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驅使記憶,窗格裡的燈火,鐵軌間的碎石,天堂裡的孩子,與之並肩行走。一個夜晚,或白晝,一個家庭,一些曾經的一切,而今皆乘載著流動的人群,走向未知的方位,真是個草率的伏筆啊,不是嗎?假如死神的鐮刀劃向他們,是否有藏身之地,是否有依歸的終點?在逃亡的人面前,死亡不過是旅途,而非結尾,真正的結尾在於活著的人們身上,即便他們自己不知道。在國境與國境之間,在邊界與邊界的邊緣,在大步行走的軍人的步伐中,他彷彿看見自己的家鄉就在列車上頭,逐漸地遠離他自身,他的骨血,他的家眷,他夢想的造就,沉沒於茫茫人海,以及餘留的軌道上。他該如何思想這些,她不會知道,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執著,就像鳴笛聲,只有在乎的人聽見,其餘的無非趕路,無非因急於道別而匆忙了腳步。可能就像在這樣的場景,他才會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動,一面顫慄,一面躲藏。
她與他是在一面餐桌上相識,隨後,他在花束之間置入戒指,也許沒有鑲嵌,也許有,只不過並不起眼,也許一次相遇,就意味一次離別,次數總不對等。他沒去過舊時的蘇聯,他只是想像,她與他假若活在那個時代,也許不將這麼遇見彼此。在市集,在教堂,在歌劇院,在市中心,也許她將更為雍容,耳邊的一對珍珠耳環,髮絲是瀑布,雙眼凝聚,僵硬的神情,擺布著僵硬的花束,直到成為他人的眷屬。而今她是他的,流著淚水,看著他,只是掩面,一動也不能動,因為他倆之間,相距著列車軌道的縫隙,他的孩子還只是個孩子,他不懂得他的離去,是為了什麼,只是看著他,隔著一面玻璃窗,揮了揮手,直到轉頭。關於人的一生,有時竟沉默至此,也不知如何道別。
恍惚間的一瞬殘影,他在玻璃窗上看見自己,孩提時代的自己,那時他第一次乘坐列車,似是通往何處,不知道自己仍活著,也不知道自己已死去。他也許會死,在而今,但有誰希望他活著?也許他不知道,只要他死了,這一切也都是灰燼。在列車桌上,她與他有些話沒有說完,就有人先行離開,他們經常談判,就在一個同樣的空間,誰也不讓誰,若有人先敗下陣來,那是因為心軟,或是極其憤怒到說不出話。他曾經是一個落寞的孩子,而今榮耀,讓他恍若置身地獄,他不知道怎麼脫身,也許只能相信世界真有天堂,只要遠眺,在泥濘中,在壕溝裡,也會是絕望的,因為天際如此遙遠,彷彿觸摸不著。
他的腳印是寬大的,與一個嬰孩產生對比,當嬰孩的腳印在他的心上,她笑起來就像一個天使,一個絕對的天堂,就是曾經。她有些不知道未來,而她只能離開他,因為一場戰役,他倆獨自承受對於彼此的思念,不,也許還有第三者,有無數道視線交錯,在列車與列車的車廂之間,有無數道這樣的風景線,就在一列通往未知的道路之前。心臟是列車搏動時的聲響,他是她無論如何都想通往的遠方,一個家庭裡的一小部分,一個家庭裡的一個方位,綿延著歲月縈繞不已。她不知道他是否還在?像明日的光,像昨日的影,在玻璃窗上拍打他倆的手掌,交疊嗎?不確定,但也許就這麼走了。沒有留下真正的指紋。
2024.08.13