她落單的時候再次侵犯她……

想到這,敏寧就快崩潰了;像被拖鞋打個正著的蟑螂,貼伏地板,六肢、翅膀碎散。

小屁孩還能幹嘛?

休但幾類──腦中浮現格──的聲音;他有鬼點子的時候都會浮誇大叫。


有「法度」啦!


她忽然想起劉可蓉令人火大的笑容──讓張讓人「歸覽趴火」想送拳頭過去、讓她破相的賤婊子,卻又讓人無能為力只能「覽趴捏住」收回拳頭的雞巴笑臉。劉可蓉的笑臉應該令她火大。但是,如果跟劉可蓉那賤婊砸認真、真的動怒,自己又好像會輸了什麼……自尊心蕩然無存……之類的:

嘻──笑一個,李敏寧,笑一個。妳笑起來,心儀的……才會『想愛』妳呀嘻──

 她跑到衣櫃鏡前面。

「李敏寧。」勾出自然的微笑,並對著鏡中的自己說。

不對。

「李敏寧。」

 仍不滿意,她再度對鏡中的自己講了一遍。

 「李敏寧。」

 就是這張臉!

如果說劉可蓉唸「李敏寧」時露出的笑容讓她「歸覽趴火,」甚是有股想讓拳頭飛到對方鼻樑上的衝動──現在這張笑臉則是讓人想殺死鏡中人的陰險笑容。

 「李敏寧。」

 正是犯罪電影中的反派會露出的邪惡笑容──「歹狼」的笑容。

 劉馬麻跟吳馬麻在電視上互咬,像兩匹進行殊死搏擊的狼進行死亡掙扎──像看見可蓉性侵案衝到校門口堵攝影機、堵麥的媒體狼群──像搶聲量跑去公審吳家、動用私刑的YouTubers、在批踢踢版上留不堪入眼留言的鄉民──妳是狼、妳是狼、你們是狼、你們也是狼、你們全家都是狼──你們他媽全都是狼──

沒一個比我還兇:


    拎祖嬤欲作正港的歹狼


要想讓人關心育貞被惡狼舅舅性侵的案件,她現在需要的是「作一匹更歹的歹狼」──必須飛濺鮮血,演奏讓所有人都注意、他媽「立正手貼好」──最他媽殺的死亡重金屬搖滾。


      Drop the b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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