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他蒼老後的面容,彷彿眾多面容中最醒目的一張,夜深人靜時會浮現的幻影,璀璨,我知道我已失去他了,當他甚至不肯多看向我一眼的片刻,我知道在往事之間,有更多的雜質在我們之間。他說,海倫。我聽不見肅穆的告別,當然,當然時間是大海沉澱之後的物質,一些鹽粒的結晶,苦澀甘美,我忘記他了嗎?不,我即便是忘不了他,也必須裝作心不在焉,即便是玫瑰也無法取走我的微笑。那道界線,我們誰也沒有越過它,知道不能,也絕不可能,海的聲音,在島嶼的餘音之間裊裊迴旋,冰霜與慾望,詩歌與他自身,以為是愛,卻也是不愛,他說,夠了,他受夠了。我不再多說。知道沒有比這句更有重量的話語。他離開我,像海鳥離開燈塔,毫無緣由,我不斷地思想他的思想,最深沉的大海,亦復如是。我想著他,顫慄浮上海水的陰影,我也低頭,為了不看見他一樣。
儘管嬉戲吧,但為我唱一首歌。藍色與白色,透明與深淵,在金色的雨絲不斷來回的時刻,我看見他的雙眼,沉默的片刻,粉紅色眼眶的鴿子,正不斷拍打牠的翅膀,自高處降低牠的風,啄食我僅存的尊嚴。我的面容不斷地變幻光影,扭曲,凹折,稜角,他在我的臉上降落,我靜默,像一只風箏,沙沙作響。我知道每一道長廊的轉彎處有身影,我知道抬高的下顎並不能證明一個人的驕傲,頂多是自尊,維護著一道風景,成為埋伏在夏季的燠熱。我告訴過他些什麼?沒有什麼,也許死亡將在每棟建築的遮蔽底下,悄悄地訴說秘密,他說,海倫。我不知道他究竟說了些什麼,我什麼也沒聽見。
什麼是青春?當我看見自己的軀體輕輕地覆蓋在毛毯上,隱約的騷動,沉浸在一種無邊際的喜悅,當他凝視著我,我以為這是年華間最好的一段曖昧。在微醺的時刻,勾著窗簾,觀看擺動在日光下的海藍天色,而他的眼神,則是一種無比的莊重。一種英挺的風姿,大海,晃動他自身的色澤,如酒陳在杯裡,如晨在杯裡暈眩,然後他走動著,像一縷旗幟飄搖。海倫,他說,因私奔而引發戰火,一個絕美的女人。最後他靜靜地,什麼也沒說,只是平視著大地,可能風吹向他的衣領,成為我的夢境,一種止盡的錯過,就在這裡,一對平行的人們,也不將有交集。我慢慢地回想起他來,這是榮幸,只因我仍舊有記憶,我的記憶裡有他,僅此而已。
他最終有了愛情。我則失去了愛情。比大海蒼老的海倫,也會聽見嗎?當無垠的光芒呱呱墜地,他對我而言就像死了一樣,也沒有氣息。我知道征戰,也聽說過他,漫無邊際的生活,巡航,直到我們什麼都失去了,也未曾擁有,因為那海洋的另一頭,有另一道女人的哭聲。一個芭蕾舞女伶的音樂盒,像是海邊的一座燈塔,黑漆森冷,光有些抗拒地亮著,轉動發條,她微微地舉起手,優美的姿勢,沉進鳥群裡。而後我們的未來,也如是進行著,直到因過度的吹拂而發寒,也像是錯覺,過度地壟罩在大地四周,我知道她是他的一部分,有如容顏在大海間反覆地被吹皺,成為波紋的日出,也在寧靜之間猶如命運擺渡。我觀看他,也看見了他,他彷彿沒看見我,只是點頭。
2024.0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